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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第七章 灵魂缝补

作者:决明类别:言情小说

柏君意的声嗓,像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缥缥缈缈,喟叹一般,说着一段故事。

杜清晓很努力想细听,可是完全力不从心,一股睡意强烈侵袭。

“你不是说,你与欧阳先生不熟?那你身上怎会有他的——”

杜清晓已经听不到他后半段话,她痛昏过去了。

无法判断失去意识多久,待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周遭动静,是由一股香气窜入鼻腔开始。

好香……

好熟悉的香味,她在哪里闻过呢?

思绪慢了很多拍,等她终于回想起来,实际已经是半小时的事。

她先前撞见佳颖鬼魂时,吓得不轻,欧阳修就是点这种香给她闻,用来安抚她情绪。

她很喜欢这样清冽干净的味道,所以一直没忘……

她花费一番气力,终于睁开双眼。

映入视线的光景,一时扭曲旋转,所有东西都在摇晃,比晕船更令人难受。

她又重新闭上眼,细细喘着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再度重试。

这次情况好一点点,勉强从扭曲旋转中,看清自己不是在“留月轩”酒吧,但这又是哪儿……

她反应迟缓,用掉五分钟才找到答案——

全景山水图,云海,山棱,一望无际。

欧阳修的二楼卧室?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杜清晓以为自己下一秒是从床上弹坐起来,但很显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她,想弹也力不从心。

本来运转极慢的思考能力,突然一整个飞快活动,曾经听过的一字一句,啪啪刷满她脑中弹幕。

『很晚了,快回去,没事别再来我这里,乐透奖金我也不要,你自己花掉,不知道要买什么就全替它买狗粮。』

『别再来了。』

『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她痛处,四肢虚软的她竟然成功起身,身体摇摇晃晃想下床。

他叫她别再来了,她记得的,所以连靠近他家街口都尽量避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她处于半昏半醒状态,又本能跑来麻烦他?

每次一遇事,她怎么老是第一个想起他,这种对他莫名其妙的依赖心,太不可取了……

她得尽快走……不要等他开口赶她。

可是强撑起来的爆发力,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走没几步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一圈圈漩涡搅乱,而她就困在漩涡中心处,根本无力挣月兑,双腿一软,直往红木地板坠下——

她被一把捞住,重新塞回床上。

“躺好,别乱动。”捞她的人,自然是欧阳修。

杜清晓脑袋运作跟不上他说话速度,明明只有少少五字,说得也不快,她都耗费好几秒消化。

“我不是故意又来找你……我马上走……”

她以为自己很流利开口,直到耳朵听见那断断续续、一字字拖拖拉拉、要吐不吐的声音,才知道这一句话说完,足足耗掉一分钟。

他用了一根食指,轻易把她按躺回去,压制她的蠢动。

“不是你来找我,是我找到你。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睡醒再说。”

见她仍张着眼,直勾勾看向他,眼底全是迷茫,似乎还没理解他的语意,他索性一掌捂住她的眼睛,强硬逼她闭上。

杜清晓本来就精神萎靡,视线被遮盖掉,床铺又柔软,待在有他的地方又心安,她几乎是立刻睡去。

在睡着之前,感觉他手指抵近她唇心,喂她吃下一颗糖。

小小的,甜甜的,舌尖漫开的滋味。

虽然到后来,藏在最里头的苦味溢了出来,但她已经睡着,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有眉间小小一皱。

欧阳修在床边站了一会,直到她眉宇间恢复平坦,只剩宁馨,他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下楼。

楼下那幅画中人,神色好自责,无颜见人的窝囊样,半缩在花丛后面,露出小半张脸,眼神不安地望向欧阳修。

欧阳修这表情……是生气了吧?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柏君意的疯狂偏执,总有一天会捅出大娄子!

但你大仙谁不好捅,你捅欧阳修罩的人干么?!这不是嫌树龄太长、活了太久,自己找死吗?!

当欧阳修走近时,画中人突然从花丛后冲至画前,以猛虎落地式之姿,双膝利落跪了下去。

“欧阳先生!一切起因全在我!他是为我才干这些蠢事的!我最该负责任,你有气就冲我来,一把火烧了我,我也没第二句啰嗦!请你别怪罪他——”

没等欧阳修应声,画中人又是继续反省兼求情:

“若不是为了替我续魂,他也不用铤而走险,去夺取旁人一成魂魄,我跟他吵过很多次,我不要他犯下这样的业,可他不听啊,我拿他没办法,只能选择封画搞自闭,表达无声抗议,他就是颗木头脑袋,固执任性,不知变通,想到什么做什么……可他不是劣妖,从不伤人性命。”

“被他取走部分魂魄的人,虽无丧命之虞,可是又怎么算完好无缺?”欧阳修嗓音很冷,却冷不过他眉目间的森寒。

灵魂受损,轻则,神志混淆、记事不全、反应迟缓;重则,形同痴呆或疯癫。

画中人沉默,无法反驳。

柏君意企图拉扯杜清晓的魂魄时,欧阳修透过系在她踝上的白鬓,感知她遇险。

就算及时赶到,她的灵魂未被取走,但拉扯过程中,造成灵魂撕裂伤,他刚替她缝补修整完,她整个人处在浑噩状态,动作及反应都远比正常人慢上许多,像以0.5倍速播放的视频。

幸好这是愈合过程的小小影响,只要好好调养,灵魂恢复,那些症状自然会改善。

若没有白鬂绑稳她魂魄,结果可就不是这么容易收拾了。

本以为,让柏君意误会也与他的关系,柏君意多少因为忌惮他,而不敢动她。

又想着,把她赶离自己身边,离越远越好,少接触他的世界,她就能更安全,没料到,还是出了差锗……

“那个……你把柏君意怎么了吗?”画中人偷瞄欧阳修的表情,不仅瞄到他眼底寒意,就连平日隐藏起来的獠牙都冒出来了,画中人不得不往坏处想。

面对这种状态下的欧阳修,柏君意哪能活?!

欧阳修还真没把柏君意怎么了。

当时情况紧急,他顾得了杜清晓,顾不了痛扁那只树精,不过倒是踹了他一脚,也够他受了。

画中人没得到答复,内心忐忑,又怕得不敢问第二遍……

此时,楼上传出动静,音量不大,偏偏欧阳修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

是她的手机铃声。

响了一回挂断,继续打来第二通,要是仍无人接听,再打四五六通都有可能。

这么急促的夺命连环call,不难猜想来电者身分——孙女大半夜没回家,阿嬷当然着急找人。

再任由手机响下去,就会吵醒杜清晓,欧阳修折返回二楼,从她包包里搜出手机。

欧阳修还没想好,这通手机接起来时,该如何解释她在他家这一件事,杜清晓已经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还躺在自家床上,伸手朝枕边胡乱模索手机。

他按着她的手,飞快在她耳边交代:“跟你阿嬷说,你准备在老同学家里住几天,叙叙旧。”

“啊?”她根本没听懂,此刻的她,五感和理解力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他没给她消化时间,一指替她滑开接听键,萤幕贴近她耳朵。

她只听见阿嬷在另一端劈哩啪啦数落了好长一串,她像是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严重累格中。

欧阳修用嘴形重复,指导她:“跟你阿嬷说,你准备在老同学家里住几天,叙叙旧。”

她茫然看着他的嘴形,耳边又是阿嬷正追问“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没回家”,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组织能力尚未恢复,干脆做出一个最省事的举动——

把手机推给他,翻过身,继续睡。

欧阳修点点点,试图把她再翻回来。

要不是怕她刚补好的灵魂不堪折腾,他都想拿出景涛式摇肩法摇醒她,跟她说自己的阿嬷自己解决!

“你跟我阿嬷说就好,让我睡觉嘛……”杜清晓含糊咕哝,说得极慢,听起来像是没睡醒的慵懒口气,更夹杂一丝丝撒娇意味。

在手机另端的阿嬷听见了,直接脑补完毕,老心脏险些难以承受,不断喂喂喂说话呀你是谁喂喂喂。

穷途末路,这四字,完美表达了欧阳修的心境。

不,这种做坏事被长辈抓到的错觉,有另外四字形容〔抓什么奸在什么床〕,但他不想面对。

欧阳修抹把脸,认命迎战现实。

杜清晓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外界刚刚掀起的一场腥风血雨。

她还作了个梦,一个很干净、很舒服的梦。

梦境没有顺序,没有故事情节,只是她躺在一团雪白毛丛里。

白毛丛触感柔软似云,又温暖舒适,拂在脸腮上,微微挠痒,让她直发笑,忍不住把面庞埋得更深。

毛丛有着呼吸起伏,也有规律心跳,应该是活物。

可是在梦里,她没能看见全貌,只知道躺得很安心,半点恐惧也没有。

这一睡,直接睡掉两天,虚度四十八小时的空白。

然后,一醒来,等着她的青天霹雳,将她劈得七荤八素。

起因在于她刚睡醒,肚子饿到受不了,一锅热呼呼、香喷喷的鸡汤就摆在床头柜上,她当然是整锅端起来,窸窸窣窣吃了起来。

一边啃着软女敕鸡腿,一边想,这味道真像她阿嬷煮的,好香好好吃……

她吃到满嘴油光,胃暖了,精神也好了,看见欧阳修拎了个便当上来,她谄媚嘴甜地说:“你煮的鸡汤跟我阿嬷煮的一样好喝耶。”声音当然仍是慢动作播放,说得不算流利,仿佛牙牙学语中的孩子,女乃声女乃气的。

“那是你阿嬷煮的。”

她一脸呆:“你家为什么有我阿嬷的鸡汤?”

“你阿嬷叫我去拿的。”

“我阿嬷为什么要叫你去拿鸡汤?”杜清晓现在的反应,就像个充满疑惑的小小孩,一口一个为什么,加上口齿不太清晰,说话速度缓慢,让她看上去钝钝憨憨的。

“因为你在这里。”废话。而他居然还认真回答她每一句废话。

杜清晓沉默了一下,在脑中组织这几句逻辑。

她问,他答,很寻常的对话模式,但她觉得哪儿怪怪的、卡卡的,却还没想通……

终于——

“我阿嬷知道我在你这里,还让你拿鸡汤过来?!”

对,就是这里不合理!大大不合理!

她阿嬷怎么可能放任她不赶快滚回去,却在别人家睡了两天?!

“我跟你阿嬷报备过了,你要在这里躺满五日,昨天你阿嬷有来看你,吩咐我好好照顾你。”

他下巴往墙角边一努,很眼熟的粉红色小行李箱搁在那,阿嬷特地收拾了数套换洗衣物,供她更换。

“等、等等,你说得太快,让我思考一下……”杜清晓怎么觉得自己脑袋瓜好不灵光,有点难运转,卡卡的。

“我告诉她,我们在交往。”

他突如其来这一句,将她努力运作中的大脑功能,直接炸毁,只能瞠目结舌看着他。

交、交往?!

“也告诉她,你在楼梯摔一跤,又撞到头了,还撞在旧伤上,医生特别交代,千万别挪动你,让你维持平躺静养,而我太担心你,希望能亲自照顾你,不假他人之手,否则我没办法安心。”

当然得先编造一个合理身分,再来一个合理理由,双管齐下,让她顺理成章留在他家,灵魂缝补一事不好明说,只能伪造意外事故,说服她阿嬷,于是他想出这样一套剧本。

而她阿嬷信了,皆大欢喜。

这是串供!这是伪证!杜清晓月复诽声响亮,但微张的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表情,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信息量太多太满,―时之间,她跟不上接收速度,整个人依旧迟缓笨钝,一脸呆样。

过了好久,才逐渐涌现更多疑惑。

他这样期骗她阿嬷,之后怎么收尾圆谎?阿嬷一定会追问交往细节,她又要怎么瞎编胡扯?

明明就是假的,说越多,破绽也越多,可是真的要逼她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她都没弄懂,态势为何会发展成这一步?

就算是迫于无奈,用交往当幌子实在不太好……

“不要自寻烦恼,那些有的没有的事,以后遇到再说。便当吃一吃,吃完继续睡。”睡眠是对灵魂最好的修补良药。

这是养神猪的标准流程吧……她哀怨地想,但肚子还有些饿,就先乖乖嗑起便当,喂饱她空虚了两天的五脏庙。

确实比起他口中“有的没有的事”,她真正想知道的,另有其他。

例如,柏君意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柏君意想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一直以为柏君意是好人,共事时间虽不长,但他确实是个好老板,很照顾她,她对他完全没有防备……

她慢慢吃两口饭,停下咀嚼动作,抬头问他:

“柏君意他……跟我说了一个柏树精和三少爷的故事,那不是他编出来,对不对?他……是故事中的柏树精?”

“嗯。”反正也瞒不住她,不用替柏君意掩盖身分。

“他想……让三少爷,永存不灭?所以把他藏进画里?”因为反应变慢,她没办法同时分心做好两件事,边吃饭边说话的下场,是好几次都咬到舌头。

“你不能安安静静吃顿饭吗?”再咬下去,舌头都快变成配菜了。

“吃饭本来就是要配着闲话家常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老古板观念,边吃边说,饭菜才更香嘛。

“想知道详细,去问画里那一只。”

言之有理!杜清晓捧着便当,着急想下楼去和画轴说话,便当差点打翻在他床上,凭她现在的驽钝反应,根本来不及抢救,是他迅速托稳她的手,护妥便当,赏她一瞪的同时,舀起一匙饭,堵她的嘴:

“不是现在。”要也得她吃饱了、睡足了,灵魂修复七八成,他才会放行。

“哦。”她嘴里满满,两腮被白饭塞得鼓胀,只能单字应答。

结果他的“不是现在”,指的竟是两天后。

她终于获释,活动范围从二楼扩大到一楼。

只是被迫随时抱着一瓶保温罐,时不时得喝几口,幸好里面不是苦药,像稀释过的糖水,身为蚂蚁人,一天喝上几大罐一点也不痛苦。

她一下楼,笔直朝挂画的墙面走过去,动作称不上利落,还有些缓慢。

画上画风已变,三少爷呈现陪罪跪姿,趴伏在她面前,已经跪了好几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三少爷不断重复这三字。

“呃……有话好好说,你这样,让人压力好大。”杜清晓没办法将手伸进画里去扶他,只能嘴上劝说。

可是三少爷很坚持,虽然不再一口一个对不起,却没想过要改变土下座跪姿,仔细去听,还能听见他的抽泣声。

“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就回楼上去啰。”面对一只向自己下跪的画像,她有种寿命条疯狂大减的错觉,太不舒服了。

画中三少爷总算甘愿坐挺,拿正脸面对她,双腿仍是跪贴在地上,双手安分摆放膝间。

那一张年少青春的脸庞,活像偷带黄色书刊去学校的中学生,正准备接受训导主任处罚,凄风苦雨,满面悲痛。

杜清晓拉来一张木凳坐,闲话家常地先开口:“三少爷?”

三少爷差点又趴下去了:“我不当三少爷很久了……你叫我承先吧,董承先。”

她和他的交情实在没好到能直接称呼,她干脆省略跳过,继续说下去:

“柏君意跟我说了些你们的事,不过后头的部分我刚好晕了,没听得很仔细……他在你死后,究竟都做了什么?”

“……他把我尸体偷走,埋在他树下,我本来想着,这样也不错,以身当肥料,养护他茁壮、助他生长,也算是另类的『在一块』,我是挺知足的,但他不呀……说什么身死魂离,只有肉身于他没有意义,他要我『真正』陪着他,所以——”董承先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衣摆上绞弄,眼神落寞,声音也变得更小。

“他撕了自己半身树皮,打浆抄纸,造出这张水火不侵的极韧纸,又拿百年修为与画妖交易,为我绘形纳魂……”

柏君意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痛着。

太多了,这样的代价。

只为他颔首一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拿我也陪你”的随口应允,竟要柏君意牺牲至此。

最可怕的是……不够,远远还不够。

为维持他魂魄不消,柏君意先是耗尽自己妖力,后又从生人身上盗取小部分灵魂;到现在,仍在持续……

董承先越来越怀疑,自己那句“好,我陪你,哪怕只剩魂魄,我也陪你”,到底是一种承诺,还是诅咒?

他觉得够了,他不想柏君意再这样下去。

柏君意本来就应该是一棵无烦无恼的树精,光凭雨露滋养,便能活上几千年,凉凉坐等成为树中仙,却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

杜清晓听完也吃惊了。

她没想到柏君意居然如此长情,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气不起来,也怕不起来。

“所以他那时,是在盗取我的灵魂?”杜清晓回想被柏君意握进掌间的朦胧白烟,原来是灵魂的模样。

“嗯……”董承先神情蔫蔫的,不太敢看她。

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他却是最重要的因素(没有之一),称得上是共犯。

“他不知道你跟欧阳先生的关系,不然他绝不敢对你出手的……对不起。”过了好一会,董承先又补上这句。

“不、不是你们想的……呃,我意思是,不管我跟欧阳修有没有关系,他那样做,很不好啊,路人是无辜,再怎样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迷昏,动手偷灵魂吧!”不问而取谓之贼!

况且,这不是偷钱包偷手机之类,报报警能解决的小事!

爱情很伟大,但绝没有伟大到可以恣意伤害旁人,要别人来付出代价,成就你们的爱情。

“没有我,他不会这样胡来……要是我不在了就好——”董承先说没两句,又哭趴下去,这次语句中的自责及自我厌恶,满到溢出来了,字字都不是随口呜呜嗷嗷,而是真心如此认为。

“你先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嘛……”杜清晓向来不是个安慰人的货色,脑中语句翻来找去,只挖得出这几句老词,贫乏得可怜。

“姑娘!你跟欧阳先生关系好,你帮我求求他,把那东西借我,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一辈子感激你们,下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做看门狗……”

她弱弱想反驳:“我和他真没有关系好……这也不是重点,呃,你刚说借什么东西?”

董承先抽抽鼻,回她:

“天火。”

天火,焚烬世间万物之火。

天火落,六界没,是为众神谴世手段中狠绝之最,无人能在天火炽燃间幸存。

别说是烧一幅画,即便是柏君意的原身被天火一触,也直接沦为柴薪,烧个不见残渣。

杜清晓没少看小说或电视剧,对这两字不算陌生,但就算从来没听过,光从字面来猜,也知道那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不该像董承先口中“借个打火机用用,等会儿还你”一般容易。

不对……说不定,“天火”还真的是某打火机的品牌名称。

听到一幅画想借打火机,杜清晓很本能反应:

“你……你是想自焚吗?!”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只要把我烧毁,他就再也不用犯错犯傻了……”董承先闷闷说。

他并非一时冲动,这念头着早已生根许久。

每每看见柏君意为他盗来旁人灵魂,望着柏君意疯狂眼神,他就会忍不住……涌现这个想法。

“柏君意现在的状况,若知你毁于天火之下,他难道不会将所有仇恨发在旁人身上吗?最后倒霉的是谁?”欧阳修从厨房出来,换了一个新的保温罐给她,里头又是满满一壶糖水。

而柏君意忌惮欧阳修,当然不会蠢到与他正面交恶,可满腔怒意无法宣泄,绝对找上最软的那颗柿子捏。

身为“最后倒霉的是谁”唯一候选人,犹不自觉,正乖乖转开保温罐盖口,小口小口吹凉,慢慢喝着。

董承先望了眼杜清晓,不难想象柏君意用树藤勒死她的惨况,欧阳修没说错,现在的柏君意,确实发起狠来,是会这么做……

“那我还是自行封画,死不打开,直到耗完最后一点残魂,这样他就谁也不能迁怒了……”董承先最原本的计划,正是这个。

封了画,不跟柏君意说话、不接受他渡灵给他,时间一久,他应该就能死全了吧?

他一死,真正的死,柏君意才能解月兑……

“就算封画,他一样能强行将旁人灵魂过渡给你,你别忘了,画着你的这张纸,是他的皮。”欧阳修简单几句,打击董承先的信心。

“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就只能眼睁睁看他变成这样吗……我不是为了想拖累他才留在他身旁的……”董承先双手抱头,神情很痛苦,让杜清晓瞧了相当不忍心。

“方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过了很久,欧阳修才又说。最后那两个字,他极难察觉地皱了皱眉心,杜清晓看见了。

“欧阳先生,我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痛呢,求您指点!”董承先朝他一拜。

欧阳修淡淡地,说出他口中的“方法”,一字一字,低沉清浅,语中之意,却无比残酷。

杜清晓瞪大双眼,边听边摇头。

行不通的,这样太无情、太残酷了,明明是那么相爱的一段感情,为什么只能走向这样的结尾——

可董承先那张仍带少年稚气的脸庞,流露出一股坚毅,与方才呜呜咽咽的爱哭鬼模样,完全不一样。

董承先弯唇而笑,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微微发亮,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真真实实、大松口气的如释重负。

“多谢欧阳先生告知,这个办法很好,真的很好……就这么做吧。”

傍晚左右,天空开始飘雨,稀稀疏疏,像正无声落泪,为见证一场生离死别。

杜清晓心情很不好,闷闷的,坐进藤椅里,连摇荡的力气也没有,咬着下唇在深思、在等待。

八点一到,欧阳修带着画轴上楼,她立刻从藤椅间起身,脸上挂满担心,迎向他。

画轴完整收卷,妥妥系上绑绳,可画里传出的啜泣声,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接过画,把它抱在怀中,像拥搂一个伤心的孩子,无声安抚,陪着掉眼泪。

除了哭,又能做什么呢?

无能为力的那一步,跨出去了,没有后悔药能吃。

柏君意遗忘了最重要的记忆,遗忘了心上最在乎之人。

遗忘了他是为了什么,不惜犯下盗魂罪名。

只要遗忘了,就再也没有执念、没有疯魔、没有为了谁,付出一切在所不辞的决心。

欧阳修这个方法,有效,却很狠。

他在董承先的画中,添上一支熏炉,炉里置香,散发淡淡仿似权木味儿,她本来好奇凑近闻,被欧阳修一掌捂住脸,远远推开,叫她去旁边吃五香乖乖。

那香息,再多嗅闻几口,便会教人连自己是谁全都忘光光。

欧阳修拨了通电话给柏君意,句短字少,叫他来把画拿回去,否则放火烧了。

为杜清晓灵魂一事,两人算是结下梁子,打坏了表面关系,柏君意虽然挨过欧阳修一脚,心里有所顾忌,但一提到画,就算前方有龙潭虎穴等着他,他也会闯一闯。

不过柏君意并没有遭到其余刁难,很顺利将画带走。

带回去之后的事情,即使杜清晓没有亲眼见证,却也不难想象。

柏君意头一件事,自然是打开画轴,仔细检査董承先是否安好。

画一展,香味浸润,柏君意只当是在欧阳修那处沾染上的,不会多加怀疑。

当然柏君意更未曾想过,董承先想保护他的念头,如此坚决,不惜沦为一段缥缈记忆,从柏君意脑中,被抹去,一干二净。

『方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你下狠心,而且……很痛。』

如何不痛?

被自己恋人遗忘,从此,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再也不是因为你。

所有的相处点滴,无论苦甜,皆化为虚无泡影,你记得,他遗忘,你与他,从此陌路,任凭痴痴回首,如何顾盼流连,也不会再有一双深情眼眸,牢牢地、全意地,注视你。

董承先的哭,不夹带半丝懊悔,就只是……痛。

太痛了。

可是这样的痛,哪敌换回那高坐枝桠,长腿微微摆荡、墨色长发飘逸,清风明月中,浅淡闲散的俊美树精,抬眸一笑,世俗纷杂不沾己身。

换回他的一生无忧。

换回他的慵懒假意。

换回他,不再犯错,不再执迷,不再魔怔。

哪怕成为与他永无关连的路人。

而少掉柏君意为他强渡灵魂、勉力续魄,董承先等同截断自己生路。

他将随着魂魄慢慢散去,最后,成为一幅墨画,记载他曾存在过的姿容,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哭泣,不会思考,真正的画作。

画里哭声,渐渐虚弱,想是董承先哭累了,应该睡着了。

杜清晓抱着画,仍没松手,自己眼睛鼻子也哭到红通通的,心疼董承先的际遇。

柏君意为他,不惜冒险逆行。

董先承为他,情愿永世遭忘。

这两方的爱情,都好傻……

“如果有一天,柏君意回想起来……”她声音哑哑的。柏君意胸口还刻有董承先的名字,难道他不会心中生疑,想一探究竟?说不定他很快能找回记忆。

“以柏君意目前的道行,再加上这几年,他浪费在画上的法力耗损,百年内,他都不可能想起什么。”欧阳修陈述事实。除非柏君意重新再看见这幅画,才有些许可能,破坏“忘我香”的效用。

而百年后,就算柏君意真能想起,也于事无补。

“明明很相爱,都是为了对方好,为什么只能有这样的结果……”她替他们怨叹老天不公平。

“相爱不相守的例子,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们也不是最惨的。”欧阳修的回答,一样很冷眼旁观,说着旁人家务事,不痛不痒一般。

她红着眼睛瞪他,觉得他好无情,瞪人的神情像只小白兔似的,实在吓唬不了谁,只会让人想往她脑袋上狠揉。

欧阳修忍住指间莫名发痒,不做动作,她还持续用那表情在瞪他,他索性转身背对她,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动,淡淡补一句:

“过阵子,我在画里加上一棵柏树。”

她知道欧阳修的意思是——过阵子,董承先变成墨画的那时候。

那股难以言明的酸涩,重新涌上杜清晓喉间,她沉默了稍久,才动手抹掉眼泪。

“嗯。”她代替董承先应答,心里清楚,董承先会很开心的。

还能以另外一种形式相伴,这一次,谁也不能再分离他们。

于画中,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