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嗯……”
睡梦中的仲云嘤咛出声,睡姿不适让他在梦中也皱起眉头,无知觉地动了动,为自己寻得一处舒适的地方,满意地扬起笑容再次沉沉睡去。
而这处让他觉得舒适的地方——正是江岩侧身弓起的怀抱,如锁与匙,相契相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这样子仿佛回到他孩提时光。江岩一想,忍不住发出沉沉笑声,震痛了伤势,也震醒了仲云。
两把浓密的黑色小羽扇掀了掀,将面前的人看进眼底却又不敢相信,紧紧闭上后再睁开,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你……你……”
“我睡了多久?”哑着嗓子,江岩感到口干笑燥。
“六天。”
“去找般若了?”般若是族里的大夫,他的伤能好得那么快,除了她所制的药外不作他想。
仲云点头,一双眼直直锁住江岩,说什么都不愿放。
昨晚还是银狐的形体,怎么现在突然变回人形?倏地,他想起般若的话——我们妖狐一族只有在身虚体弱的时候才会现出原形以免徒费元神气力,待爷的伤势痊愈泰半,自然会回复人形……
这是不是表示——“你好了?没事了?”
江岩带笑颔首。“我没事了。”
“不会疼了吗?还会疼的话我再去找般若拿药。”仲云边说边要起身下床,立刻被江岩压回床板。“江岩?”
“不疼了。”
“那——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我去替你张罗一些……”
“这些都不急。”江岩打断他的嘘寒问暖,有些讶异他突然变得很会照顾人。
“那你还需要什么,尽避告诉我,我会立刻去准备。”他兴奋地说着,心中的欣喜让他早已忘了顾及这些话里头显露的太多情意。
“不怕吗?”江岩启口,不急着喝水,不急着吃饭,一心急着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原形毕露后的结果——他当真不怕吗?那承诺他还能当真吗?
“你是指你的原形?”仲云抬眼,正视他俯下的目光。
“嗯。”
“我好讶异。”黑眸扫过他银灰的发、银灰的眉,又回到同样银灰的眸——这是他熟悉的脸呵。“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狐狸。”这是他的真心话。
江岩怔住懊一会儿。
“这几日照顾回复原形的你,我几乎快忘了你化为人形是何模样。”双手难得主动地碰触他的脸,每一道轮廓,像是在习书一般,用自己的手指细细地读着。“你就是你,不管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你还是你。”
江岩动容地险些落泪,怕被见笑,压低身,埋首进他肩颈不让他瞧见自己此刻是何种表情。
“对不起……”仲云反手抱住江岩,闷闷道歉:“要不是我犹豫不决,你不会被射伤,也不会重伤差点……”
“别说了,我没怪过你。”
“不,是我的错,是我受困于无意义的仇恨,自囚于那毫无道理的报仇;古有言:冤冤相报何时了,不管是因是果,仇恨会一再循环,永不止息,除非,有人愿舍弃复仇之心,结束这样的轮回。”
“你想通了?”
“我不愿失去你。”已差点失去这么多次,他受够了。“我不要再看你自眼前消失,不要。”他说着,环住江岩的手更收紧了些。
“仲云。”
“嗯?”
“你可知现下这姿势再加上你说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仲云稍稍松手,让两人得以对视,单纯天真的眼对上他的银色眸子,坦率地表露出无知的困惑。
“我渴了。”江岩说道,声音更比先前初醒时要低沉许多。
“我去倒水。”
“不。”江岩拉回他,低头封住他的唇,既深且缓地吻进他嘴里攻城掠地。
啊……原来——仲云终于懂了。
他的“渴”是这个意思啊。
“爷。”
“你来做什么?”伤势未愈,不得不继续躺在床上静养的江岩,见到房里红光消散后即出现在床畔的人影,神色不悦。
“请爷见谅,般若是担心爷的伤势,所以前来探诊。”
闻言,江岩缓了口气。毕竟,他的伤能好得如此快速,般若的药居功厥伟。
“我没事。”他叹息道。不是不懂她对自己的情,但她的情并非他所要,是以只能装作没看见、故作不懂,无法回应她什么。
“没事就好。”般若生硬地道,双手不安地互绞。
“别怪仲云。”
又是他!般若柳眉深蹙,不平为何自己在他眼里永远是需要防范的那一个!“仲云、仲云!您为什么口口声声喊的都是他的名字,挂念的都是他?您将我——我们这些族人放在哪里?你可曾挂心过?”双拳握得死紧,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一介凡人抢夺她的爷?他只是一个凡人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银眸移向般若气得涨红的脸,江岩语气仍然平和,波纹未兴。“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我……”她想说什么?她想问的就是这些?螓首用力摇蔽,心思也跟着动摇。“我想说的是我……”温热修长的指抵住她的唇,讶然望向自己唯一心系的人,泪,沿着两颊落下。
江岩毫不隐藏这份歉疚,无奈的神色里浓厚慎重的道歉溢于言表,婉转道:“别说。”
“为……为什么?”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对他的情?
歉意浓厚的银眸笔直锁住她,久久才道:“我不愿伤你,所以别说。”因为即便她说出口他也无法回报她什么;既然如此,就别戳破这一层佯装无事的薄弱盾牌,避开他不得不伤她,她不得不受伤的结果。
“您……这才是您一直回避的原因?”因为不愿伤她,所以宁可不回应、不言明拒绝,只是在一旁看她痴傻地投入,然后看她自困于此?“好残忍……你好残忍……”就因为这样让她一陷入便是数百年光景?
她数百年深植的情种连一点该有的回报都没有,竟然比不上一个出现才不过十几年的凡人?
一个普普通通、什么能力都没有的凡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数百年的随侍在侧难道敌不过十几年的相处。
“只有他毫不犹豫地接近我。”江岩直言。时至今日,再瞒下去只会让她痛苦,但好在他阻止她表白,也避开会拒绝她的结果,那会让两人比较好过;至少,今后有机会再见面时彼此不会难堪。“只有他不在乎我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毫不犹豫,视我千年道行于无形地接近我;只有他——愿意唤我的名字,愿意将我视为普通人,不是千年妖狐,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一族之长。你敬我、怕我,其他族人亦然;没有人像他,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全心全意相信我、倚赖我,注意我的一切,为我着想,哪怕只是浅若未闻的苦笑,仲云都看在眼里,从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
连浅若未闻的苦笑都看在眼里……她甚至连他何时苦笑过都不知道。
“您只要他?”
江岩以点头代表回答。
“哈哈!炳哈哈……哈哈哈……”那日他悲鸣似的大笑是何滋味,她终于是尝到了,好苦好涩好……让人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您忘了吗?他只不过是凡人,一介凡人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会老会死,而您呢?您永远只是现在这副模样,永远不老不死,现在他看来比您小,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呢?他变成鬓发斑白的老者,而您却依然是这副模样啊,哈哈哈……”
这番话,狠狠刺中江岩的要害,深深刺进他心坎,痛得他眉头深锁。
这问题他始终逃避不肯面对,今日却被般若报复似地说出来,逼得他不得不去想。
“难道……您能说自己在那凡人老了病了的时候也不离不弃吗?就算如此,他还是会死,就像普通人一样老死,您的感情又将置于何处?或者,再找一个凡人……”
“住口!”江岩怒声喝阻她的嘲讽,银眸闪动着难抑的怒火。“滚!马上离开!”
“您心里有数,他无法陪您直到生命的尽头。爷,您别忘了,您是长生不老的妖狐啊!”
“若是如此,就让我陪他!”出口的决定如此的直接、坚定,意外地为他找到了答案,他怔了怔,随后咧嘴一笑。“没错,就让我陪他。”
“您……指的是什么?”好可怕、绝然的笑。般若不自觉地被逼得向后退。
“他不能永生又如何,我不在乎。就算他会老死,我也要留他在身边。”是啊,这答案不就是如此简单吗,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当他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我会随他而去,我会自毁元神随他而去。”
“你……”果然……
“不盼他的灵魂转世轮回,我只要现在的他,无法与他同生,但求共死。”
“为他舍去长生不老的寿命?”般若被震慑得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表情,是嫉是妒,是悲是戚,全都不知道了……
“你该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不顾在轮回道里盼他的灵魂转世,因这意味着他终会因孟婆汤而忘记他,不愿被遗忘,不愿他陌生地看着自己,不愿每一世每一世重复唤醒他的宿命,他宁可在这一世里与他共死,得到永恒的宁静。
不知道何时了的生命因为有他才有意义,也该因为失去他而终止。是的,这就是他的决定。
江岩又笑,笑自己怎会到现在才想通。
“不……”尚且无法接受事实的般若只能频频摇头,无法想象他的爱会这般深切刻骨,才不过十几年啊!十几年之于他们永恒的生命来说,不过如凡人的数日一般,可他却爱得这么深!
怎么能!怎么能!
“你认为这荒谬也好,可笑也罢,这就是我的决定。”
“您不在乎这些话听在我耳里一样也会伤我?”
江岩闭上眼,不再看她,躺在床头。“我不愿伤害任何人——”
“但若为了他,再多人也照伤不误!”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恨你!我恨你!”失态吼出百年来积累的怨与恨,红光倏时笼罩她周身,随即连人也消失在光芒之中。
江岩叹了口气,怎么也无法再合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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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般若呢?”手捧着两杯茶的仲云走进房不见般若,开口询问的声音惊动了兀自叹息的江岩。
“她走了。”
“……”仲云若有所思地放下茶,坐在桌前只手托腮。
此举引来江岩的注意。“在想什么?”
“……你气走她了。”仲云点明道。
“这结果已注定,只是或早或晚罢了。”江岩向他招手。“过来。”
仲云依言落座他床沿,任他握住自己的手,幽然喟道:“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人。”
“人生在世,不可能不伤人。”看尽人世百态,未曾见有人能不伤害他人地活过一辈子。
“我伤了太多人,你是,般若是,就连柳明风——也是。”
“你在意他?”
仲云苦笑。“我气他伤你,可他仍然是我的表兄、是亲人,说不在意是假,但是不想再见他,怕自己会因为记着你的事而忍不住伤他。”
江岩闻言,心头不觉一暖。“用不着气他,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你人太好了,江岩。”情不自禁地倚进他怀里,又温暖又舒服的胸口里藏着一颗百般体恤他人的心,却因为外貌、因为终年没有笑容而被人误以为他冷酷无情。
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温柔、都善良;而这件事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也幸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仲云满足地想道,虽然明知很自私,可这想法却让他觉得快乐,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懂得他不为人所知的真实面目。
不知他心思流转的江岩单手抚上他发顶,把玩束整的黑发道:“你愈来愈习惯唤我的名字了,嗯?”
“你不喜欢?”
他摇头,压低唇印上他抬起的脸,笑看他因此涨红的双颊。“我很高兴你重视它。”
呃……是他会错意吗?近来他总有意无意地做出让他受窘的举动。“江岩你最近很……”
“最近很怎么?”说着说着,他的脸又朝仲云凑近,教仲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后倾。
仲云因紧张而僵着声音:“很常这样。”
“哪样?”江岩明知故问。
手指暗点两人目前这姿势,仲云咽了唾沫,僵硬地道:“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