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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情娘 第八章

作者:决明类别:言情小说

雪霁,天清朗。初春,芽吐绿。

难得的闲静,笼罩樊城。

冬雪时节,农业萧条,却为百姓换来数月无战无乱的平稳生活,有粮也苦,其苦是战火连绵,以苍生为刍狗;无粮也苦,其苦则是贫困拮据的温饱问题。

究竟春临大地,百姓该喜?该悲?

即使农田稻穗饱满,若遇战事,小则粮草全让军队强取而走;大则可能连全城老百姓,皆成为乱世战火下的柴薪。

趁操兵点将完毕的休憩时辰,赵云带来数颗拳般大小的野梨,前脚踏入绣坊屋内,纺姑笑容满脸,不待他询问窗棂边的人儿去向,便先行答话:

“赵将军,您要找茧儿呀?她在后院缫丝。”她指指左手边敞开的门扉。

“多谢。”他取过一颗梨,其余递给纺姑:“各位辛苦了,这果子分给众人尝尝。”说完,赵云便转向空旷后院。

殷似茧坐在一块柴木上,专注工作。

炉火上,架设着扁平热釜,握箸的柔荑,于沸水中来回翻搅,忙碌不休。

汗珠晶亮剔透,凝挂发鬓间,她挑起水间细丝,缠绕在竹枝之上,缓缓转动,不一会儿便盘绞成紽团。

“茧儿姑娘。”他出声唤道。

殷似茧回过头,浅笑:“赵将军。”

“你在忙些什么?”他走近细瞧,只见热烟弥漫中,数颗洁白球状蚕茧,沉浮其间。

“缫丝。”她动作俐落,再挑出一条线头索绪,将成圈丝茧条条抽出:“这就是抽丝剥茧。”她蠕动肩头,抹去差点滑落眼眶的咸汗。

这等女红,赵云一个大男人自是不曾见过,他一并蹲坐灶釜边,指着飘浮在热水中,除了纯白丝茧外,另一种怪异的长条褐圆物:“这又是什么?”

“蚕蛹。丝茧抽尽,蚕蛹便死。”似茧口气中,夹带清淡吁叹。

她讨厌缫丝,却为了织绣,不由得不缫。

每一紽银亮丝圈中,包含了好多蚕儿性命的终结,它们无法言语,只能默默承受,任由滚滚沸水灼烫,层层热融掉丝茧中的蛹化机会,再也无力蜕变为蛾,无力展开未丰的翼,茧散身死。

茧散身死……多可怕的一句话。

她名为“似茧”。似茧、是茧,她是只吐着丝的蚕,以骨血为绣线,一圈一圈包裹自身躯体,以为总有一日能破茧而出,却遗忘了……也许,她终将仅是沸水之中,一颗殒灭的茧蛹。

集完一圈银丝,她轻手挑出热水中的蚕蛹,放入裙角旁侧的小竹篓里。

每回缫完丝,这些死去的蛹,她会默默收集起来,再找处泥地,将它们掩埋入土,即使无济于事,这习惯,她已改不了。

葬蛹,双手合十,默念着歉意与谢意,愿它们下世别再做蚕。

赵云看出她眼底轻愁,明白这事儿她不愿做,但为求餬口,不得不做,人生在世,不愿做而必须做的事,太多太多,莫可奈何这四字,一语道尽。

“别忙了,我带了梨。”赵云拉起那双被热烟灼得发红的柔荑,随手取过竹架上悬挂的干爽布绫,为她拭净双手。

硕大如掌的野梨,安躺在她合拢掌心,她细啄一小口,品尝初春的新味。

“好甜。”她捧着梨,笑道。

“新野百姓送予主公,主公差人送数篓到樊城来。”

似茧略点头当作回应,好半晌,才扬睫低问:“赵将军,近日又将再兴战事,是不?”

赵云先是怔忡,露齿一笑:“为何这么问?”他以为她对针黹以外的事,是毫无所觉。

“只是许久不曾见您踏及绣坊,猜想您必是为战事辛劳。”似茧再咬了口鲜女敕多汁的果肉,感受微沁甜意,滑入喉间。

“你害怕吗?”

似茧不解地眨眨眼。害怕?怕什么?怕战事波及?还是……怕他许久不曾踏及绣坊?

两者相较,居然是后者,更令她……

她忙不迭低下头,掩饰自己慌张不休的神色,转移话题道:

“对了,那幅山河图我绣好了,原先想让您先过目……可惜刘县令昨儿个命人取走了,山河图本是为曹孟德而绣,现下倒不清楚将献给何人?不知对方喜不喜爱?”

她口气微恼,因为这幅山河图能尽善尽美,全拜赵云所赐,若非他,她永远也捉不住那虚无飘渺的境界,而她,竟不能让他成为头一个目睹之人……

她多希望赵云能瞧见,那幅曾经一同呈现在两人面前的秀丽美景。

其中,有着他与她驻留的足迹。

还有,她悄悄将两人渺小身影,藏入了山河图一隅的小秘密。

“你的绣功登峰造极,绝对令人爱不释手。”例如他便是其中之一。

殷似茧唇角露出一抹笑,更胜梨甜。

她悄觑缫成的银丝圈,心里早已默默下好决定--她想为赵云再绣一套衣裳。

绣一套龙跃凌云的衣裳,将他的模样幻化为飞龙,一针黹着他的俊挺;一线缝着他的尔雅,以她满满的祝福,针黹其中。

这一次,完完全全为他而鍼、为他而绣。

赵云布满练枪厚茧的指尖,轻划过竹架上,随风荡漾的彩色布帛,经由她的巧手,这些软绸绫罗,呈现独一无二的艳色。

看见美丽布染,他想到近日主公应会招他返回新野一趟,是该给银屏那小丫头带些玩意儿,否则免不了她嘟囔一阵。

“茧儿姑娘,可否麻烦你一事?”

“您请说。”她边吃梨,边等他接续未完的句子。

“我想送条绢子给人,能否请你在上头绣物?当然,针黹工钱我会付。”他自认这主意甚好,似茧的手艺,定能收服银屏的心。

似茧当然立即颔首,没有半丝勉强,甚至乐于为他完成这项小小请求。

“赵将军,即使您愿付工钱,我也不愿收,若您坚持要付,那么上回您拨空带我上山赏景,我同样要付您一笔费用才行。”素净小脸难得板起正色。

赵云神色为难,颇为苦恼,她为此噗哧,笑出声:

“您别同我客气,我们打平,好吗。您想黹些什么?”

赵云亦放柔了表情,唇边噙笑,用温柔眸光与她达成共识,下一句,他依旧维持这般的浅笑,反问她:

“姑娘家都喜欢些什么?”

风势加大,半透明的罗帛,突地覆上赵云侧首的俊颜,模糊一片。

“同为女性,我想你会比较了解姑娘的喜好。”虽然小小银屏还构不上“姑娘”的边,至少比起他这种男人,似茧更能猜中银屏会偏好哪些图纹。

……姑、姑娘?

殷似茧一怔,脸上笑容全然来不及收,只能僵在当场。

他想送条绢子给一个女人,这代表的涵义……

半空中,七彩罗帛因风势而交缠,一如她此刻,纷乱的方寸。

沉默了太久,或许仅是一瞬间,对她,却漫长如一年。

“花卉或……禽鸟……”话甫出口,她才赫然发觉,竟沙哑得不似以往,她试图咽下鲠喉的苦涩。

赵云拨开面前翻扬的布帛,沉思低语:

“花卉?银屏喜欢哪些花花草草,我不太清楚;禽鸟嘛……她倒是挺爱凤凰。”

小银屏的至理名言,终日挂嘴边——她这只小小凤凰,就是生来配他这条龙——童言童语,一副小大人样,真不知她哪学来的词儿。

只可惜,待雏鸟羽化成美丽凤凰之日,面对他这条风中残烛、苟延残喘的老龙,恐怕也看不上眼。

银屏认真宣告爱意的稚气模样,在赵云脑中浮现,不由得莞尔轻笑。

恐怕是得让银屏失望,因为他这条龙,找着了牵系心绪的姑娘……

殷似茧慌乱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一分一刻,指掌止不住微微轻颤。

好温柔的脸庞。

那抹笑意,是属于一个叫银屏的姑娘……

一个偏好祥艳凤凰的美丽女子……

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目不能视物,至少在黑暗的隐蔽下,她能想像着,他的笑颜——不是给予另一名幸运女子。

但天总不如人意,透过薄泪洗涤,澄澈的天、皓白的云、染色的绢,以及浅笑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绣凤凰吧。”她轻哑道。

再咬口梨,试图借着囫囵的吞咽,掩饰失常,但唇舌间,尝到透骨酸心的滋味,是梨籽心的酸涩。

“绢子毋须绣太精细,怕用不着半年,绢子就给银屏拧破了,她爱哭得很,常常泪眼一发不可收拾,送条凤凰绢子帮她擦泪,倒不失为好主意。”赵云的温柔细语,飘进她耳畔,着着针扎的痛楚。

抹去泪花的彩绢,缠绕着他的长指,轻柔揩泪,换来伊人娇腆,破涕为笑——好美的景致,不是吗?

他是龙,注定属于似凤的姑娘,而她,竟然不自量力,以为命若桑蚕的自己……有资格与他同翱云端?

妄想。

即使她有了薄纱般的蛾翼;即使她奋力振动双翅,直到羽断翅毁,她仍是只微不足道的飞蛾,如何能与凤凰相提并论?

妄想……

她永永远远,都只是个“似茧”的平凡女子。

“……明儿个,我就把绢子交给您。”她攀附竹栏,笨拙地站挺身,微力双足,很是吃力,赵云原想助她一臂之力,却换来她不着痕迹的闪躲。

不要再施舍她点滴温柔,她不会去贪索,不会去强求,如果这一切……本就不属于她。

“茧儿姑娘,不急着要,你别——”赵云心知她性子,担忧她漏夜赶黹,在昏黄摇曳的弱光下,伤着眼绣绢,于是慌道,但话声未完,便让栏外马蹄声打断。

“子龙将军——”朗亮呼唤声大嚷着。小兵早已习以为常,要找赵云,往绣坊就对了。

“何事?”

“新野有令到,要您速速返回——”士兵跃下马,忙不迭抱拳道。

赵云轻攒双眉,喃语:“伯颖不是才刚回去吗?”难道新野临时发生变故?

“赵将军,军事为重,您快去吧。我知道如何做。”她始终没有看他,怕看了,眼眶盈满的水亮,便会懦弱地淌满双颊。

临走前,赵云不放心,再次叮咛:

“你千万别急着绣绢子,尤其是在深夜里。”

她没应声,也没点头,不给任何允诺。

“子龙将军?”奉命以最快速度召回赵云的小兵,迟疑催促着。

与军令相较,绣绢这事儿,渺小得不值一提,孰轻孰重,立马可辨。

“我先走了,茧儿姑娘……”赵云不再延误,与小兵一道离去。

熄了柴火,她无言,看着水面上尚未捞出的茧蛹,载浮载沉,好半晌才抬起螓首,望向已然无法瞧见的背影。

滚滚晶泪若冬雨骤降大地,落入沸水中,激起圈圈不曾停歇的涟漪。

以你为腾龙,以她为飞凤,以心为丝线,以泪为染料,以情为绣针,以痛为绢帛,以我……为春蚕。

最终在云纹精绣上,唯一不留痕迹的过客。

五更深夜,油灯将尽,火光渐微。

轻细的痛吟声,伴随指尖上一颗血珠子,缓缓成形。

绯艳鲜红,正与绢子上凤凰的羽翮同色。

织龙绣凤对她而言,早已驾轻就熟,自小绣过的成品,不计其数,娘亲曾经夸赞她,说她绣的龙凤,远比娘亲技艺更好、更维妙维肖,犹若要自绵帛中挣月兑,即将展翅高飞,腾入云霄。

但今夜这一只小小凤凰,却伤了她执绢的指心好些回。

她从腰间取出另一条白绢,拭去指尖血滴,不让它污损了全新而干净的凤凰手绢。

拭血的白绢左下角,绣躺着一条口吐银丝的蚕儿,是她甫学针黹时,头一件为自己而绣的成品。

从那一天起,她便明白了自己的未来。

她从不奢求任何得不到的事物,满足于现今乱世中,小小的安定,她一直是无奢无求,直到——

她开始有了天真的妄想。

不该的,这是不对的。

他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好人,对于她的残疾,是同情……也只能是同情。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涵义。

龙,是属于拥有这条绢帕的主子。

而她,必须认清这一点。

她不怨的,能看见他过得好,爱着人,也被爱着,那就好,那就太好了……

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她发自真心祈求。

檀口轻吟,细语呢喃,十指挑紾紮转,娟秀飞舞的字迹,稳稳落款绢上,每一字,她都为他们求得圆满,恩爱百年。

这是我最后,送给你们的祝福——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