「巴狼!巴狼——」
遠遠的,他就听見她的聲音。
這世上,也只有她會這麼大聲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著那在河邊,不斷的笑著和他揮著手的阿絲藍,他也只能舉起手,和她揮了兩下,示意她,他听見了她的叫喚。
他掌著竹篙,將小船撐向她所在的那處河岸。
來到了河邊,他還沒停穩,她已經心急的跨了上來。
怕她跌倒,他趕忙伸手去扶她。
她幾乎是摔入他懷中的,卻半點也不介意的抓著他,笑著說︰「抱歉,一時沒站好。」
「你怎麼會在這?」
「她悶壞了。」阿絲藍指指不遠處在河邊一起嬉鬧玩水的三個小泵娘,「溜出來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擔心,便跟著一起。」
阿絲藍雖然沒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認出那三位小泵娘的身分,除了澪之外,另外兩個,他也曾在跟著大師傅入宮時見過。
她們不該單獨出宮,甚至出城,但顯然除了阿絲藍之外,沒人發現她們溜了出來,也難怪她會擔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麼會在這?」
「今天坊里停爐休息,我來抓魚。」他指著船上那月復大口小的竹簍,回答她的問題。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頭一看,青竹簍里有著好幾條肥滿的大魚。「哇,這魚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點頭。
「那這個給你。」她低頭從掛在手中的竹籃里,翻出兩個用葉子包起來的大飯團,「我把腌過的梅子和烤腌肉包在里面,大家都說很好吃喔。」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次是真的很好吃,連澪都試吃過了,絕不是誆你的。」
自從去年他餓到肚子咕嚕咕嚕叫,被她听見後,她就總是把飯團、大餅,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干糧和食物帶在身上,有時還會特別拿來給他吃,說是因為她最近開始在白塔的廚房幫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幫忙試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還以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這麼說的。
但吃到第一口飯時,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口飯是硬的,根本沒熟。
他很快就發現,她煮的飯菜還真的是頗難入口。
不是白飯里還夾雜著小石子,不然就是腌肉忘了加鹽,或是鹽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飯沒有煮熟,肉湯加了太多醋,整鍋湯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燒焦。
她第一次煮魚時,魚鱗甚至沒有刮下來,內髒也忘了去除……
諸如此類的事,在剛開始那幾餐,真的是多不勝數。
一個月後,那種怪異的菜肴就消失了。
他以為是她廚藝進步了,但一次送貨到白塔時,剛好宮里的差役也送糧食到白塔,他幫著一起搬貨入廚房,才從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對話中發現,白塔的餐食,雖然還是姆拉在煮的,但阿絲藍早在進白塔的那一年,就開始幫忙了,她並沒有那麼笨拙。
前面那幾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為了他,她還特地和姆拉學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時傷了手,也都會藏起來不讓他看見。
他從來沒有和她挑明過,只是從此之後,無論她送什麼來,不管好不好吃,他都會乖乖把她送來的食物,全吃得一干二淨。
接過她送上來的飯團,他瞧了瞧不遠處那三位身分高貴的小泵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個人顧著那三個,他開口問道︰「你們吃了嗎?」
以為他擔心吃了她們的食物,阿絲藍忙道︰「你放心,我們夠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這樣,他有時真不知她究竟是聰明還是天真。
巴狼不自覺揚起了嘴角,「我烤魚給你們吃吧,算是交換這些飯團。」
「真的?」雖然很想他留下來,但又怕會耽誤他的時間,她掙扎了一下,才問︰「可這些魚你不是要帶回去的嗎?」
「沒關系,魚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讓她一個人顧著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擔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裝魚的竹簍,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絲藍,他是你朋友嗎?」
他才剛扶著她下船,身後便傳來一聲好奇的詢問。
他回過頭,看見那位身穿藍衣的小泵娘,她褪下了平時穿的華貴衣裳,穿著一般姑娘穿的藍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認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絲藍臉紅紅的偷瞄了他一眼,才點了點頭,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鑄銅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泵娘用意黠的大眼瞧著他,身後的兩個朋友,全好奇的圍了過來,她指著她們和他介紹,「她是小舞,她是小夢。」
「你們好。」他朝她們點頭。
白衣的那位指著他的船問︰「那是你的船嗎?」
他點頭,應了一聲,「嗯。」
擺衣的那位一听,忍不住也開口道︰「可不可以借我們坐坐?」
他一怔,卻看見藍衣的那位聞言,雙眼一亮,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可以嗎?」
讓她們三個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可看著眼前三個小泵娘的渴望眼神,他卻有些動搖。
去年冬天,大巫女過世了,還是個小泵娘的澪,就接管了整個白塔的祭祀、管理和醫療工作,從阿絲藍那兒,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幾乎不曾抱怨過。
另外兩位,身分同樣顯貴,可平常也同樣都被關在屋子里。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們恐怕都沒上過這種小船,才會對他這簡陋的一葉扁舟如此感興趣。
身旁的阿絲藍,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轉頭看向她,只見她也露出懇求的表情。
看來,阿絲藍和他一樣,都無法輕易拒絕她們,特別是澪的要求。
瞧著眼前幾位,他很懷疑這世上有任何人,有辦法狠心拒絕她們的要求。
「好。」他點頭答應,卻不忘附上但書,「但是,只能來回對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應,小巫女小臉一亮,見他點頭,開心的道︰「謝謝你!」
穿著藍衣的澪,第一個跑上了船。
「謝謝。」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謝,靈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個白衣小泵娘,年紀和個頭最小,卻也最乖巧,她太矮了,無法自己上船,她無辜的盯著他,他只好伸手將她抱上船。
「謝謝你,巴狼哥哥。」
听到她對他的稱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泵娘朝他甜甜一笑,這才回身跑去船頭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見阿絲藍,風吹得她的發絲微揚,她溫柔的看著他,唇邊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謝謝你。」她柔聲說。
她沒有她們三個那樣絕世的容貌,卻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個。
瞧著她秀麗溫柔的面容,喉頭不自覺地有些緊縮,他沒有開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絲藍信任的將小手交到他手中,沒有絲毫遲疑,他握緊了她溫暖的柔荑,小心的扶著她上船,自己才跟著跳上去。
確定她們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將小船往河對岸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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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波光燦燦。
遠處,雲霧縹緲,像是將鄉間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紗。
對岸即將成熟的金黃稻穗垂著頭,每每風一吹來,便如浪般層層翻涌。
女孩們迎著風,在船頭嬉笑歡鬧著。
她們將手放到碧綠的水波里,感覺那透心的沁涼。
「阿絲藍,那些人為什麼要綁著鳥兒的頸子啊?」澪問。
阿絲藍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附近河上的船家們,正差使著水鳥捕魚。
「綁著是為了捕魚啊。」她解釋著。
卑聲方落,另一邊的小夢已經開口嚷嚷︰「啊,好過分,那個人強迫鳥兒把到嘴的魚吐出來耶!」
阿絲藍解釋著,「那是因為鳥兒比我們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鳥兒的脖子稍微綁緊一點,利用鳥兒捉魚的技巧,它們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魚,就吞不下去,漁夫們再要它們把魚吐出來。」
「什麼?怎麼這樣?」小夢驚呼出聲,「那鳥兒們不是都吃不到魚了嗎?」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阿絲藍笑著說,「他們還是會給鳥兒吃魚的。」
小舞擰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大家吃的魚,都是從鳥嘴巴里吐出來的嗎?」
小夢瞪大了眼,「不會吧?那我們不都吃過鳥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著她,然後再同時看向阿絲藍。
阿絲藍已經笑到快流出淚來了,但看她們驚慌的模樣,忙笑著解釋道︰「我們都會把魚先洗干淨的呀,而且還會煮過,不會有鳥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雖然如此,澪還是嚇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來。
可小舞听見,卻忍不住笑著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愛喝魚湯了,我們幾個,就你吃過最多鳥口水了。」
「小舞!你好討厭——」
澪嚷嚷著,原本浸在河里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潑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潑水。
「呀,你們兩個別鬧,噴到我了啦——」
「噴到最好,來來來,你整逃詡關在宮里,趁現在我替你去去穢氣!」
「呀!懊冰——」被殃及池魚的小夢也跟著叫出聲來。
飛灑的水花,在空中閃閃發亮,三個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聰明的阿絲藍早早躲到了船尾,縮在高大的巴狼身後。
「你不理她們可以嗎?」他問。
「沒關系。」她陪著他站在船尾,悄聲笑著道︰「她們成逃詡被人看著,悶壞了,好不容易能出來玩,我這時再嗦就太不識相了。」
也對。
他很久沒看到小巫女笑得這般開懷了。
「抱歉,強要你載我們游河。」阿絲藍不好意思的說︰「一定耽擱了你不少時間吧?」
他搖了搖頭,要她放心,「沒關系,反正我今天也沒別的事。」
阿絲藍瞧著他,粉唇再次微揚。
最近,不知為何,她笑時,都會讓他胸口抽緊。
她已經和初見時那膽小羞怯的模樣不同,變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溫柔。
曾幾何時,那個做事笨手笨腳的小泵娘已經長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會因她那秀麗溫柔的氣質而回首。
每當他瞧見,總會覺得她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但下一瞬間,她就會發現他,開心的朝著他揮手而來。
他調開凝在她臉上的視線,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動。
到了對岸,他把小船掉了頭,再往原來的河岸撐去。
必程時,她們三個女娃依然吵鬧,她們一起玩著、鬧著、笑著,不時會回頭問阿絲藍一些問題。
上了岸後,他把船在岸邊下錨,生起火,阿絲藍則清理他之前抓上來的魚。
「巴狼哥哥,為什麼你的船上沒鳥啊?」小夢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鳥捕魚嗎?」
「嗯。」他點頭,「我不是專門捕魚的漁夫,我沒有養鳥。」
「那你怎麼抓魚?」听到他們的對話,澪也蹲了過來。
他還沒回答,小舞就搶著說︰「用竹矛吧?對不對?」
沒被人這麼和善的對待過,他不自在的看向阿絲藍,她卻只是在旁看著他笑。
瞧她沒要幫他的模樣,他只得清了清喉嚨,看著那三個好奇的姑娘,回道︰「對,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這麼一句,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親習過武的,不信你問阿絲藍。」
他看向那開始烤魚的小女人,她笑著點頭說︰「是真的,小舞從小就習武。」
巴狼瞧著名喚小舞的小泵娘,她是夜將軍的女兒,他曾在祭祀大典里見過;她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人替她準備處理好,恐怕不會有什麼機會親自抓魚。
「你為什麼想學抓魚?」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將來要當將軍。」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說,「說不準哪次帶兵打仗的時候,會用得到。」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她不是在開玩笑。
他曾听說,夜將軍希望女兒能繼承他的位子,卻不曾在意過,直到現在。
她才幾歲?十二?十三?
她看起來年紀還小,但他同樣看得出她臉上的認真。
所以,他站起身,來到船邊,拿起前頭削尖的竹矛給她。
原以為他會拒絕的小舞,高興的跑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訴她叉魚的要訣,如何冷靜定下心來,看清水里的魚,如何預測魚兒行進的方向,如何叉住壩里那些滑溜的魚。
她的身手很好,也學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條魚時,另外三個姑娘興奮的一起幫她歡呼。
他和她們一起吃了豐盛的一餐。
飯後,她們在草原上追著、跑著,一起歡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樹上坐著,一起唱歌。
她們有著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揚的歌聲,穿過小壩、穿過原野,流瀉在風中,讓人不禁為之駐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絲藍坐在他身邊,開口道︰「很好听吧?」
「嗯。」他點頭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問︰「巴狼,我可以請你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別告訴大師傅她們溜出來的事。」
她深吸了口氣,看著他,抱歉的道︰「我知道這樣一來,你回去很難交代今天的行蹤,但她們三個要背負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們才可以當一個無拘無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來的大將軍……」
顯然,她並不是第一歡幫著她們溜出來玩。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早猜到了,她的竹籃帶了太多必須要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從織毯、飯團,到清水,一樣不缺。
看著那三個歌聲甜美,心地善良的小泵娘。
他可以了解阿絲藍為什麼會想幫她們。
「我不會說的。」他看著她道,「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以後你們要出來,得等我輪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輪班休息?
阿絲藍小嘴微張,瞪大了眼看著他,「為什麼?」
「你一個人帶著她們,太危險了。」
他說得是如此雲淡風輕,好像閑聊一般。
風吹過了河面、拂過了樹梢,他的話卻仍在耳邊回響,她愣愣的看著身旁那將已熄的火堆蓋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熱。
她給他添了麻煩,她曉得。
一直以來,她知道他是個好人,比人們所想的還要貼心,還要溫柔,但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議幫忙。
她開口提醒他,「若被人發現我們是幫凶,會被罰的。」
「我知道。」
他沒有看她,只是繼續將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說︰「我寧願被罰,也不想听到你有什麼意外。」
他的聲音不大,有那麼一瞬間,阿絲藍懷疑自己听錯了。
她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從來未曾有過表示,她知道他關心她,卻也只是做多說少。
看著他黝黑粗獷的側臉,她喉嚨有些發干,心跳怦然,阿絲藍緊張的壓住自己狂亂奔跳的心,粉唇微顫的輕問︰「你這只是對朋友的擔心嗎?」
他停下了動作,瞧著自己壓在土上的大手。
壩面上,碧波蕩漾。
女孩們的歌聲依然悠揚。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髒,那些泥都跑進了指甲縫里了。
阿絲藍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來,對她的渴望越來越深,每回看到男人們盯著她瞧,他就覺得一陣煩躁。
「巴狼……?」
她的聲音輕輕的,有些遲疑,有些微顫,帶著些許的不確定。
他抬起頭,看著身旁不知何時跪了起來的她。
那張清秀的粉臉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還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嗎?」
她凝望著他,忐忑的輕問,那微弱的語音,幾乎消失在風里。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開口坦承。
「不是。」
他看著那溫柔的女孩,啞聲道︰「那不只是對朋友的擔心。」
她輕抽了口氣,烏黑的眼,蓄了淚光。
巴狼心口一緊,以為自己嚇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卻見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彎了起來。
風乍起,揚起了她耳畔的發絲。
她伸出了手,捧著他的臉,跪著仰首,在風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該說,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軟、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著,幾乎沖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麼一瞬間,周遭的聲音和景物仿佛都消失了。
他沒有辦法呼吸,沒有辦法思考,腦海里只有她。
她退開時,他差點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歡你。」
她悄悄的說,粉臉泛紅,水亮的黑眼里有著他。
他黑臉爆紅,完全啞口無言,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該這麼做。」
「或許。」她的臉很紅很紅,卻毫不閃避他的視線,只咬著那粉女敕的唇,有些羞澀,卻又無比大膽的笑著說︰「但我一直很想這麼做。」
沒等他反應,她笑著起身,丟下錯愕的他,紅著臉朝那三個女孩跑去。
那輕輕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歲,她則剛滿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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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時分,大多數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這夜深入靜時,阿奇大師傅的家門,卻傳來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幾乎是在第一聲響起時,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飛奔到門邊,打開門閂。
漆黑的門外,站著一位熟悉的婦人。
「姆拉?」以為她有急事要找師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師傅起床。」
怎知,她卻抓住了他,擰著眉說︰「不用,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絲藍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過去。」
他渾身一僵,大腳跨過門檻,就要跟著她出門,身後卻傳來師傅的問話。
「巴狼,誰在外面?」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已經被吵醒的師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問︰「巫女出了什麼事嗎?」
「不。」他搖頭,看著待他如子的大師傅道︰「巫女沒事,是阿絲藍。巫女要我過去看看。」
阿奇瞧著那已長得又高又壯的孩子,他知道這孩子喜歡阿絲藍那小泵娘,看來巫女也一樣清楚這件事,所以他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轉過身,又道︰「還有,外頭天冷,記得把大氅穿上。」
卑還沒說完,他人已經重新回到房里去了。
聞言,巴狼才發現自己只套了件單衣,大師傅將手里提著的燈留在小桌上,看著那盞燈火,他喉嚨有些緊縮,但仍是套上掛在門邊的大氅,小心關好了門,這才跟著駕著驢車來的姆拉一起上了車。
「阿絲藍出了什麼事?」他還沒坐穩,就忍不住擔心的沉聲急問。
畢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麼大事,巫女是不會叫姆拉自己跑上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縮,雖然因為到白塔工作的關系,阿絲藍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嘆了口氣,「黃昏的時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頭,讓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剛剛,還是咽了氣。」
他啞聲再問︰「阿絲藍……她還好嗎?」
姆拉抓著韁繩,在冷峭的寒風里,嘆了口氣。
「還好的話,我就不會在這里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著他說︰「她說要帶她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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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光在油燈里,無聲跳動著。
阿絲藍替娘擦洗好了身體,穿上了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還幫她化了妝。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麼真實感。
她一個人在房里守著娘,卻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身後的門,咿呀一聲,讓人推開了。
那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她身後。
她聞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氣的味道,沒回頭,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緊縮著,輕輕的開了口。
「听說,娘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城里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撫過娘曾經溫暖,此刻卻冰冷不已的手,「小時候,隔壁的大叔對我說,娘命不好,爹過世得早,若不是有我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听到了,好氣好氣,拿起陶甕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著——」
阿絲藍看著娘秀麗的面容,學著娘的口氣道︰「你懂什麼,我是命好,才會生下藍藍這麼乖巧的寶!」
說著,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傷了腳,後來再也沒來過了。」
突兀的笑聲,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
她喉頭一緊,卻仍繼續說︰「為了讓我生活能過得好—點,娘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說白塔里能吃好,穿好,跟著她,只會餓肚皮。當時,我好想說,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里已經沒了米糧,娘老了,眼楮看不太清楚了,沒辦法再織布、種田……」
「所以她問我時,我說好。」她的手撫過娘花白的發,深吸口氣,眼眶紅紅的道︰「我說好。我是笑著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會擔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嬌小的肩頭上。
她回過頭來,仰頭看著他。
一滴淚,終于奪眶,滑落。
「我本來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讓娘過好一點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體養好一些……我還以為有更多的時間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讓我陪著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頭一哽,粉唇顫抖著,淚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哽咽的說︰「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顆心,因為她的悲傷而緊縮發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來,將悲痛不已的她擁進懷中。
她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將臉埋在他懷里,痛哭失聲。
在他懷里那哀慟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腸寸斷,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著,熱燙奔騰的淚水,緩緩的浸濕了他的衣。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只能紅著眼眶,靜靜的抱著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里,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試著振作起來,可一想到娘,以及過去那些年來和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淚水又會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著她,擁著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嬌小的她,就像是只受傷的小貓一般,蜷在他懷里,哭著、啜泣著,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飲泣,都牽動著他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于慢慢平息了下來。
在他的幫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著娘的遺物,整理家里,可總在不覺間,淚水還是會毫無預警的奪眶。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那一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但他始終在身旁陪著她。
天亮時,他幫著她處理了娘的後事。
澪親自替娘主持了儀式。
她把娘生前最愛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里。
儀式之後,男人們將土堆掩蓋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天上,飄下了綿綿的細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雨中成了氤氳的白霧。
看著那土丘,阿絲藍哽咽的咬著唇,卻無法阻止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阿絲藍抬頭看他,卻見他嗄啞的開口,「你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愣愣的看著他。
「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低啞,卻很清楚。
柔紐的雨絲,在天空中飄啊飄的。
「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她以為自己听錯,卻听見他再次開了口。
「我只會鑄銅。」他看著她,堅定的道︰「成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會成為坊里最好的一個。」
她哽咽的仰望著他認真的臉。
霏霏的雨絲,落在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臉上,就連他濃密的眼睫毛上,都有著細小閃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深吸口氣,承諾著,「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余匱乏。」
一整個晚上,他看著她在他懷中啜泣,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卻很高興巫女叫了他來,很高興自己在這里,陪在她身旁。
他無法想象她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他希望以後都能陪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無論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邊,和她一起。
「嫁給我。好嗎?」他啞聲問。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溫暖。
阿絲藍可以感覺得到他有多緊張,他喉間的脈動,跳動得飛快。
瞧著他嚴肅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不是那種一時沖動的人,他總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她不是沒想過要嫁給他,卻很明白依照他的個性,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不會真的開口。
因為他狼子的身分,他對自己一直有著難以說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為還要等上好幾年的。
阿絲藍流著淚,點了點頭。
「好。」
她走入他懷中,哭著道︰「好……」
巴狼喉頭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風細雨中,溫柔的擁著嬌小的她。
風在吹,雨不斷的下著,待在他懷中的阿絲藍卻覺得暖。
她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傷又令人難忘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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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他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在澪親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將年方十六的阿絲藍娶了回家。
兩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攜手親自蓋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頭打樁,以竹篾編牆,再共同將竹篾牆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後再找來柴草堆在泥土牆旁,點燃它們,用以烘干密實牆面。
他們花了好些日子蓋牆,又花了好幾天蓋屋頂。
他和她都有一雙巧手,家里木做的櫃子、矮幾,陶制的甕、缸,都是他親手打造、燒制出來的。其他如竹籃、織毯、蓋被等輕巧的東西,則是由她負責,甚至兩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細心的一針一線縫制而成。
他們的新家,只有一間廳堂、一間臥房,和一個有爐灶的廚房。
那不是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卻很溫暖。
房子終于蓋好的那天,他牽著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當時,他的臉上還沾著泥,她的發間還夾雜著竹葉。
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發上的葉。
兩人雙雙一愣,跟著訝然相視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開,連空氣中都飄著清甜的香氣。
看著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心愛的人,兩人同時想著。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這般深深相信著,他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