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年后
一辆蓝色货车停在建筑工地的围篱旁,一名绑着马尾,年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轻盈的跃下。
“薇琳,你总算到啦,等你很久了捏。”工头走上前来将安全帽递给她。
任薇琳调皮吐舌,“刚路上塞车,不好意思啦。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她自副驾驶座拖出一大袋饮料。“这些饮料请大家喝。”
“好喔!”其它建筑工人纷纷开心鼓掌。
“好啦,你赶快,就等你了。”工头催促。
任薇琳迟到了快半个小时,工程进度因而延宕。
“等我等我。”
任薇琳放下车后板,手攀着左边板,借力使力跃上车厢,钻入挖土机的驾驶台内。
“我要下来啰。”任薇琳喊道。
还在货车旁的众人立刻散开。
任薇琳熟稔的操纵动臂,让挖斗抵着地面,再缓缓地往前开,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车体慢慢往下,前方履带触地后,她将驾驶台一百八十度往后转,改让挖斗抵着车厢底板,小心地放下整个车体,直到平稳的贴着地面。
工头每次看挖土机操纵者下货车的动作,感觉都像在看特技表演,胆子不够大,心脏不够强,还真做不来。
且任薇琳还仅是个年方二五的年轻女子呢。
“陈哥!”任薇琳忽然喊他。
工头上前,“干嘛?”
“我跟你说,我考上吊车执造了,老板说过只要我考上执照,加薪三千耶!”
“靠!这么厉害!”
听闻此消息,工头一时忘了眼前的是女生,朝她肩头捶了一拳,出手才恍然想起人家可是个纤瘦的姑娘家,连忙道歉。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是女的了。”
“没关系没关系!”任薇琳摇手表示不在意,虽然肩头还真有点疼。“一个月可以多三千块,实在太开心了。”
瞧她雀跃兴奋的模样,工头不由得莞尔。
“你也真行,建筑工地这么辛苦的活,男人都不见得愿意做了,你一个年轻女孩竟然做得住。”
“我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开车厉害点。”任薇琳朝他眨了下眼,面露些许得意。“有这么多执照,绝对不怕饿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自信光彩,叫人无法不为她的积极进取而动容。
“是,你的驾驶执照比我还多,比我还厉害。”
举凡联结车、大货车、大客车、小客车、起重机(吊车)、桥式起重机(天车)等执照都有了,工头猜想她下一步八成要去开飞机了。
“吃饭的家伙嘛。”任薇琳嘿嘿笑。“我先去忙。”
“对喔,”工头啧了声,“故意找我聊天,拖延时间。”
“人家是好消息跟你分享耶。”任薇琳冤枉的嚷。
“好啦,快去。”工头笑着挥手催促。
任薇琳利落的开着挖土机,前往工地。
真是吃苦耐劳的好女孩。
如果他儿子够大,肯定招来当自己媳妇。
可惜他儿子今年才十五岁,不知她肯不肯等他儿子几年呢?
工头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而忍不住笑了。
下了班,任薇琳骑着陪伴她七年有余的摩托车(昵称小银)回家。
深秋的傍晚十分凉爽,加上又是发薪日,任薇琳心情非常的好,边骑边唱歌,摇头晃脑,好不开心。
一辆停在路边,引擎盖翻上的房车吸引了她注意。
经过时她特意看了一下,车主正埋首引擎室,手撑在车轮拱板上,看起来一筹莫展的样子。
任薇琳本就是鸡婆的个性,她停了车,迈动双腿,往后退到了车主身边。
“车子坏啦?”
车主抬起头来。
四目相触的刹那,任薇琳心头一惊。
这张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齐棠……他怎么会在台湾?
他不是在英国吗?
看到阔别八年的“青梅竹马”,胸臆间顿时充塞了各式各样的情绪,她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惊恐的情绪多一点。
她不知有多少次幻想过哪天与他偶然重逢,她会怎么做,她想过她会狠狠地揍他或是怒骂他,或是用不屑一顾的语气挑衅他,但当这个人突然来到她眼前,她却只是目瞪口呆的直直盯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对方戴着安全帽跟黑色口罩、太阳眼镜,个子娇小顶多一六0,齐棠见是个女生,判断对他无帮助,故只点了下头,低首继续检查引擎哪儿出了问题。
他没认出她是谁吗?
太过分了,这个男人!
任薇琳在心头埋怨。
做了十来年的邻居,还有过肌肤之亲,却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重要程度连他的高中同学都比不上,现在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就只有她还挂在心尖上,她很是懊恼自己的没用。
算了,不管他,不关她的事。
头撇过,不经意在后照镜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戴着安全帽跟口罩还有偏光太阳眼镜,几乎整张脸都被挡住了,她蓦地一愣。
难怪没认出来。
任薇琳手碰触到太阳眼镜,心想她现在应该把头上的装备全部拆掉,然后恶狠狠的质问八年前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这样走了,到底是把她当什么了!
可才摘下眼镜,却又觉得这样当众质问八年前的事,万一他当真没认出她来,或是以不在乎的口吻反问她:“那又如何?”
或是说:“你以为你是谁?”
或者被讥笑,“你配得上我吗?”
那不是变成她无地自容了吗?
这种羞辱她之前就已经尝过,愤恨感,直到今日仍难以挥除干净。
她该做的是把这个男人抛诸脑后,不让他影响到自己的心情跟生活才是。
他谁都不是,她一点都不在乎他!
像是鼓励自己般的点了下头,她重新发动引擎,刚催下油门,眼角余光就察觉引擎室冒出白烟。
齐棠骂了声脏话。
不关她的事!
他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离开她的生活,他只是个陌生人!
车子往前骑。
那种负心汉、卑劣的家伙,灾难越多越好,最好穷困潦倒一生,死在路边没人理!
摩托车前进了约十公尺左右,她突然双脚放到地上,停下来了。
可恶!
天生的鸡婆个性让她无法置之不理,况且她只是帮个忙,就跟扶陌生老太太过马路一样,他也只是个“陌生人”,平常遇到这种情况她不会视而不见,若她现在走了,不就显得还很在意吗?
就是因为不在意,所以她才会帮忙。
能做到这种程度,才表示她真正放下了。
她如此告诉自己。
于是她又倒车回来。
“我帮你看看。”任薇琳刻意压低了嗓。
这女生走了又回来,齐棠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你懂车?”
这种类似的发言任薇琳不是头一次听见了,她当初去应征挖土机操作人员时,就算她执照就摆在眼前,老板还是不太相信,非要她实际操作一遍才肯录取。
任薇琳停下摩托车,本想摘下安全帽,后又觉得这风险太大,毕竟她跟少女时期也没什么差别,虽然他不见得看到她的脸还能把人认出来,但她一点机率都不想赌。
她是他的过客,她也当他仅是过客,不想生命中再有他的存在,扰乱平静的生活跟心湖。
她一点都不想承认,万一真将头上的装备卸除精光,他还是没认出她是谁来,她会气到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她指示齐棠往旁站,因为不习惯头上还戴着安全谓,帽子撞着了引擎盖,“叩”的一声,任薇琳自己都觉得有点丢脸,赶忙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埋首研究。
齐棠看她有点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由得投以怀疑的眼神。
“你这车很久没开了喔?”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中事实,让齐棠有些讶异。
“你怎么知道?”
“上面都一层灰尘了。”任薇琳手在发动机上方绕了圈,“车子很久没开的话,要先做深度的检查跟保养,尤其这车型已经是老车了,长时间闲置不用很容易出问题。”
“噢。”齐棠没想到她还真是懂,双手环胸,眼神透露出兴味。
“水箱有水……”她抽出机油尺,往上对着西边的阳光。“这机油已经变质了。”
“变质了?”
“你看。”她将机油尺靠近他。“这颜色已经深到看不清楚刻度了,正常的机油是半透明的黄掠色。”
“噢。”还真的是懂车的。
她将机油尺放回去,接着又检查了其它的地方后,利落盖上引擎盖。
“检查完了,不修理?”齐棠投以疑问。
“这只能叫拖吊去修车厂了,你有认识的修车厂吗?”
他摇头,“我刚从英国回来,这辆车是我爸的,放在台湾好几年了。”
他刚从英国回来。
任薇琳心想她也真倒霉,他才刚从英国回来,就被她遇到了。
老天爷是看她最近日子过得太顺遂,给她搞事吗?
“我帮你叫我认识的修车厂来拖车,你放心,他价钱公道,不会坑人。”
“嗯……好啊。”齐棠也没认识的修车厂,便决定采纳她的建议。
任薇琳从斜背包内拿出手机,下意识想月兑掉安全帽,解开扣环时,倏忽想起不能被认出来,又把扣环扣回去,改将手机塞进安全帽里。
齐棠注意到她好像不是第一次想解安全帽却又改变主意了。
是有什么原因,安全帽不能拿下来吗?
打到修车厂的室内电话接通后,任薇琳走到一旁。“嫂子,大哥在吗?”
“在啊,你哪位?”
“呃……你认不出我的声音来吗?是我啊我啊!”
“什么我啊我啊,你诈骗集团喔,跟你说啦,我管你她妈的什么十二期分期,随便你扣啦,你扣得到,老娘跟你姓!”
“不是啦,嫂子!”任薇琳连忙走得更远些,“我是那个……”她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音量极小。
“哪个?”
“就那个啊。”
“干!就说你诈骗!”
“嫂子!”任薇琳快速瞟了齐棠一眼,迅速背转过身,拉下口罩,恢复正常声线,“薇琳啦。”
“薇琳?”陈嫂一顿,“你毛病啊,讲自己名字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没啦!”任薇琳将口罩戴回去,“我有个朋……呃,这边有人车子坏了,需要修车,还要拖吊,你叫许大哥过来载,这边是……”她看了一下周边路牌,跟许大嫂说出地点。
“好!我这就去叫他。”
“大概多久会到?”
“那个地点的话……”许大嫂估算了一下。“十五分钟吧。”
“好。”任薇琳挂了电话后对齐棠道:“十五分钟后拖吊车就来了。”
“谢谢。”
“不客气。”
任薇琳将手机扔回背包内,跨上摩托车准备离开。
“小姐。”齐棠喊住她,“我叫齐棠,请问贵姓大名。”
“呃……欸……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须挂齿。”
她在讲什么,齐棠傻眼看着她。
任薇琳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用词乱七八糟,但当下也没心思去管这些了,反正她本来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女人。
齐棠他妈妈当年的嘲讽言犹在耳。
“就这样,Bye-Bye!”
任薇琳转动油门,一下子就骑得老远。
齐棠看着她疾驰而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的抽了抽嘴角。
这热心的女人……还真的怪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