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四婢、古文觀止站成兩排,和剛進清風苑的齊穆笙都听見他們的對話了。
四婢低著頭,淚水翻滾、滿心激昂,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主子,原來她們也可以擁有尊嚴與關愛?
古文觀止也驚詫不已,胸中波濤不定。王爺雖將他們當兄弟看待,可王爺畢竟是主子、他們是下人,那是全然不同的身分吶。忠心不是刻在他們的腦子里,而是烙進他們的骨頭、深入他們靈魂中,他們對主子忠心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能要求主子對他們忠心?
他們有滿肚子的想法,卻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響,做出分毫動作,唯有齊穆笙嘆了口氣,苦笑搖頭。
他喜歡偷听嫂子說話,因為老是能听到一些異于他人的見論,就像討論主子奴才那一段,只不過……她怎麼就不懂得適可而止。
門突然被打開,齊穆韌臉色鐵青的走出來,他未多看旁人一眼,古文觀止立刻隨身跟上前。
齊穆筆進屋、四婢也跟著進去,阿觀一臉茫然托著下巴,想不透自己說錯什麼。
她看向齊穆笙,猶豫地問︰「大姜,我是不是……」
「對,說錯了話,你應該見好就收,後面那段說比不說還糟。」齊穆笙臉色也很沉重。
她咬唇,懊悔自己沒管住嘴巴。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想,他該想個辦法解決現在的局面。
「好。」阿觀煩悶地點頭。
曉陽拿來披風為主子披上,然後與曉初跟在主子身後出門。
月季留在屋里,她與琉芳互視一眼,沒有對話,卻已明白對方的心思。
琉芳離開屋子,往晴芳、蘭芳住的地方走去。
不為主子說的那番話,就為主子的純良稟性,她都希望晴芳、蘭芳能夠多偏主子一些,可、能說服她們嗎?她沒有把握,但總得試試。
在此同時,柳氏命人送來的燕窩已經留在小廚房,顧嬤嬤送完燕窩後,走往晴芳、蘭芳的屋子。
她輕聲對她們道︰「王爺留你們在這里服侍王妃,你們定要盡心盡力,不能有一絲松懈,若王妃有什麼閃失,柳主子定然不與你們干休,可別忘記,你們的爹娘還在主子手下當差。」幾句恩威並施的話,讓兩人微微發抖。
「是,請顧嬤嬤轉告主子,蘭芳、晴芳會遵從主子命令,好好做事。」
「這樣就好,日後得空多往景平居走走,主子心底可是想著你們的。」
她們听出言下之意,連聲道謝,送走顧嬤嬤後才雙雙回到屋子。
琉芳悄悄隱身在柱子後頭,眉頭深鎖。
看來要說服晴芳、蘭芳是不可能了,她們的家人控在柳側妃手上,就算有異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幸好主子猜對了,柳氏為名聲,不敢輕易對主子下手……輕輕嘆了口氣,她同意主子的話,成天到晚忖度別人的心思,真的很累。
阿觀緩步跟在大姜身後,兩人走出清風苑後,他停下腳步轉身問︰「出嫁前,葉丞相沒告訴過你王府里的事嗎?」
阿觀緊閉雙唇,不確定要再糊弄他一次「靈魂出竅」,還是輕松一句「記憶力喪失」帶過,她看著大姜,滿臉猶豫。
幸好他沒等到她想出答案,便自顧自往下說︰「我父親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嫡母曹夫人生的是大哥齊穆風,我和二哥的娘親是父親的側妃,至于四弟穆平和妹妹玉華是孫姨娘所出。」
阿觀點點頭,府里的主子,她早已經從月季那里了解過。
她還知道,齊穆風無能懦弱,連官職都是依靠著齊穆韌才能得到的,而齊穆平資質平庸,大字認不了幾個,成天斗雞遛鳥、無所事事,獨獨在生兒子這件事情上頭頗有才能,二十歲已經是三個兒子的爹。
不過阿觀沒回話,等著大姜的下文。
「父親並不喜歡我和二哥,而我母親早逝、無可依恃,我與二哥幾乎是英姨一手帶大的,英姨是我母親的陪房丫頭,外公收養她後,讓她同母親一起讀書識字,是個頗有見識的女子。
「父親長年在外征戰,嫡母對庶子女的看重自然不如自己的親生孩子,當時,我們兄弟在府里的處境相當為難。我已經不記得是多大的事了,只記得自己病重得快死去,全身發熱,像置身煉獄,英姨求大夫人為我延請御醫,大夫人的回應是兩聲冷笑。
「後來英姨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竟然求得皇帝帶領御醫來王府為我醫治,皇上見我們兄弟處境堪憐,竟撂下重話,說我們若是出事,便要齊穆風和整個曹氏家族陪葬。」
阿觀思忖著他們的父親听見這種威脅,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從戰場上回來,听見嫡母的挑撥,他向來看重大哥勝過其他兒子,他一心一意要讓大哥承襲爵位,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他氣得沖到我們屋里,大掌狠狠掐住二哥的脖子想把他捏死似的。
「二哥硬氣,半聲不吭,雙眼直視父親,我眼看著二哥的臉越漲越紅,哭著跪在父親跟前,求求他看在我們母親分上,饒了我們。|「我永遠忘不了父親的殘暴表情,他不是生氣,他是真的想要掐死我們,那刻,我說不出心中是恐懼還是失望,「虎毒不食子」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講的?如果此話為真,那麼我們的父親,禽獸不如。」
大姜眺望遠方,臉上滿布悵惘,嘴角勾起一抹嘲笑。
他的話讓阿觀聯想到那個夢境,夢里曹夫人口口聲聲罵齊穆韌是來路不明的雜種,那是真話還是假話?是老王爺酒後的醉言醉語,或是曹夫人的惡毒編造?
曹夫人說自己沒有證據,唯有已經死去的老王爺可以證明,他是怎麼證明的?這個時代又沒有DNA,有沒有可能,是個陰錯陽差的大誤會?
她曾經悄悄問過月季︰四個爺里面,誰最像老王爺?
月季毫不猶豫回答︰二爺、三爺最像,不管是身材、臉形、氣度或能力都像極了老王爺。
有月季那番話,阿觀理直氣壯把那個夢給拋開,因為天底下有什麼證據可以強得過遺傳基因?
可……她現在不確定了,齊碇武這般殘忍而粗暴地對待他們,是不是代表他敢百分百確定,齊穆韌、齊穆笙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如果他們非老王爺所出,為什麼月季會認定他們最像老王爺?他們知道父親厭恨自己的原因嗎?曹夫人有沒有惡意把這件事當成碎嘴八卦傳出去,讓所有人對他們指三道四?又或者,他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那天晚上,二哥拉著我的手問︰穆笙,你想不想擺月兌這一切?想不想讓父親對我們公平一點,想不想讓天底下的人都用羨慕的眼光看我們?
「我鄭重回答︰我要。于是從那天起,我們比以前更加努力用功,除了學子們所讀的書經之外,英姨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些坊間沒有的書來讓我們讀,那些書很有意思,深入淺出,卻把書經里難懂的道理解釋得清清楚楚。
「我和二哥互相勉勵又互相競爭,因此,我們的學識突飛猛進,或許我們透露出一股不服輸的氣勢吧,嫡母的冷漠、父親的凶惡,讓我們比同齡孩童來得早熟。我不像大哥那般沉潛穩重,又有副驕傲性子,不了解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進宮見皇女乃女乃時,我刻意極力表現,讓所有人眼楮為之一亮,卻也替我和哥哥招來殺機。
「回府後,嫡母四處延請名人高士來教導大哥,卻不讓我們和穆平跟著學習,我父親甚至喝令我們不準進前院、不準讓他看見我們的臉,父親的態度讓踩低拜高的府中下人,對我們輕視怠慢,然後……不久,便有人在食物里對我和哥哥下毒。」
「下毒?!對兩個不足為害的小孩子?那人是瘋子還是變態啊?」她跳起來,雙眼冒出熊熊烈火,一副想揍人的模樣。
瞧著阿觀的憤怒,齊穆笙拉出燦爛笑容。
在對她說這些事之前,他與自己對賭,一個葉府送來的棄子,會站在哪方立場想事情?她會把他們的身世當成可以利用的契機,還是會為他們的遭遇感到心疼不平?
現在他知道他贏了。
「救了我們兩條小命的是外公,他叫做姜柏謹,曾經是個宮廷御醫,卻不知道為什麼辭去太醫院的差事、隱姓埋名。他一直在暗地里看顧我們,卻不讓我們知道他的身分,即使是在替我們解毒時,我們也不知道他就是外公。
「經過很多年以後,我們才曉得他的身分,曉得英姨那些有意思的書全是外公讓人編纂的。
「那時為了不暴露身分,外公搬到在王府後頭的巷弄,還很天才地挖了條地道,直接通進我和二哥的房間,我們住的地方在王府後頭,是最陰濕狹窄的下人房,而照顧我們的只有英姨。
「大家都以為我們的日子很辛苦,卻不曉得我們天天從地道鑽到外公家,外公請了個江湖奇人教我們武藝,也請來名仕大儒指導我們念書,我們吃好穿好、天天喝補湯,臉色紅潤、身子骨一下子竄高許多,那段日子,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
「你外公的面子還真大,能聘得江湖奇人又能找到名仕大儒。」她松口氣,很高興這對可憐的苦命兄弟沒有一路被欺壓到底。
「我外公的醫術非常高明,他們欠我外公的不是一份恩情,而是一條或數條人命。」
阿觀點點頭,表示理解。
「父親長年在外打仗,我們最害怕的是父親回府,父親回來,我們就必須到前頭去請安,可他看著我們的眼神,充滿憎恨與厭惡,仿佛我們是多麼骯髒的東西似的。
「他越是這樣,我們越努力,二哥十三歲從軍,他不願意入父親麾下,選擇追隨慕容老將軍,他十五歲立下軍功、十六歲帶三萬大兵殲滅敵軍十萬人,震撼朝野,人人都說青出于藍,虎父無犬子,但那些夸贊言語並沒有讓父親感到喜悅。父親更加努力鞭策大哥,卻沒想到,父親越是強勢、大哥越退縮,于是造就今日的儒弱性子。
「所以嫂子,你錯了,我們並沒有一個好父親,今天我們所得、所擁有的,全是我們用雙手掙來的。」
阿觀嘆氣,懷疑老將軍的態度中,有沒有曹夫人下的手段。
不過她知道自己錯了,雖是無心之過,卻還是在人家的傷口上灑上鹽巴。
「大姜,可不可以幫幫我,跟王爺說聲道歉。」她口氣里帶上兩分撒嬌。
齊穆笙拉開嘴角,笑得很賊。
她最怕他這種「yin笑」了,退開兩步,他卻搶上前扳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明月樓,指指前方的屋子。
「自己造的孽,為什麼不自己解決?」
啊不就是歹勢嗎?何況哪有「造孽」這麼嚴重,不過是舌頭長了點,腦子不清楚點,說出的話有點點小傷人罷了。
她猶豫地看向明月樓,好吧,媽媽有教過,做錯事不可恥,錯了還拼命撇清才叫丟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所以……就算真的很、很、很沒臉站到齊穆韌面前,還是要親口道歉才是王道。
鼓起勇氣,她的雙唇抿得有幾分蒼白。
「我會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也很抱歉,我並不知道老王爺的事,不過如果我是老王爺,我會很高興,有你們這兩個杰出兒子。」
他點頭,接受她的道歉。
阿觀舉步向前,自己闖的禍就自己收拾,勇敢面對勝于縮頭當烏龜,老爸老媽的家訓轉過時空千百年,依然影響她的人格深遠。
走到明月樓前,那是幢二層樓的住處,每一層有七間房,現在齊古和齊文雙雙守在某個房間門前,她不需要懷疑,那座冰山肯定矗立在那里。
「可以麻煩……」
阿觀闔起手掌搓幾下,滿臉尷尬地沒將話說完,齊文滿頭霧水,但好歹還是看懂了她的意思,轉身進去通報。
不多久,齊文出來對阿觀說︰「主子請王妃進去。」
「多謝。」她握緊拳頭,對自己喊聲加油,走進屋。
東西還沒整理好、有點亂,書桌擺在屋子正中央,左邊牆壁旁有一個軟榻,書桌後頭有整面牆的書架,書架上已經擺上一些青皮書冊,桌上、箱子里還有不少,可見得是下人收拾到一半,就被命令退下。
齊穆韌坐在桌前,手里拿把小刀,不知在擺弄什麼,阿觀走上前,看了下,天,他在刻印章?他會刻印章|他、他、他……粗話差點飆出口,她急急問︰「給妾身的印章,是爺自己刻的?」
他抬起眼,冷冷一瞥,淡問︰「你說呢?」
……搗起嘴巴,阿觀猛然想起過去的戲言,大姜嫌棄她刻的印,她別扭說︰要找個刻印章的嫁……
一陣惡寒從後腦冒上來,麼壽哦,阿嬤是對的,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阿嬤啊,你現賣在叨位,我在叫你,你甘有听見……
見她問完那句,就沒了下文,他放下刻刀,問︰「你來做什麼?」
阿觀趕緊搓搓手臂,搓掉上面的雞皮疙瘩,對著他一個九十度鞠躬。
「對不起,妾身沒弄清楚狀況,胡亂編派爺。」
她這是在做什麼?齊穆韌看著她奇怪的動作,一言不發。
見他半天沒動靜,她抬起頭,才發現齊穆韌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她縮縮脖子、咧開笑,清清喉嚨問︰「爺……還氣嗎?」
「你在乎?」
他看起來好像沒那麼氣了,阿觀直起身,再度扮演犯賤界第一人,她笑彎兩道眉、一張嘴,笑得臉部線條寫滿嬌艷。
「當然在乎,妾身吃的穿的喝的,要過好日子,全得仰仗爺呢。」
齊穆韌眼一橫,惱她說得直白,她就不會學學別的女人,說她一顆心全在爺身上,說她看重爺甚于看重自身,說爺樂了、她才會快樂?她,還當真是沒把他放在眼里。
「仰仗?」他的聲音冷過兩分。
她听出他口氣里的不滿,怎麼又生氣了,情緒這樣起起伏伏可不是好事,難不成他更年期提早來臨,或是自律神經出問題?
她再笑兩下,附和他的話。
「可不就是仰仗嗎?」
「爺為什麼要讓你仰仗?我有什麼好處?」
他突然間湊近,害阿觀猛地嚇一跳,急促後退,小腿絆到桌腳,差點兒往後摔去。
他眼捷手快,伸手一拉,將她抱回胸前。
阿觀喘息拍拍胸口,撫慰心髒的不安定,抬眉才發現,自己和他……靠得這麼近……
空氣一下子熱了起來,她的臉炸出兩朵火紅,而他的眉眼多出幾分不常見到的溫柔。
她確實是個美女,還是個很吸引男人的美女,只不過真正吸引他的,是她的智慧、她的簡單、她的無偽,以及她那雙過度干淨的眼楮。
周遭所有人都在忖度他的心思,好算計他們的下一步,只有她,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簡單而直接,就算說錯話惹惱他,她也不懂得繞幾個彎,想辦法討好,就這樣走上前,一句再清楚不過的「對不起」。
他好像……抱得有點久,阿觀站穩腳步,企圖掙月兌他,卻發現他的手變成銅牆鐵壁把自己困在胸懷里。
唉呦,這種舉止不是曖昧當中的普通級,在這里甚至可以作為失頁證據,她如果沒有點幾顆守宮砂證明自己是完璧,很可能會被拖出去用石頭狠狠砸斃,她的臉越來越紅,擔心他再這樣抱下去,自己會呼吸困難,死在沒有CPR的時代里。
猛地吸氣再用力吐氣、吸氣又吐氣,她努力找出幾句話來說。
「爺要的好處……」阿觀想起什麼似的,突地暴張雙眼,咽下口水,遲疑低聲緩問︰「不是吧、不會吧、不可能吧,呵呵……爺哪有那麼隨便……是妾身胡思亂想……」她嘻皮笑臉,想把他的話揭過。
「如果爺說是呢。」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她拼命搖頭,搞不清楚自己說過幾個不。
「你在嫌棄爺?」
很輕佻的一句話,可是從他的嘴巴講出來,就是很……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
阿觀急急否認。
「哪有的事,王爺這般英武偉大、風流瀟灑、俊美無疇、卓爾不凡、鶴立雞群……哪個女人能嫌棄爺呢?」
好,第兩百次同意,她是諂媚界達人,犯賤界翹楚,俗辣界冠軍。
听著她的話,他肚子里的惱火被消滅,齊穆韌又想笑了,好像每次看見她、每次听她說話,他就忍不住發笑的。
為什麼,因為她天生風趣幽默、善良討喜?
「既然如此……」惡意念頭陡然升起,他彎下腰打橫將她抱起,往軟榻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