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浚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茶,低沉的嗓音才缓缓逸出口,“你能忘了她吗?”
能忘了她吗?上官胤低着头,刻意压抑的感情令他咬着牙道:“我想,我是能够忘得了她。”
就算难以做到,他也得试着去做。
尽避无法遗忘,他也必须逼自己不去想她。
“一定……我一定能的。”上官胤补上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金浚听。
此时,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花丛中窜了出来。
“你们又在说什么悄悄话了?”童恩爱双手叉腰看着两人,以暧昧的语气道:“不觉得你们两人感情太好了吗?”
金浚看出她眼里的促狭,嘴角勾起笑,宠溺地望着她,“我跟胤本来就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一同说话有什么不对吗?”
上官胤的父亲是扬州卖墨的家庭出身,经过一番苦读终于功成名就,成了掌管货币盐铁的金曹官,因此,上官胤从小就随着父亲出入宫廷,与年纪和他相当的金浚成了莫逆之交。
虽然六年前发生了一些事,让上官胤举家迁回扬州,但是在定居扬州一年后,先皇驾崩,身为现今皇帝唯一的叔叔,金浚力荐上官胤回朝廷效力,在金浚的支持下,上官胤成了当朝宰相。
童恩爱噘着粉唇,一**坐在石椅上,单手撑颚,以一种带着鄙视与不解的眼神望向上官胤。
“童姑娘,在下惹恼你了吗?”上官胤不解的看向她。
虽然他对这个小妮子不太熟悉,只知道她自小失去母亲,父亲是前朝掌管兵马的兵曹官,在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留下唯一的女儿,当时的皇后看她十分可怜,便认她为干女儿,将她留在宫里。
“你是没有惹到我,只是我真的非常不明白一件事。”童恩爱那双骨碌碌的大眼还是不肯放过上官胤,直直盯着他。
“愿闻其详。”
童恩爱怒瞪他一眼,才开口说话,“你不是已经有妻子了吗?”她记得,五年前为了参加他的婚礼,金浚还带着她一起到扬州去。
“在下的确是已经娶妻。”
闻言,童恩爱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旺,“既然你已经娶妻了,为什么还让三公主金乐岚跟你靠得这么近?”
童恩爱怎么看,都不觉得上官胤像是始乱终弃的男人,可是他表现出来的却又不是如此。
“靠得这么近?有吗?”上官胤扬起一边的眉头。
“哪没有,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金乐岚十分喜欢你,皇上也一直想撮合你跟她,既然你已经有妻子了,就应该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教她别把身子黏到你身上才是。”想起前天在御花园看到的那一幕,童恩爱就有一把火在胸中燃烧。
她向来讨厌做作又爱讲究排场的三公主金乐岚,一心希望上官胤能将三公主推得远远的,最好是把身在扬州的妻子接到京城居住,才能断了金乐岚的冀望。
上官胤听见童恩爱嘴里说出“妻子”二字,心猛然一紧,薄唇微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勾起尴尬的笑容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人家不是说吗,上官大人能言善道,怎么现在却不说话了?该不会是……”
“你要说什么?”金浚拧着眉,看向素来心直口快的童恩爱。
“你不是打算娶金乐岚吧?”童恩爱瞠大水眸,那双着急的双眸想要在上官胤的脸上找到否认的神情。
上官胤没有回话,只是浅浅的勾起嘴角。
童恩爱慌乱的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来到他面前,“你快否认呀!如果你娶了金乐岚,那你的妻子怎么办?”
她是不认识上官胤的妻子,但是传言上官胤与他的妻子十分相爱,当时两人成亲,可说是让不远千里前去扬州祝福他们的她十分羡慕。
但是,为什么当他来京城担任宰相后,一切都变调了?
“恩爱,别再说了,他有他的苦衷。”金浚开口要她别再追问,因为他看见上官胤藏在黑袍底下的大掌紧紧地握着。
“会有什么苦衷?娶了妻子却又和其它的女人在一起,不是变心不然是什么?”同样身为女子,童恩爱完全站在秦幼芙这边。
上官胤带着浅笑望向她,低哑着嗓音徐徐地开口:“我是变心了。”
在他平稳的嗓音中充满了极力压抑的情绪,童恩爱却无法察觉。
是呀!他有了妻子,却不拒绝三公主时常的探访。
对呀!他明白三公主与皇上的用意,却不严正否认。
如果这不是变心,那是什么?
还是,他的心早在那一晚转身离去的时候,已经有如槁木死灰,无法再复燃了?
之后,童恩爱怒气冲冲地说了些什么,但上官胤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脑海里映出的只有那张是总是挥之不去的泪颜。
那只有在深夜才会放纵自己回忆的美眸,竟在毫无防备的此刻跃上他心头。
昏黄渐渐覆盖天际,宰相府里的奴仆依序将菜肴端上大厅的圆桌。
秦幼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奴仆们无视于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忙进忙出,连放在茶几上供她饮用的茶杯已空都没人搭理。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如此没有礼貌?”天蓝在秦幼芙的身旁怒火冲天的说。
当王管家领着两人入内后,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肯正眼瞧她们主仆俩,连供她们稍作休息的房间都没有准备,彷佛她们是不速之客,一点都不值得费心招呼。
“没关系,我们是客,所以就等等吧。”秦幼芙伸手拿起杯子想喝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茶水早已喝光,只好再度将杯子放回茶几上。
她望向桌上已经摆得差不多的菜肴,看见那儿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完全没有当宰相应有的奢靡。
这就是他呀!
粉唇微微上扬,秦幼芙知道,上官胤向来深居简出,充满文人风骨的他不崇尚奢华装饰,也不爱美馔珍馐,简简单单是他一贯的原则。
这时,一道高挺的身影走入宰相府,遮蔽了自门外迤逦而入的夕阳。
“大人,您回来了。”门僮急忙迎上去,跟在上官胤后头禀报,“夫人正在等您呢。”
踏出的步伐顿了一下,上官胤拧眉回过头,“夫人?”
见状,门僮慌乱地摇摇手,赶紧道:“是管家让夫人进来的,小的只是开门而已。”他曾听闻主子在扬州老家有个妻子,但是五年来他们从未见她出现,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见到她。
原先门僮还以为上官胤会开心地询问妻子现在人在哪儿,怎知他却冷着一张脸。不过也对啦,主子都已经有了如花似玉又贵为公主的金乐岚,这个毫无背景的元配又算什么?
“她……”上官胤欲言又止,往事在脑海里汹涌,理不出一丝头绪,“什么时候来的?”
“约两个时辰前。”
“人呢?”
“正在大厅里等着您。”门僮见上官胤转过身继续往大厅走去,赶紧跟了上去,“管家说,先让夫人在大厅里等您,说是等您回来后再作打算。”
上官胤没有说什么,但是脚步却不自觉的加快,甩开跟在后头的门僮。
他的心不住狂跳,忍不住咬起牙,手也不自觉地握紧。
她来做什么?她还好吗?她现下变得怎样了?
一串又一串的问题在脑里回荡着,干涩的喉头紧缩,上官胤的视线越过屋门,一双黑曜石般的鹰眸落在娴静优雅地坐在椅子上的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秦幼芙缓缓地转过头。背着夕阳的上官胤看来彷佛神只,高大的身躯立在门口,那双灿亮的眼往她身上看去。
背着光,秦幼芙看不清俊颜上的表情,不知他究竟是喜抑或是怒。
上官胤抬起脚跨过门坎,桀傲不逊的黑发在身后飘荡着,黑袍披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双手负于背后,却不自觉地收起手掌再放开,之后再收紧。
狂乱的心跳,望着眼前的人儿,他感觉自己像已经有千万年没有再见过她了,她的气息、她的目光,那些他原早已习以为常的一切,现在却觉得好陌生。
秦幼芙微启着双唇,美眸望向他高大俊挺的身形,那曾经是属于她的胸膛,如今却是离她如此遥远。
胸中五味杂陈,苦涩得让秦幼芙几乎哽咽出声,但是她紧紧抿着嘴角,牢牢拽着手中的丝帕,逼自己平静以对。
周遭变得极为静谧,彷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没有话要同她说吧?秦幼芙的心隐隐作痛。
“还好吗?”她轻轻地开口。
“嗯。”上官胤应了声。
两人间从那一夜开始的沉默,无时不鞭笞着她的心,寂静像噬骨的毒药窜入她的身躯,难受得让她几乎支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