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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月画仙 第五章

作者:灿非类别:言情小说

两人谈妥正事,又喝茶品画好一会儿,聊得十分尽兴,直至一个时辰后才由朱老板陪着走出内厅,只见墨竹两人早在外头小院子里等候,墨菊手上拎着一小个油纸包裹,约莫是朱老板命人赏他们俩的点心。

“三爷若有空,记得时常往朱某这儿走动,随时过来都行,别再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能跟您畅快聊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朱老板微笑着。

水月客气温文的应了一声,一行人正要往外头走,才要跨到店面,隔着布帘却听到熟悉声音传来。

“老板您再瞧瞧,这可是十分精细的绣工,料子用得也好,尤其水仙花绣得长身玉立,这花样极少见到,看起来很雅致吧?”

这清细的嗓音……

水月愣住停步,墨竹墨菊对看一眼,墨竹偷偷掀开一点布帘查看,果然看见一道纤瘦身影站在铺内,墨菊挤过去凑热闹,这一看当即瞠目。

“那不是四小——”话还没说完,嘴巴就硬生生被墨竹用力摀住。

“这位小姐,您肯定是弄错了,咱们铺子确实没收购刺绣。”店铺总管面露难色。要不是看她样貌不俗,谈吐有礼,早就不客气的硬请出去了。可虽然不想这么蛮横的对待这个小姑娘,却也断断不可能收购她拿来的刺绣;他们的铺子即使要收购,也得是苏州双面绣那样的货色,怎可能随意购入一条寻常手帕。

丹青略为愣了一下,却仍是毫不气馁的将手帕递到他面前。“即便原本没打算收购刺绣,但万事总有个起头。您瞧这水仙绣的模样,直让人联想到大诗人黄庭坚所写那两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这意境可不是寻常能见的。”

“三爷……”墨竹看了水月一眼,虽说他们与这穆察家四小姐不算熟稔,但总是见过几次面,此刻贸然现身肯定让人家下不了台。

却见水月同时间望向朱老板。这朱老板能在北京城里开设古董店,本就是个善于分辨眼色的聪明人,不等水月亲自开口,立即示意他们主仆留步,迳自掀开帘子走出去。

“好一个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小姐说得真好。”朱老板呵呵笑道。“刘总管,这位小姐年纪轻轻却颇有见识,咱们不可怠慢。”

“当家的,”刘总管正在左右为难,见到老板一开口就赞扬人家一番,也立即明了这言外之意。“来,您瞧瞧这手帕。”

“您是这铺子的老板?”丹青见到来人气质儒雅非比一般,旋即猜到这人才是古董店的正主儿,立刻积极的将手帕递给他。“请您先别拒绝,看过这绣品后再决定不迟。”

朱老板拿在手上仔细翻看一会儿,微笑看向丹青。“刺绣贵在用心,虽说这手帕用的是寻常布料,可这水仙确实如小姐所说意境极美。不如这样吧,小姐将这手帕放在铺子里卖卖看,可好?”

那她今天不就要空手而归了?丹青面露难色,犹豫着。倘若拿不到钱,她只有将脖子上的金链拿去典当了。

“朱某先给小姐一吊钱,倘若实际卖出价格比一吊钱高,咱们就四六分帐。当然,朱某也得抽些利润,所以占六分。”朱老板露出温煦笑容。“小姐觉得如何?”

“那如果没人买或是价格比一吊钱低呢?”丹青疑惑着,因为一吊钱比她原先所想高出不少,她不由得有些担心其中是否另有玄机。

朱老板呵呵笑着。“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代表我朱某人不识货,亏损当然自负,小姐无须归还,也不用赔偿。”

丹青想了想,随即敞开笑容,将手帕慎重的摺好递到他面前。朱老板让人拿了一吊钱给丹青,并且要她下个月可来问问手帕是否卖出。

直到丹青离开并且走远,水月才从里边走出来。

“劳烦朱老板了。那小姐是我家远亲,方才我实在不宜出面,却又不忍见她空手而返。”丹青的二姊即将成为他嫂嫂,说是远亲也不为过。“那一吊钱就由我这边……”

“三爷怎么跟我计较起这些来了?”朱老板连忙阻止墨竹掏钱。“您外公对我朱家有大恩,这区区小事不足您挂齿,往后休要再提。”

水月微微一笑,又与朱老板攀谈几句,这才领着墨竹他们离开。

“刚才的事……”

“主子放心,我和菊儿什么都没看见。”墨竹机灵的接着话,墨菊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水月点点头,没再多做吩咐,随即带着他们返回王府。

水月的额娘马佳氏相貌秀美,气质典雅,年轻时是不少达官贵人爱慕追求的对象。自他有记忆以来,额娘总是温柔婉约从不发脾气,但是,也不爱笑,即便是最受宠时期,她也时常静静坐在凉亭里或窗台前凝视院落景物,那蹙眉不语的模样明显就是郁结忧伤;甚至,水月也经常见她独自垂泪叹息。

但她从不愿将心事告诉水月。

对水月来说,额娘是柔美纤细的金丝雀,但同时也是愁眉不展的伤心人。不知是否受此影响,他以前那两个侍女也很少开怀恣意的笑,有时候两人遭到嫡福晋那边的年长丫鬟欺负,便会闷闷不乐或者躲着偷掉泪。

曾经好长一段时间,他误以为女孩儿都是多愁善感的泪人儿,直到这几年多了机会往外头走动,才发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满面愁容的女孩儿,因为他自己本身已不是外向开朗的个性,实在无法想像再跟个抑郁女子相处。

那日,当他在帘子后头看见丹青锲而不舍游说店家收购刺绣,内心涌起无限讶异,更别说后来出了古董铺子,墨竹眼尖发现丹青竟是立刻窜进药铺抓药。他站得远远的,望见她拎着一包药材走出来,那小脸漾着浅浅笑意的模样让他印象深刻。

他以为丹青是不知世事的富家千金。

穆察大人贵为朝廷正二品武官,据说穆察家不但一门簪缨,在京城里也有不少土地房舍,庆亲王不也是认为穆察家够资格与王府结亲,这才让大哥水毅订下这门亲事?

结果,丹青却必须变卖绣品来买药材。

她,总是带着文雅秀气的微笑,一身清新气息,这几回两人偶然巧遇她都是这样,彷佛是个备受家人呵护的娇娇女。

事实显然不是他所想像那般。

他在王府虽然遭到苛扣月例,但向来基本的吃穿用品还不成问题,至少还不至于要变卖物品。当然,折磨他的不是银两的匮乏,而是其它。

可当他看见丹青兜售手帕以换得药材,不禁思忖,倘若其他官家千金遇到类似处境,有几人能像丹青那样?

这着实令人赞赏。

“三爷要去石桌那儿?”

城西郊外,晌午时分,水月领着两个小厮前来。墨竹抱着画具纸卷,墨菊提着木盒和竹椅走在后头。

水月应了一声,缓步来到丹青建议的作画地点,路经上回她读书的大树时不由自主瞥了一眼,树荫下空荡荡的,四周听来也没翻书声。

“这儿真是清幽。”

“风景好又没人打扰。”

墨竹墨菊早习惯了主子不爱说话的个性,两人时常你一言我一语的,也算是给主子解闷。

水月慢条斯理的铺好画纸,仔细抚平纸面皱褶,然后一手提着袖子,一手稳稳的磨墨,同时构思着等会儿要画点什么。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他将墨条放下,提笔沾满墨汁,眼神沉定,气息平稳,手略微一落,就往纸上挥洒开来。须臾,便见好几丛水仙跃然于眼前,亭亭玉立的一枝枝苍绿长叶,上头沾着小巧可人的花朵,那花瓣洁白之中簇拥着一盏女敕黄,入眼便觉清新月兑俗。

水仙?墨竹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朝墨菊挤眼睛,却见后者正把嘴巴张到极限的打着哈欠,看到墨竹神秘兮兮的眼神也只是抓抓脑袋一脸傻样,完全无法意会。

水月凝望画上水仙,正思索着该添几笔长叶,不经意间却瞥见一道身影从竹林之间缓缓走来。

他停住落笔的势子看过去,来人身形高,体态纤细,下巴尖尖,瓜子脸蛋,眉目唇边如同前几次那样带着浅笑,穿着一袭粉红桃红相间的春色衣衫,直直往他这边过来;蓦然间,翠绿的林子显得大不相同。

前几次他没留意,原来,丹青是红色的。

“打断你作画了?”丹青嗓音不大,面带微笑停在石桌前。

方才在竹林外看见拴着两匹马,她就约略猜到来者身分。一走进来,果真没让她失望,远远就见他十分专注的画着,斯文尔雅一如先前。

还担心着惊扰到他呢,却看他也正好抬头往她这边打量。

“四小姐太客气了,三爷正好画了一大段时间,也该歇息用些茶点了。”墨竹见水月仅是摇摇头,跟往常一样惜字如金,为免尴尬,便插嘴进来。

墨菊将木盒子掀开,惊奇道:“咦!真巧,今天的栗子糕有两份,四小姐一起用吧。”

哪来这么巧的事,那是他多放的。墨竹趁没人注意时瞪了墨菊一眼。

“不用了,我不饿。”她客气有礼的摇头推却。

水月搁笔,朝她温言道:“一起用吧。”

既是主人开口了,她也无须一再推辞。丹青接过墨菊递过来的热茶和糕点,边用边打量着桌上的画,旋即眼睛一亮。

“我和额娘都很喜欢水仙呢,额娘还曾绣了一条给我,那模样好看极了,我非常喜欢呢。”她原本带着笑意,忽想到那手帕前几天被卖了,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关于那条手帕的下场,其实在场众人都已知晓。墨竹不着痕迹的与墨菊对看,这回连迟钝如墨菊都流露出同情。

水月喝了口热茶,缓缓开口:“若你喜欢水仙,那就太好了。”

怎么说?其余三人全都看向他。

“我额娘也爱水仙,这幅画本是要烧给我额娘的。”见丹青讶异瞠目,他不疾不徐的接着说:“可方才又想到我额娘向来惜物,恐怕不愿见我焚画。若丹青喜欢水仙,不如就将这画带回去,可好?”

“烧了当然是可惜,可送我又觉得不好,你怎不自己收着呢。”她盯着那幅水仙,其实心里着实喜爱。

“这本来就是为我额娘所画,带回去也只是睹物思人。若你不想要,那我还是烧了。”水月慢慢说着。

“别烧!”她立即月兑口而出,语气有些急切。“既是如此,你还是给我吧,我瞧着挺喜欢呢。”

水月微微一笑,继续吃着他的栗子糕。

还以为主子木讷内向脸皮又薄,没想到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撒谎骗人,还真有点手段。墨竹暗自赞叹。

丹青本想着失去了心爱的水仙手帕,却不料意外获得水月相赠画中水仙,一下子满心欢喜,含笑站在石桌前打量着那幅画。

“你还没题字呢。”她看向他。

“这画已经是你的了,就由你来题字和取名吧。”水月说着。

若是题了前几天那两句诗,他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墨竹边想边转了转眼珠子,却发现主子竟然警告似的看他一眼,心中一惊,连忙收回揶揄眼神。以前怎没发现主子如此犀利,真是把他吓了一大跳,当下再也不敢在丹青背后偷偷乱作表情。

给她题字?上回能够帮着取名已经是喜出望外,如今她竟能在水月的画作上题字?丹青望向水月,见他脸色再认真不过,彷佛这提议极其平常,无须大惊小怪。既是如此,那她也不用客气了。

丹青将杯盘还给墨菊,在水月注视下站到他方才作画的位置,斯文的拾笔沾墨,先是以画笔末端抵着脸颊,很快的几乎不用多想,她面带微笑俯身落款。

城西郊外,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枝梢摇曳沙沙作响,红衣少女立于石桌前缓缓搁笔,白衫青年走近一看,旋即露出微笑。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水月拿起画纸低吟诗句。

“这幅画,就取名为凌波仙子图吧。”丹青等他念完,轻声开口。

水月点头,敞开一抹带有梨涡的明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