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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 跟屁虫 第三章

作者:季可蔷类别:言情小说

她当然没有兴趣,一点点、一滴滴都没有!

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干她何事?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于香染在茶水间停留,怔怔地望着玻璃窗外,窗外细雨绵绵,天色阴暗。

败久很久以前,她还懂得作梦,还懂得期盼蔚蓝的天与金色阳光,如今的她,在生活日复一日的磨损下,骨子硬了起来,灵魂却褪了色。

惫记得刚离婚的时候,哽着一口硬气,她坚持不动用姚立人按月寄来的生活费,因为她认为他既然已经留给他们母子俩一间公寓,已算尽了父亲的责任。

余下的,该由她这个母亲来承担。然后她进了这家公司,为了多赚点钱,自行请缨,冲上第一线跑业务,刚开始,她口才笨拙,对产品行业亦不熟悉,加上客户常欺她是个女人,待她若非鄙夷,便是轻薄,令她十分挫折。

三个月下来,她业绩挂零,过了半年,也才稍有起色。

那半年,她整天在外头冲锋陷阵,往往到了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愧疚地从保母手中接过轩轩;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小轩轩一直等着她,每天只要她一回来,他即使入睡了也会忽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用那对漂亮安静的瞳眸,迎接疲倦的她。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么抱着他,蹲在房子角落里,悄悄哭泣,而他,仿佛也能理解她的痛楚,那双可爱的小手,总是温柔地抚过她的颊,擦干她的泪。

“妈咪别哭。”小轩轩总是用那童稚的嗓音说道。

那轻柔软女敕的嗓音呵,是她在那样漆黑无边的夜里,唯一的安慰。

眼泪,在那时候就已经哭干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心逐渐结上一层冰霜,这冰霜,就连在面对她仅有的几个朋友时,都不肯融化──事实上,现在的她几乎没有朋友了,学生时代常联络的几个差不多都断了联系,竞争激烈的工作环境里,也难能觅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偶尔能有像李盼盼或梁以聪这样能说上几句话的同事,她就感到满足了,不敢奢求。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相依为命的儿子。

她不去依赖,也不作梦,理智而坚强地活在这世上。

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认知到这一点了,也明白她只能这么做,但为什么,在多年以后,他却要这样突然回来,搅翻她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凭什么这样霸道地、放肆地出现,然后要求要与她重新熟悉彼此?

他当自己是谁?他什么也不是!

若不是轩轩与他的血缘关系斩不断、切不开,她不会容许他在她四周闲晃,惹是生非!偏偏,就算她再怎么不情愿,仍无法否认他是轩轩的父亲

“可恶!”于香染懊恼地低咒一声,泄愤似地紧握手中的马克杯,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将杯子往墙上砸去。

“香染,原来你在这儿。”也进来茶水间倒咖啡的李盼盼笑着打断她阴郁的思绪,她一面提起咖啡壶,一面问道:“下礼拜部门的庆生会你一起去吧!经理刚好也是这个月的寿星,大伙儿说要盛大举办呢!”

“庆生会?”于香染眨眨眼,好片刻才抽回沉沦的思绪,“经理是寿星吗?”

“嗯,他也是十一月生的。”

“我知道了,我会准备一份礼物送他,不过庆生会就免了吧,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参加这种活动。”于香染回绝李盼盼的邀请,走出茶水间。

李盼盼追出来,“香染,你听我说,我们这次不搞聚餐这一套了,大伙儿说要来点特别的,打算到经理家去开派对呢!”

“到经理家?”

“对啊,经理特别提供场地。你相信吗?”李盼盼兴高采烈地俯向她,眨眨眼,道:“我们经理居然在阳明山有一栋别墅呢,听说还有座游泳池。”

梁以聪有一栋附泳池的别墅?于香染讶异。这倒是新闻,瞧他平常那么低调的样子不像有这样的身家。不过,能让公司特别挖来当他们业务部的主帅,想必他从前也是一等一的业务高手吧!

“还是算了吧!”她摇摇头,“那天是礼拜五,大伙儿一定会闹很晚,我不放心我儿子一个人在家。”严格说来,不算一个人。于香染在心底修正,不过让轩轩跟那个男人单独相处一整晚,她说什么也不放心。

“可是香染”

“得了吧,盼盼。”一道尖锐的嗓音打断李盼盼,“我看你就别热脸贴人家冷了。”

“丽丽!”李盼盼惊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发话的是一位女同事,挺年轻漂亮,平常跟李盼盼交情还算不错,她挑起两道翠眉,一双丹凤眼不善地瞟过于香染。

“经理的生日会又如何?我瞧就算是总经理大寿,也未必请得动香染,人家是大忙人呢,哪有空跟我们这些人穷搅和?”

“丽丽,你别这么说,香染是担心她儿子”

“谁没有家人?我们部门里十有八九都结婚了。”

“可是她是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了不起了?单亲妈妈就能有特权吗?”

“丽丽”

“算了,盼盼。”于香染阻止欲替她辩护的李盼盼,“别说了。”她环顾四周,看几个在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朝她投来不赞同的眼光,便知他们都站在丽丽这一边。

树大本来就招风,更何况她还我行我素呢!她习惯了。她自嘲地撇撇唇,也懒得为自己多加辩解,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公事包,提着便往外走,昂首挺胸地承受数道凌厉目光。

来到电梯口,只见梁以聪也正等着电梯,门开启,两人同时踏进,她对他礼貌地一笑,默不作声。

电梯来到一楼,她正准备踏出时,他拉住她手臂,“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好讶异,“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温声坚持,“我有话要跟你说。”

见他神情严肃,于香染只得点头应允,跟着他来到地下停车场,坐上他那辆银白色Lexus。

“你应该想办法改善这情况。”车子开上街道后,梁以聪低声说道。

毋须他解释,于香染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经理刚刚都看到了?”

梁以聪瞥她一眼,“再这样下去,你在公司会完全被孤立。”他皱拢眉。

她早被孤立了。于香染讥诮地扬唇。

“我知道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道你真的希望在公司一个朋友也没有?”梁以聪顿了顿,“难道你真的不能拨点时间参加公司的活动吗?”

“经理也知道我的状况”

“就是知道才劝你。”梁以聪叹口气,“你儿子都七岁大了,不是那种事事要人操烦的小婴儿,就算你不放心他,也可以请邻居代为照顾啊!你虽然是个母亲,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不该这么封闭自己。”

“我没有封闭自己!”她尖锐地反驳,“我很享受我的生活。”

“真的吗?”他深思地瞥她一眼。

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好像她昧着良心说谎似的!“我过得很好。”她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不是封闭自己,我只是不喜欢参加无谓的社交活动。”

“是吗?”梁以聪默然,半晌,哑声开口:“如果我希望你来呢?”

“什么?”于香染一愣。

“我希望你来参加。”他停下车,认真地望向她,“既然是为我办的庆生会,我希望那天能见到你。”

“经理,你”她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莫名地有点心慌。

“你来不来?”

“还没来吗?”星期六中午,于香染一面从厨房走出来,一面扬声问。

为了让儿子七岁的生日派对尽善尽美,她忙了一早上,在屋里结上五彩缤纷的彩带,插上几瓶娇艳欲滴的鲜花,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西式自助餐,又命姚立人到附近有名的西点屋买来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一切准备就绪,却不见儿子请的小客人们登门造访。

“你那些同学会不会迷路了?”她望向姚轩。

他穿着衬衫和吊带短裤,颈上系着蝴蝶结,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派俊秀斯文。

于香染走过去,温柔地替儿子抓拢一绺稍稍垂乱的发丝,左右打量了下文质彬彬的儿子,又是骄傲又是欣赏。“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

姚轩摇头,小脸有些苍白。

事实上,整个早晨他神情一直很紧绷,看着她在家里忙进忙出,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于香染以为他是紧张,因为毕竟这是儿子第一个正式的生日派对,也是第一次邀朋友回家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是不是太紧张了?妈咪倒杯果汁给你喝吧!”

“妈咪,我”

“你等等,我马上来。我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柚汁哦!”说着,于香染翩然又回到厨房。

姚轩无助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会儿,眸光一转,落向一旁的姚立人。

他正倚着阳台落地窗,垂下脸,近乎懊恼地瞪着身上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西装裤──为了不让儿子丢脸,一早他就在于香染的催促下换上这套衣服,甚至还打了条深蓝色斜纹领带,只是太久没这么穿让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拉扯着领带结,好让自己畅快呼吸。

巴不听话的领结搏斗了好片刻,他总算察觉儿子投过来的求救视线,剑眉一扬。“怎么啦?”

姚轩没立刻回答,从沙发上跳下,走向他,仰起略显苍白的脸,“你能不能帮帮我?”

姚立人心一动。这还是他们父子重逢后,儿子第一次有求于他呢,他几乎是兴奋地蹲,恨不得手上有把长剑,帅气地挥洒,好为儿子屠龙。“什么事?”

“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妈咪说”姚轩绞扭着小手,难以启齿。

“说什么?”姚立人笑望儿子,鼓励他说出来。

“其实我呃”姚轩咬着下唇,挣扎许久才轻声道:“没邀请任何人。”

“嗄?”姚立人惊讶。

“我没给同学请帖。”

“你没给?为什么?”

姚轩不语,只是忧郁地望着他,姚立人却忽地懂了,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与儿子对望一会儿后,转过头,迎向正蹙着眉走来的于香染。

“你们说了些什么?”她近似指控地问他,神情满是防备。

姚立人不回答,黑眸中若有所思。

于香染转向姚轩,“轩轩,你告诉妈咪,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我”她咄咄逼人的口气让姚轩很是慌乱,不禁退后一步。

见儿子逃避的举动,于香染秀眉皱得更紧,正想更进一步追问时,姚立人忽地扯住她手臂。

“我们改变计画吧,亲爱的。”他低下一张俊脸,眼眸如黑夜调皮的星子,闪闪发亮,俊唇弯弯,笑容灿烂到近似无辜。

她一阵眩目,剎那间竟有些喘不过气,“什、什么计画?”

“我们去淡水吧!”他拍拍手,兴致勃勃地提议,“去看夕阳,还可以骑单车,多好玩。”

“去淡水?你搞什么?”她莫名其妙,“等一下轩轩的同学要来”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拿手指懒洋洋地揪住她柔软的唇,不让她说话,俯望她的俊颜迷人到令她满腔挫折,只想放声尖叫。

“他们不会来了。”

才吃过午餐,姚立人立即催着母子两人换上轻便的休闲服,自己也换回最爱的牛仔裤;出门后,一行三人搭上公车,又转捷运来到淡水,到站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四点,秋阳的威力减弱了,温和的金光罩落,不觉刺眼,只有一股懒洋洋的暖。

转进淡水历史悠久的老街,三人先是在巷弄里转了一圈,游赏商品琳琅满目的商店,偶尔买一两味小吃,边逛街边品尝。

经过一家年代久远的老铺子,姚立人忽然停下来,“要不要吃铁蛋?轩轩。”

“什么?”姚轩像未曾听闻,困惑地眨眼。

“淡水铁蛋!这么有名的小吃,你不晓得吗?”姚立人颇觉惊奇,转向于香染,“你带儿子来这里玩时,没给他吃过铁蛋吗?”

“我们只来过这里一次。”于香染瞪他,“那时候轩轩还小,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我想他们能把蛋做那么硬,里面说不定有些不好的化学添加物。”

“偶尔吃一颗不会死的。”姚立人啧啧摇头,从小卖铺的老人家手里接过一袋铁蛋后,取出一颗递给姚轩,“你试试看吧,儿子。”

姚轩接过,却不敢动口,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于香染。

姚立人见状,便知这个乖乖听话的儿子不敢违逆母亲,他暗暗叹气,跟着看向于香染。

今天是他生日。他用眼神对她说道。

她的回应是狠瞪他一眼,只是转向姚轩时,却一派温柔,“你吃吧,别吃太多。”

“嗯,我知道。”得母亲允准,姚轩开心地点头,咬了一口铁蛋,他猝不及防,被硬邦邦的口感吓到,“好硬!”他捂住唇,紧张兮兮地抬眸,“会不会弄坏牙齿?”

姚立人朗声大笑,“没这么夸张吧?”他拿起一颗塞入嘴里,“好吃!懊久没吃到这个了,真怀念啊。”他一面吃,一面口齿不清地称赞。

“你以前常吃这个吗?”姚轩好奇地问父亲。这么硬的东西,哪里好吃了?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嗯,的确还满常吃的。”姚立人顿了顿,续道:“以前我跟你妈念书时常来。”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定于香染。

她一震,没想到他会当着儿子的面提起过去,心房不听话地颤动起来。

“念书?”姚轩更好奇了,“你们以前在这附近念书吗?什么时候的事?”

“大学时候的事。”姚立人微笑,“你妈是我大学学妹。”

“原来你们是学长学妹啊!”姚轩眼眸一亮,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那时候是你先追妈咪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我们俩参加同一个社团。”

“社团?什么是社团?”

“社团就是一种学生活动的组织。那时候呢”

“别说了!”于香染不悦地打断姚立人的解释,“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

“为什么不?”姚立人深深望着她,“因为火车过站,就不停吗?”他低声问。

“你怎么知道?”她呆了呆,灵光一现,转向姚轩,眼神凌厉,“你告诉他的吗?”

姚轩吓了一跳,“啊,是。”

他连这比喻都告诉他父亲了,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于香染沉思,脸色阴晴不定。

她想起中午的时候,姚轩宁可跟父亲求救,却不敢跟她坦承他并没有发生日邀请函给同学,而当她想追问儿子为什么时,姚立人却老是插科打诨,暗暗阻止她。

她很不舒服,隐隐有种他们父子俩共享一个秘密,而她却被排拒在外的感觉。

她感到嫉妒。

虽然姚立人才与姚轩相处几天,虽然姚轩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还抱持着某种戒心,但她仍感觉到,有某种情苗在两人之间滋长。

毕竟是父子天性,只要他们再多相处一阵子,轩轩或许就会对他父亲敞开心胸了吧?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僵站着,看着姚立人牵起姚轩的手,父子俩一同踏进一间单车出租店里。

因为姚轩坦承不会骑车,姚立人于是挑了一辆两人座的协力车。

“妳呢?你要骑哪一辆?”姚立人问她。

她蓦地回神,“我?”

“这辆捷安特如何?十六段变速,骑起来应该很顺手。”姚立人指向一辆单车。

“我不想骑车”

“骑吧!外面夕阳这么美好,骑着自行车,享受微风拂面的感觉,不是很棒吗?”姚立人诱哄她,“而且轩轩说他没骑过车,很想试试呢!”

轩轩想骑车?于香染惘然,忽地想起很久以前,轩轩读幼稚园的时候,她曾试着教他骑自行车,只是看着儿子跌了几次后,她忽然一阵舍不得,将膝盖撞成淤伤的他抱在怀里时,还含着眼泪,她自此打消了教他骑单车的念头,想着等他再长大些再说。

现在的他,够大了吗?

“我载儿子,你呢,就骑这一辆,我们来比赛谁比较快。”姚立人童心未泯地提议。

“比赛?”

“从这里骑到河堤那边去,输的人请吃冰淇淋。”随口抛下一句后,姚立人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径自踩动踏板,与儿子共骑一辆协力车率先离去。

她楞楞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记得坐上自己那辆单车,追上去。

姚立人说的没错,今天的晚霞确实很好。璀璨的秋阳收敛了光芒,却还是不忘帮天边的云朵刷上轻淡的胭脂,金橙、浅紫,以及那镶在最边缘、一圈迷离的烟蓝,暮霭如诗如梦,教于香染思绪也朦胧起来。

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骑在淡水的霞光夕影里,也曾这样注视着前方俊挺的男性身影,他的肩好宽,他的背很厚,他像能为她担起一片天地,遮去一帘风雨。

他能保护她,他也会保护她,当年的她,如此坚定地相信,不曾有一丝怀疑。

她曾经有梦,梦里,她会和他就这么一辈子共骑一辆协力车,也许,再加上一个清纯可爱的孩子。

如今,她的梦想,算是实现了吗?

她涩然苦笑,看着前方那父子俩共乘的协力车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迷蒙。

她偶尔会听见姚轩的笑声,那清朗的、像风铃般悦耳的笑声,一串一串,迎着风清脆作响。

她想,一定是姚立人正说着笑话,生性风趣的他很会说笑话,也爱说笑话,从前的她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对她说笑话了?或者,是她不想听了?她心一紧,猛地加快踩动踏板的速度,不一会儿,便追上了那辆教她心神怔忡的协力车,然后,又超越了它。

“哇塞!不得了了,轩轩,你妈咪居然超过我们了!”姚立人在她后头大声嚷嚷,“我们两个大男人居然骑不过一个女人,真丢脸哇!”

“妈咪真的骑得好快哦!”姚轩赞叹。

“快!加把劲,我们追上去。一、二、一、二”姚立人数着拍子,跟儿子协调好节奏,全速冲刺。

但两个人骑车,毕竟不如一个人轻巧,何况于香染又像吃了什么兴奋剂,发飙地闷头往前冲,没几分钟,便率先冲过“渔人码头”的大招牌。

“你妈赢了。”姚立人回头朝儿子露齿一笑。

“原来妈咪骑车技术这么好。”姚轩好羡慕,“她怎么不早点教我?”

“你现在学也来得及啊!前面好像有个公园,你可以在那边练习。”

“真的吗?”姚轩睁大眼,兴奋得几乎坐不住,“我真的可以自己骑车?”

“嗯哼。”

“太好了!我们快去。”

沿着修着木栈道的河堤骑过,两辆车终于一前一后抵达了河岸公园。姚立人买来冰淇淋,要母子俩边吃边坐在草地上休息,自己则骑着车折回老街,又跟商家租来一辆适合孩子骑的单车。

牵着车回到河岸公园后,姚轩早耐不住东张西望等着他,他也不啰唆,马上教儿子骑单车,折腾了半个小时,姚轩已能摇摇蔽晃地前进,姚立人这才放他独自练习,走向坐在附近草地上的于香染。

“你看轩轩,已经能自己骑了,不愧是我们的儿子,骑车天分不错嘛!”他赞道,在她身边坐下。

“他一个人没问题吗?”相较于姚立人的信心,于香染显得忧虑,秀眉轻颦,“你应该在他身边看着他的。”

“放心吧,他可以的。”

卑语方落,姚轩单车一晃,差点翻覆,于香染轻喊一声,站起身,姚立人忙拉住她。

“你放开我,轩轩跌倒了!”她焦急地瞪着他。

“谁学脚踏车不跌倒的?”他潇洒地应道,“让他去吧,多跌几次他就掌握诀窍了。”

“可是”

“不必担心。你瞧,轩轩不是自己爬起来了吗?他没问题的。”

闻言,她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姚轩正牵着单车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毫不迟疑地又坐上去,继续练习。

“坐下吧!”姚立人拉她坐上草地,“轩轩不会有事的。”

她不情不愿地坐回草地上,一双眼却仍紧盯着儿子,不曾稍离。

姚立人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久没来淡水,这里变好多,连公园都修起来了。”他感叹,“还有那排河边栈道,在上头散步的感觉一定不错吧!”

她不语。

“咦?那里还有一座桥!桥下那些是游轮吗?我有没看错?”

她还是不理他。

她一定要这么紧绷吗?纯粹是因为担心轩轩,还是不想在他面前放松?

姚立人叹气,“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香染。”

她这才扭头看他,神色愕然,仿佛不明白他说些什么。

“你没必要这么紧张。”他幽幽说道。

“我没有紧张!”她尖锐地否认。

“我知道你很关心轩轩,不过有时候,你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下,喘口气啊!”他柔声劝她,凝视她的眼里带着七分关怀,还有三分不舍。

她不喜欢他这么看她。她板起一张脸,“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管轩轩太紧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瞪他,“你说,中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轩轩不发邀请函给同学?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厉声追问。

他没回答,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叹息,“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她狐疑地瞪他,不相信。

“他什么也没说。”他补充,“是我自己猜的。”

“你猜到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定定望她,“轩轩没有朋友。”

她一震。

“他没有朋友,当然不晓得应该把邀请函发给谁,请谁来都很尴尬,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惊愕地呢喃,“我以为他只是没有比较谈得来的好朋友。他只是小学一年级啊,这年纪的孩子不是大家都玩在一起吗?”

“可是轩轩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这几天我去学校接他放学时,从来没看过他跟哪个同学走在一起,难道你没发现吗?”

她是没发现,从不曾注意到原来儿子在学校里处于如此孤立的状态。愧悔在于香染心头漫开,可瞥向身旁那神情平静的男人时,她又禁不住一阵懊恼。

“你怪我吗?”她突如其来问道。

“嗄?”

“你在怪我吧?”她语声尖锐,“你该不会认为,都是我这个做妈的管太严,才会害他交不到朋友?”

“你误会了,我没这么想。”姚立人赶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怎样?”

“轩轩太成熟了,不像个孩子。”他摇头,“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团体里格格不入吧!因为那些孩子不理解他的想法,他也没法子跟他们打成一片。”

“”

“虽然轩轩口头上不说,不过我想这问题应该很困扰他吧,就算是个孩子,也需要朋友啊!”

姚立人感叹,于香染却默不作声,容颜微微刷白,闪烁不定的眸像想起了什么。

见她这般神情,姚立人心一跳。该不会他又说错了什么吧?“香染,妳”

“朋友很重要吗?”她忽地幽幽启唇道。

“嗄?”

“朋友,有那么重要吗?”她直视他,美眸蒙眬,如掩上轻纱。

他一怔。

“当然有朋友是很好,不过人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不是吗?我认为有没有朋友,不是那么重要。”她近乎冷情地低语。

他惘然,胸膛漫开复杂的滋味。是他,让她变得如此冷情吗?

“当然,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她讥诮地勾唇,“毕竟你是个为了朋友可以赌上一切的硬汉嘛,就连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窝一痛,“香染!”

“我说错了吗?”她冷笑。

“你”姚立人怔望她,一颗心乱了、慌了,满腔言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傻傻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容颜,良久,涩涩牵唇,“你真的很恨我,对吗?”

“没错,我是恨你,恨透你了。”她一字一字掷落,森冷的语调似雪,冻结他的心。

他黯然,“我很抱歉,香染,我知道自己伤你很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当时肯多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想想,考虑你的感受,也许我们现在就不会”

“别说了!”她尖声打断他。

他却坚持地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辰中跟我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麻吉”,跟我的感情比我哥还亲。九二一那次,他被压在残骸底下,过了一个礼拜才被挖出来,我赶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说到这儿,姚立人忽地气息一促,忆起当时与友诀别的情景,他仍鼻酸。

“他为了见我一面,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拉着我的手,拚命想跟我说话你知道吗?他那时候已经意识不清了,连视线也一片模糊,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可是他却握着我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姚立人眼眶微红,嗓音沙哑,“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自己能救他,如果他能早一点被发现,也许就不会”他喉头一紧,再也说不下去。

于香染心酸地听着。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他倾诉失去好友的悲痛,她知道他很苦,明白他很舍不得,但她也很苦啊!他为了弥补不能解救好友的遗憾,不顾她的反对远走他乡,将她和两岁大的儿子丢在台湾,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死去的至交,他有没有想过他还有妻儿?

他要她等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他总是要她等他,从两人成婚以来,她总是在家里等着他,但他有没有想过,她是带着多么惊慌恐惧的心情在等待?他能理解那种害怕自己再也等不回一个人的滋味吗?

他根本不懂!

“香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姚立人深深望着她,猜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现在懂了,我知道自己伤害了你。我真的很抱歉。”他倾身,想接近她,她却猛然退后。

“你不必跟我说抱歉。”她别过苍白的脸,“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不想再提。”

因为已经太迟了吗?他苦涩地想,明白这弦外之音。

正当两人都恍惚间,姚轩兴高采烈的嗓音忽地扬起:“妈咪,你看!我会骑了!我能骑了!”

小小的人儿一面卖力地踩着脚踏车,一面冲着这边喊,星瞳闪亮,红润的小嘴大大咧开,掩不住灿烂的笑。

这样温暖的笑,融化了两个大人僵冷的心,于香染不禁抬起手,朝儿子用力挥了挥,樱唇浅笑盈盈,而姚立人更索性直接跳起来,冲向姚轩。

“好,我们来比赛吧!”他牵起另一辆自行车,“看谁先到那条栈道边。”

“好哇。”姚轩笑应,转过车头,没等父亲准备好,便抢先离去。

“嘿!你偷跑!”姚立人笑斥。

必应他的,是一串得意的笑声。

“好小子,看我怎么教训你!”姚立人半真半假地威胁,跨上单车,“我来也!”

于香染目送着那一大一小、前后追逐的影子,点亮明眸的笑芒随着影子渐远,渐黯。一切,真的已经太迟了吗?她茫然地想。

调皮的星子,躺在夜幕上嬉戏眨眼,沁凉的微风拂过,送来淡淡的、湿润的味道,她伸出手,明知不可能,却莫名地想抓住那在空气中浮荡的味道。

那是河水的味道,也是,记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