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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六章

作者:蔡小雀类别:言情小说

第三章

入夜,宋暖悄悄换上了夜行衣,蒙面无声无息地出了屋,翻墙走户如猫儿般飞蹑过屋脊檐瓦,一个时辰后来到了紧邻城镇的苏江府。

城门早已关闭,兵士严加看守,却丝毫难不倒她。

只见她熟门熟路地绕到了紧挨青云山那头的偏僻北城门,使出了壁虎游墙功三两下便翻上城墙一跃而下,恰恰好落在苏江府屯得高高的粮草垛儿上。

她很快便来到了目的地——一座悬挂着“杨府”横匾的宽敞府邸外。

宋暖微微冷笑,再度轻而易举便翻入宅邸内,直奔仍亮着灯烛的正院。

她轻身纵上靠窗最近的那株大树,隐身在茂密树叶枝桠内,静心等待正院房中人入睡。

睡了,她才好干活呀!

“……老爷,音姊儿和忠勤伯府世子爷的婚事也近了,我想着在她的嫁妆内再添一对翡翠宝树,还有那套明珠头面,您觉得可妥当?”一个轻柔小意儿的娇软女声响起。

“夫人,那不是——”一个沉稳男声惊讶低喊。

“那是妾身嫁妆内最珍贵的宝物,是当年太皇太后赏赐给妾身母亲的,母亲给了我……长辈总盼着晚辈姻缘和美、夫妻恩爱,如今妾身也想将这份福气和心意送与音姊儿。”

宋暖一僵。

“夫人这份礼太重了,又如何使得?”沉稳男声大为感动。“这十数年来你视音姊儿和荃哥儿如己出,我心里很是感激,他们娘亲去得早,幸而有你精心照拂教养,处处为他们着想,可这……”

“老爷,您这么说是要折煞妾身吗?”娇软女声隐有泪意。

“夫人……”

“难道音姊儿和荃哥儿不也是妾身的孩子?妾身当年在姊姊跟前发过誓的,定会好好伺候老爷、疼惜孩子们……”娇软女声轻叹。“妾身虽是继室,可生是杨府的人,死也是入杨家的祖坟,老爷这般与我见外,难道是不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吗?”

“是为夫失言了,夫人莫怪。”沉稳男声嗓音里多了一丝焦急和不舍,忙解释抚慰道:“好夫人,你在这个家里样样做得圆满妥贴,无不人人敬服,就连娘也常赞你是难得的好儿媳,音姊儿和荃哥儿对你更是依赖孝顺,都要凌驾我这个爹爹之上了,你又如何不是自己人呢?”

娇软女声破涕为笑,娇嗔地道:“老爷您这是跟孩子们吃醋呢!”

“哈哈哈哈,你近日只顾着忙和音姊儿的婚事,都冷落为夫了,为夫自然是吃醋的。”沉稳男声打趣道,话中柔情密意是溢于言表。

“老爷笑话我……”

随着俩夫妻的调笑,渐渐地是男女喘息、唇舌咂咂吸吮声,而后床榻摇曳咿呀碰撞声……

可见得战况之激烈。

宋暖强自吞咽下翻腾反胃的恶心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妖精打架了整整两三刻钟……而后又是唤外头守夜的婢女抬水洗浴的声儿。

又等了一刻钟后,里头总算熄烛安生了。

黑沉沉夜色中的她,脸色不大好看,她隔着高窗影影绰绰瞥了那拔步床内的身影一眼,又是一记冷笑。

果然是一双好夫妻,一个好继母……

她目光冷肃漠然,深吸了一口气后,稳住心神,又如同一道影子般消失在树下。

——一对翡翠宝树,一对明珠头面是吧?先太皇太后赏的是吧?

好东西啊!

宋暖很快就避过府内巡夜的家丁,来到了杨府库房,她轻轻屈指弹飞了两颗小石子,击中了两名看守库房的奴仆,而后把他们拎到左右门柱上靠好,从发髻上摘下了支铜簪,几乎眨眼工夫就开了锁眼,悄然掩身而入。

不到半会儿,她已经背着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子无声地闪身出来,重新上锁后便蹑足翻墙出去。

但万万没想到才刚翻出了杨府的墙外,蒙着面的宋暖一双浑圆灿亮如星的眸子正笑得弯弯的刹那,却在见到立于自己面前的高大修长身影时……瞬间一呆!

月高悬,夜色透黑,尽管那男人也穿着一身黑衣蒙面,她却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的……长生哥……

要糟。

她吞了口口水,心虚得险些抓不住背后背着的赃物……不对,这原就是她的东西,如今也只是物归原主。

可长生哥不知道呀!

他只是亲眼看到了她漏夜做贼……

“我可以解释。”她小脸有些发白,极力镇定,却全然不知自己竟紧张得嗓音发颤。

还有种陌生的恐慌、羞惭感渐渐爬上了心头。

夜色中,他深邃幽远的眸光深深注视着她,就在宋暖心头隐隐酸涩撕疼,正想用浑不在意武装起自己的当儿,泪雾弥漫的眼前却模糊看见一只大手默默伸来,牵起了她的小手,另一手则是接过了她肩后背着的东西。

“我们回家。”徐融卿喉音沉着低微。

她却清晰无比地听出了其中一抹纵容的温柔。

好似她无论做了多么离经叛道的事儿,他都同样会惯着、包容着。

宋暖鼻尖一酸,热泪差点儿滚了出来。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回家。

真好呀,她有他,就有了家。

“我不是去偷东西的,这是他们欠我的。”

回到宅院里厅堂中,对着一盏蒙蒙亮的纱灯,灯影下的宋暖缩得小小一只,显得格外心虚又……垂头丧气。

徐融卿只是默默帮她斟了杯热茶,挪到她面前。“喝点暖暖身子,夜里凉。”

她很感动,却还是掩不住惶惶,小手捧着那温热的茶杯摩挲着。“……你,不想问我为什么?”

“你想说吗?”他温和地道。

宋暖她心情复杂矛盾,纠结了好一会儿,在“假若瞒着不解释万一他当真误会了怎么办”和“那一家子的烂污糟心事说来丢脸的也不是她自己”之中反复徘徊。

他很有耐性,不催促更不勉强,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跟前,陪着她。

半晌后,宋暖只能模糊简短地解释道:“杨府继室夫人以前是我娘。”

他神色微震,很快就捕捉到了其中的关窍。“她改嫁当时,你几岁?”

“五岁。”她低低道。

徐融卿胸臆瞬间涌上了股愤慨不平的郁气,又有些心疼地注视着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小脸……犹豫了一下,大手慢慢握住了她微凉的小手。

他修长温暖指节分明的手掌包覆着她的,力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像是想给她支持与力量,却又生怕碰疼了她。

宋暖又想哭了……

这男人沉默少言,却总是细心入微地关注着待她好。

她上辈子肯定烧了好几百担的高香,才能遇见他……

可是,他自己已经够苦了,她不想他又为她的事操烦悬心。

“都过去啦,”她努力让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不过她和杨府一家子确实欠了我的,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叫他们一点一点吐出来的。”

“嗯。”他点点头。

“你……会觉得我不孝吗?”她有点小小担忧,嗫嚅道:“他们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生下了我,于我是母恩重逾泰山,便是想取了我的性命去,也没人会说她一句不是。”

他摇头。“大是大非面前,也需辨个黑白对错,何况尚有『父不慈则子不孝』这一说。”

她圆圆眼睛亮了起来。

徐融卿又模模她的头,黑眸含笑,蓦然想起一事。“我今夜见你轻身功夫极好,巧若蝉翼,清灵无影……这似是岭南戚家身法,你莫不是师承戚风子戚老师父?”

“你、你怎么识得我师父?”她大惊,小小结巴。

他目光悠远,隐隐带着感触。“戚老师父早年是我父帅麾下第一斥候,于二十二年前赤桑之战后便功成身退,回归岭南……据说当时戚老师父年方而立之年,戚老师父这些年还好吗?”

“嗯,师父今年五十多岁了,能吃能睡,爱喝酒,就是酒量一样很差。”宋暖有些忐忑又疑惑地问:“长生哥,你如何知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不是徒孙?”

“我父帅提过,戚老师父性情洒月兑不似俗世中人,曾扬言一生只会收一徒,若没有相中合眼缘的,戚家轻功到他这一辈绝了也无妨。”

“……确实像是我师父会说的话。”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徐融卿心念一动,眼神探究中微有怅然。“你当初出现在侯府……是受戚老师父所托?”

她愣了愣,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初始只是好奇……师父说历代徐帅一门英杰,当今徐侯虽是幼子却丝毫不逊于父兄,你又打了胜仗凯旋回京,我那时恰巧人在京城,就趁夜偷偷溜进去侯府想瞧一眼,可没想到……”

——却亲眼目睹新帝一杯鸩酒诛杀功臣亲舅!

他听她说完,不知怎地心下一松,眉宇也浅浅浮上了缕悦色。

就算她是奉师命前来相护,他依然心中感佩,可原来她并非碍于师命难违才来到他身边……

徐融卿胸膛一阵暖流悸动。

“长生哥,没想到我师父和您父亲、和徐家军居然还有这样深厚的渊源。”她唯恐再度提起那一夜他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师父也藏得太深了,连喝醉酒发酒疯都没提过当年勇……啧啧啧。”

他并不感到讶异。“战场厮杀……人命如草芥,能活下来的,大半不愿回首过往。”

……曾经睡同营帐谈天说笑打呼还嫌吵的兄弟,可能翌日在战场上就天人永隔,连尸骨都寻不回……大雪纷飞酷寒千里,翻山越岭行军冻坏了手指脚趾还是小事,有更多士兵走着走着便永远倒下,或是朝中奸臣贪官克扣军饷粮草,兵士们被迫饿着肚子对上凶蛮外敌,在刀山剑海中耗尽全力拼杀到最后一刻……

太多的热血,太多的人命,也有太多的不堪。

只是他们为守护大楚,守护百姓,不惜用血肉筑成御敌城墙,不死,便不屈。

徐融卿心头酸涩难抑,深吸了一口气,忽而低声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

“喔,等等,长生哥你要去哪里?”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往大门方向而去,宋暖顿觉不对,急忙忙追了上去。

他回头,温和地模了模她的头。“我去扫尾,另做些准备。”

“扫尾?”她心一跳,喃喃道:“我应当很小心的呀,不会落下什么痕迹的吧?”

“杨府大老爷官居五品知州,若发现库房遭窃,失的又是先太皇太后御赐之物,接下来定然会严密搜查城中下九流飞贼混子,四处拿人,苏江府和邻近县城城门也会越发管控严格,”他平静道,“除家家户户清查户籍或生人外,下一步便会彻查近日驴马行贩卖交易名册。”

宋暖小脸微微发白了,懊恼地道:“那,那我现在再还回去就是了。”

他眨眨眼,深邃眼神竟有一丝顽皮之色。“贼不走空,况且你拿回自己的东西,更没道理教你寒夜白忙一场。”

她被他深沉漂亮得彷佛会发光的双眼炫闪了一下,小心肝儿瞬间怦通怦通乱跳……后来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你、你要帮我?”她小脸兴奋地红了。

“我自是帮你的。”他低声道。

她心儿一荡,勉强收束心神回正事上。“会不会连累你?如果有危险的话,还是不了吧?我虽然对杨府那一家子……但是宁可便宜了他们,我也不想你有事。”

“我不会有事的。”徐融卿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天老爷!他又对着她笑了……又对着她笑了……

美色当前,宋暖小脑袋又开始晕晕忽忽,一个劲儿地傻笑,也忘了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收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