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宴结束,喝了两、三杯酒的青儿被一干女官送进王的寝宫。
随行女官一退下,小梅一边帮青儿宽衣,一边抓紧时间交代:“没时间了,公主,刚才在大殿上的事,我就不说了。记住,等会儿洞房花烛,您可千万依照女官之前教您的那些,好好伺候狼王!”
青儿暗一翻白眼。这种话,小梅说不腻,自己都听腻了。
女官教她的事她当然都记得,只是记得跟做不做得出来,是两回事。
见青儿不接口,小梅急了。“您也应我一声啊!”
青儿意兴阑珊说:“好啦好啦,我尽量——”
“什么尽量!是一定!”小梅蹲下来抓住青儿的手,语调恳切说:“公主,请您千万记得,咱们兰若国百姓的幸福,全掌握在您手上,您绝对不可轻忽大意——”
又来了!青儿叹气。就知道拿全国百姓这大帽子压她,也不想想她到底撑得住撑不住!
“公主!”
“我知道,我没你想的不知分寸好吗?”青儿没好气。坐在王的寝宫里,她已经够忐忑了,小梅还在火上添油!
“王上驾到——”
一听外头喊声,小梅立刻拾掇好妆台,回身,厚实的木门同时打开。
穿着狐白裘的厉无垠一脚踏进来。
小梅领头喊道:“奴婢叩见王上。”
仅着红色里裳的青儿膝一屈。“臣妾青儿叩见王上。”
“起来。”厉无垠手托起青儿,转头看着小梅吩咐:“你下去吧。”
“奴婢告退。”小梅不敢逗留,立刻低头步出寝宫。
房门一关上,青儿表情僵硬了起来。
虽然早知道只能靠自己面对,可当小梅离开,那股孤立无援的恐惧,仍旧冻结了她脸上表情。
她不由得想到,此时一举一动,关系着兰若国百姓接下来的平静生活——老天,她心里哀号着,一个多月之前,她不过是木兮山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哪里担得起这重责大任呐!
厉无垠看着她。“你很紧张?”
青儿眨了眨眼睛,没小梅在旁边提点,她这会儿连要答“是”或“不是”都拿不定主意。
见她依旧绷着脸不说话,他说出自以为能安抚她的话语。“你不用怕,我今晚没打算跟你洞房。”
成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打算等她真正放开心怀、接纳他之后,再与她洞房花烛、灵肉合一。
等等!她倏地瞪大眼。不跟她洞房,这事很严重啊!“——是不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如果是,臣妾在这跟您道歉——”
“道什么歉?”他挑眉。
“但是您说——”她心里像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轻松一点。还有,这儿不是兰若,你无需开口闭口臣妾来臣妾去,我不爱听。”
怎么跟女官们教的不一样?她吸口气。“那、您喜欢听——?”
他微笑,瞬间柔和了脸上锐利的线条。“你平常怎么跟你的女官说话,就怎么说话。”
真的可以?她歪头偷看了他,眸里写满不安。“不瞒您说,臣妾说话,有点儿没大没小,恐怕……”她嗫嚅着。
想不到她记性这么差。他衣摆一撩,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忘了昨天我们才说过话?”
她想起来了,自己还亲口答应,说会再找时间陪他说话。
“呵呵呵……”她傻笑地模着脖子,那笑容就跟孩子一样天真灿烂。
看着她这模样,他心都软了。
不管他以前认定的“兰若国公主”是什么模样,眼前女子,都不在他想像内。
包重要的是,他竟觉得她这样子很好。
“帮我宽衣,你累了一天,该让你早点休息。”他起身。
青儿应了声“是”,过来帮他月兑去披风。他身上的狐白裘是集上万只狐狸腋下的软毛而成,异常珍贵,也相当绵软好模。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回看见这么柔软的狐毛,而且还是漂亮的银白色!忍不住多模了一下。
“你喜欢?”他看着她的表情问。
“没有,只是好奇。”她恋恋地将披风挂好。他个头高,不过一件披风,就可以把她连头带脚裹住。
接着她开始解他胸前银色的月复铠,一松开他肩上的系绳,她“哇”了一声。
这么沉!
厉无垠轻松接过,往桌上一放。
“砰”地沉响,就知它分量多足。
“您每逃诩穿这么重的铠甲?”她目光移回他脸上。
“习惯了。”他平举手,方便她解开他袍上的缠扣。“明儿个我要人做一件送你。”
她吓了一跳。“您要送我铠甲?”她思绪还停在那掉下来会砸伤腿的月复铠上。
他笑。“谁在跟你说铠甲,是狐裘。”
吓坏她了!她揉一揉胸口。想说每逃讠着一头珠翠,已经够累人了,若再加上铠甲,脚还能动吗?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再浪费银两了,我出嫁的时候,我母后要人帮我做了好多衣裳,单单是披风,就做了五、六件。”
他眉头一挑。“你说话口气,实在不像从小在宫里长大?”
此疑点在昨天和她谈过之后,便存在他心头。甚至已派人到兰若国调查,兰若王子嗣中,是否真有一人名唤“永德”。他并不是讨厌她才如此追根究柢,而是皇族血脉,是和亲一议中非常重要的关键。
兰若国王怕狼族人侵扰,所以嫁来公主,以示友好——狼族这边,自然也会看在兰若国是妻子娘家的分上,尽己所能地保护。但万一嫁进来的是假公主,兰若国的友好姿态,不过是装出来的敷衍,便是可恶的欺瞒。
事关国威,厉无垠不得不谨慎。
青儿望着厉无垠眼睛,有股冲动,想要全盘托出。她直觉知道他是个温柔的好人,虽然他个子长那么高大,外头又有那么多教人闻之丧胆的传闻,但从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话的口气,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定是个好人。
只是——她不确定他听了自己的话后,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对她轻声细语说话?
万一他生气,觉得是她骗了他呢?
“那个……王上,”她怯怯看着他。“可不可以让我先问您一句——您,不跟我洞房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您不满意我?”
望着她小鹿似的无辜眼神,他笑了。“我说过了,我不希望你太紧张。夫妻是长久的事,急就章地要了你身子,对我们的感情并无助益。”
原来,他是在为她着想。她心里甜甜的。
“所以,您没有不满意我?”
“我喜欢你,”他率直地说了,炯亮的黑眸有如夜里繁星般闪亮。“打从在狼都之外,你掀开帘子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心了。”
大漠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不说谎。
青儿脸颊倏地发烫。长这么大,十六个年头,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喜欢自己。而且,还是个英武无比、高高在上的王。
她垂下头,心口抑不住地狂跳。该一五一十告诉他吗?
若问小梅,小梅肯定希望她咬断舌头,也不肯让她泄漏半句。可他是好人呐!爷爷教过她,做人要以诚相待!人家都掏心挖肺说了喜欢她——她想,自己怎么好意思继续欺瞒他。
“好啦,我就坦白说了。”她深吸口气。“只是您听了,绝对不可以怪罪其他人,尤其是兰若国的百姓,您不可以因为生我气,就挥兵去攻打他们。”
听着她的但书,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兆。
“你是假公主?”他皱起眉。
“我是真的!”她笃定说。“只是我娘不是兰若国王后。原本该站在这里的,是大我一岁的永贞,但因为外边很多关于您不好的传闻,她怕您,所以——”
“找你顶替?”他接口。
她点头。“我父王就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嫁给汉人皇帝,一个不肯嫁,剩下就我啦,总不能叫我王弟来吧?”
她后边这句话,逗得厉无垠大笑。
咦?自己刚说的话很好笑吗?她憨憨地搔头。
不过他肯笑,就表示没生气。她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松口气的,不独她一个,他也一样。
只要有一半血统就够了——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自己还得因为她并非兰若王所出,而得舍弃她,改娶他人。
他刚说喜欢她,这话一点不假。
她那双有如天上明星般灿动的眼眸,自看见之始,便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他甚至觉得庆幸,好在当初嫁过来的,是她;而不是单听了他传闻,就怕得要死的永贞公主。
“你虽然具有王族血脉,但并非从小在宫里长大。我没猜错吧?”他点出明显可见的事实。
“我就知道我处处是破绽——”她忍不住帮自己辩解。“可我真的努力过了。”
他微笑,他喜欢她嘟嘴娇嗔的模样。
“坐。”他拉开椅子,一副想跟她长谈的表情。“跟我说说,你在哪儿长大,从小是谁照顾你?”
“我爷爷跟姥姥!”说起在木兮山上的生活,她眉眼瞬间发亮,就怕他不清楚她爷姥是多好多亲切的老人家。
“所以,你昨天才会瞅着外头掉眼泪?”
她点头,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声调。“毕竟这儿,跟我住饼的木兮山好像啊,花园里的树一棵比一棵高——我说句真心话,您别笑我,比起兰若王宫,我更喜欢这里。”
她能喜欢这里,他再高兴不过,怎么可能笑她。
他轻碰了下她脸颊,眸子里含着教她一望,就心窝儿扑扑跳的温柔。
“我派人接你爷爷、姥姥来狼都?”他说。
她倏地跳站起,脸上满是惊喜。“可以吗?”
她不敢相信,他竟会好成这样,还愿意让她跟爷爷姥姥见面!
他一点头。“你把你爷姥名字、住的地方告诉我,明儿个我就派人去请。”
太好了!狼王万岁!
她乐不可支地抱住他臂膀,就像个受宠的孩子,凑脸就给了他一记响吻。“我就知道您是个大好人,全天下最好的好人!”
被她女敕女敕的嘴唇一碰,他一阵颤栗,眸色不禁深黯了下来。
“青儿。”他哑着声音唤。
“是。”她天真地答,不过看到他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点羞。
他怎么一副想吃掉她的表情?
啊!她蓦地想起女官们教的那些事,难不成——
“我答应过要给你时间——”他喉间发出不知是懊恼,还是提醒的低喃,下一瞬,他唇已然覆上。
青儿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瞪大眼,感觉他暖热唇瓣贴着自己挲蹭、细吮,不带一丝勉强和急躁。她渐渐被他所蛊惑,不再僵直着背脊,心里也不再慌乱。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感受他的温柔。
被他亲着的感觉——她心神恍惚地想着,有点儿像小时候玩秋千,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个不留心,身子就会飘上天去……
她——喜欢这感觉。
“青儿——”察觉到她的臣服,厉无垠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满足的,同时偏头咬住她丰软的耳垂。
她哼了一声,就像全身力气倏地被人抽走一般,她软软偎在他怀中。
而他觉得不够,温热的舌尖不但舌忝卷着她耳垂,甚至还探入形状小巧的耳窝中。她抓住他未月兑去的里裳申吟着,觉得全身血液四窜,就快把自己烧融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人的宝贝?他心头暖暖地想。
青儿有着兰若女子纤细娇弱的外表,性格却像狼族姑娘般直率大方——瞧她脸红扑扑的动情模样,厉无垠一扫自己长相吓人、太凶的忧虑。
“喜欢我这么亲你?”他贴在她耳边低喃。
她脸已经很红,听他这么一问,更红了。
她觉得糗,感觉脑中思绪全被他模清了般。
“因为您刚刚……”她轻扭了体。“跟女官们说的……不一样……”
“她们怎么说?”他拿鼻子轻蹭她细致的脸颊。
她看了他一眼,认为老实说他不会生气之后,她才又开口。“她们说……你会像豹子、熊一样,见着我就望着我又亲又啃。她们要我忍耐,可以的话,不要忘记申吟,然后说您好棒、好厉害……”
他哈哈大笑。
“为什么笑?”她一头雾水。“我又没说笑话?”
他一点她鼻头。“不是笑你,我是在笑,你们兰若女官,也把我厉无垠看得太扁了。”
“我也这么觉得。”人说胳臂向里弯,她却不,她是哪儿有理站哪边。“现回头想想,她们跟我说的那些,根本是在吓我,您哪是残暴不仁、茹毛饮血的野人!”
从她的表情,瞧得出她句句实言,毫无半点吹捧虚伪成分。
他心头暖暖的。
“换句话说,你不后悔嫁来狼都?”
她灿烂一笑。
“一点也不。不过——”她换上担忧的表情。“我得承认,我还有很多事情记不好、做不好,您得多给我一点时间?”
听她口气,他想,她在兰若宫殿,肯定遇上不少挫折。
他心微疼了起来。
“我说过,这儿不是兰若,不重繁文缛节。”
“但也不能什么规矩都没有吧。”她接口。“放心,为了答谢您愿意接爷爷、姥姥过来狼都,我会我尽全力学好宫里的每样事,绝对不会丢您的脸。”她将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副豪气干云模样。
“好。”他笑牵起她手。“来吧,我们上床歇息了。”
“等等等等——”她扯住他,仰望着他的脸蛋上带着一丝迷惑。“您今晚上,当真不跟我做——‘那件事’?”
“君无戏言。”身为王,说到就得做到,虽说他心底,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想反悔。
她眼珠子咕噜地转了两圈。“可是不行啊,”她想起小梅的交代。“明天,我还得交出我们洞房的证据,让女官们带回兰若覆命。”
他皱眉。这事他真不晓得。
“什么证据?”
她一窘。“就……沾了我落红的帕子啊……”
他想了一会儿。“简单。”
他走到床边掀开锦被,看见半个人宽的帕子就铺在两人臀腰处。毫不犹豫,他抽出藏在靴里的短刃,一刀划破指尖。
一见红血冒出,她忙不迭扑过去。“您在做什么?”
他很快把手放在帕子上,随意抹了抹。
赭红的血渍很快被帕子吸住,浑似处子落红。
“您要也割我的——”她心疼地握住他手。他是王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受伤!
“不可能。”他皮粗肉厚,这么一点伤口,根本不痛不痒。但她,可就不同。他对自己下过承诺,会好好疼惜这朵远来的小报,怎么舍得让她受到半点伤?
“您这样子——”她望着他又沁出红血的指尖,不假思索,立刻吮住他指尖。
以前她在木兮山上不小心跌出口子,也都如法炮制。
只是看在厉无垠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他背脊一颤,被自己脑中浮现的画面,逗得更硬,更热。
青儿浑不知他脑中绮思,感觉血液的咸味淡去,她拔出他指头。很好,她满意点头,就知道这法子能止血。
“下回不可以这么莽撞了!”她像教训孩子似的,板着脸说话。“您是万金之躯,每一滴血,都弥足珍贵——”
“你才是,”他接着她话尾说:“在我眼里,你才是一滴血都不能掉的宝贝。”
哎呦。她脸颊倏红。这人怎么这样!明明长得又高又壮,浑像棵大树,讲起话来,却比糖蜜还甜。害得她一颗心扑扑跳,都不知该答些什么才好了!
“休息吧。”他牵起她手。
“我帮您月兑鞋。”她让他坐在床沿,小手在他结实的小腿上游移,不一会儿,厚实雪白的皮靴“砰”一声落在脚踏上。
她低头一看,“呵”地笑了。
“怎?”他转头看她。
她指他船似的皮靴,再一比自己脚上玲珑的红绣花鞋。“不觉得跟您的鞋一比,我的鞋就像给女圭女圭穿的一样?”确实。
他循着她脚丫一路上望,难以想像,这么精细的一个小人儿,已成为自己的妻。
他手沿着丝滑的红色里裳轻轻上挲。瞧,这么纤细的脚踝,一掐就碎似。
他叹了一声。
“您不高兴?”她瞅着他问。
“难捱。”他火热的黑瞳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会,脸再次红了。
“其实——”她吸口气,忍着慌乱喃喃道:“您刚才那举动……很舒服,我……并不反对……”不反对他违背先前的承诺,要了她身子。
他吸口气,听出她言下之意。
两股意念在他心头翻搅,有一瞬间,几几乎压倒了理智。
但她轻颤的眼睫,说明她心头的紧张。
急什么。他劝阻自己。来日方长,有什么天大的欲念,非得在今晚要了她身子不可?
“不。”他轻碰碰她脸颊。“还是那句话,君无戏言。”
虽然她已尽力隐藏,但他仍可看出她松了口气。
初来乍到,面对的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他心怜地想着,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是她这反应。
对他而言,她见着他之后没大叫着跑走,已属万幸。
拔况她还亲口说了,她喜欢他的吻。
“睡吧。”他臂一展,揽着她倒卧在床上。
她仰头看着他刀凿般的俊颜,突然间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老天爷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想,自己又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好事,却教自己遇上这么一个温柔又有耐性的好人——
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察觉她的目光,他睁开眼睛。“睡不着?”
“不是。”才刚说完,她便捂嘴打了个呵欠。“对不起——”
“累了就睡。”他抬手掩住她眼睛。老天。这么一比,他再次惊觉她的娇小。
她一张脸,还不到自己巴掌大——
“我只是在想……”她又打了个呵欠。“您应该早点把胡子剃了的。说您野蛮、凶狠的那些人,要是看过您现在样子,肯定不会那么说了……”
他心想,她是在拐弯称赞自己?
她昏昏然地想。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
“喜欢——”她连连眨动眼皮,困意已快占据她全部意识。
因为他身上,有股好好闻、让人觉得很安心的气味——她昏昏然地想。
但还有句话,她想自己非得说出口不可。
“其实,您蓄着胡子的样子,也很好看……”说完这话,她又打了个呵欠,只是这一回,她眼皮真的黏上,再打不开了。
瞧她娇憨的睡颜,他心底想,好在刚才忍住,没立刻要了她身子。否则,很可能听不到这些话了。
他一亲她额头。
“我不急,我会等到你爱上我那一天——”
因为他要的,不只是她的人,还包括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