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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十章 决绝杳然去

作者:雷恩那类别:言情小说

尽管已把怀里的“宠物”喂得饱饱,思飞楼的主人依旧没有放手的打算。

邬落星有种感觉,觉得眼前这男人底细越现越多,令她渐渐看明白后,他对她的态度也越发直接,蛮横、不讲道理、我行我素、喜怒无常……好似他就是这般性情,最最真实,懒得再费力掩饰。

“那一年我十岁,阿娘带着我往西域走,回到族里生活。”琴秋语气持平不变,手指在她唇角轻轻留连。“我娘是血月族圣女,失贞于中原男子又随男人私奔、且还生下孩子的圣女,并不受族中长老们待见,那些年娘亲咬牙撑持,为的是想让我从族中历代传流下来的宝典中习得入魂之技与梦术。”嘴角轻扯——

“我学得很好,嗯……应该说,非常非常出色。后来发现,越是旁门左道,越是阴险诡谲之术,那完全是我天赋所在,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最后又自能融会贯通、运用自如,不到三年已有成就,加之内息变化与对气的操纵进步神速,我留在族中的后面那五年,钻研了血月族典籍中记载的所有一切,学会如何以五感操纵人之心魂,甚至隔空入魂、梦中造梦,我很厉害,是族中最最厉害的,落星可知?”

他献宝般的口吻令她登时无语,好一会儿才出声问:“你阿娘……她还健在吗?是她要你学成之后为你爹复仇?”

男子眼神略沉,表情仍淡然。“我娘在带我回族中后的第三年病逝,算是抑郁而终,自我爹命丧雪岭断崖下,她就不曾再笑。至于复仇一事,用不着谁驱使,我就看不惯这整个中原武林正道,就想搅得它翻天覆地。”

他心绪变化甚大,嘴一咧,露出白牙,淡然神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阴狠神气。

邬落星没有怕他。

也许她该要感到惧怕才对,但她想,她也是个“不正常的”、“变态的”,她不知道如何厘清此际心中对他的感情,却知绝非害怕。

“你十岁回血月族,十三岁习术有成,阿娘也在那时病逝,之后你在奇术上又花五年钻研,那……大闹中原武林时应是十八、九岁,我记得当时乱了整整一年有余,各门派人人自危,丑事一桩接一桩爆个没完,茶楼酒肆间,好多说书客都拿你引起的江湖乱事说书挣钱,

然后江湖上余波犹然荡漾,『血月驭魂魔』却突然销声匿迹,再无谁令他出手……”

敛睫,她嗓声若叹——

“任谁也料想不到,这般人物会选在帝京最喧闹繁华的销金窟里安身立命,所谓大隐隐于市,你隐得实在太好,我还以为……一厢情愿又自以为是的以为,你是欠了清晏馆的春老板太多钱银和人情,还不完的债,让你哪儿也去不成。”

她咧咧嘴想自嘲笑开,但没能笑成。

“我想,那些被你迎入思飞楼伺候的贵客们,个个都中了你的招吧?那些人无半点内力武功,入魂抑或入梦,更易于你操控,在他们的神识中造出他们想要的景象和过程,令他们获得满足,于你而言真如小菜一碟,你玩着他们,玩出自己头牌公子的称号,你……你是否也那样操弄过我?”

琴秋脸色骤变。

他狠狠瞪她。“我没有,我不曾对你——”

“你有。”邬落星斩钉截铁地截断他的辩驳,眼眶竟有些泛红。

她先是微微喘气调息,定下心神才道:“我第一次闯进你的思飞楼时,追在我身后的是忠勇公府的护院和猛犬,那时我不懂究竟发生何事,如今想来,脑中之所以会有短暂的空白,场景从外边一下子挪进那处密室,那些猛犬在瞬间全止了吠叫,一切皆是你所施的术。”

琴秋不服。“我那时初见你,自然心生提防,会对你施术理所当然——”

“还有第二回,你施的是梦术。”她再次截断他的话。“那个梦……我以为累到胡乱作

梦,其实是你操弄梦术进到我的神识里,我还把许多话跟你说,师父和师妹的事,关于求药治病,关于七株灵蓟草的用途,全都说了,你、你……你老早都知晓,却从头装傻到尾……你还……还乱亲人,故意吓唬人……”

琴秋更不服了。“自是心里喜欢才亲,岂是乱亲?”

她脸红驳道:“那时你我才初识,相处不过一日夜,谈何喜欢?”

“对你一见钟情,不能够吗?”

眼前男人此话一出,谁与争锋?

邬落星总之是说不下去了,耳热心悸,全身发烫。

她调开眸光,一颗心枰抨乱跳,费劲克制住想抬手压紧左胸的冲动。

琴秋觉得自己仅是实话实说罢了,并非想撩拨谁,此际他话一出,她即刻撇开脸,一时间让他心脏紧缩,怀疑自身是否愚蠢到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他嗓声略绷又道:“是,第一次是入魂,第二回施了梦术,第三……没有第三了,那时你见我被劫,追进林间,我确实被劫无误,我也没有故意扮无辜、装无助,是你紧张我了,追踪到那人,进而找到我,替我摆平一切。”他沉眉眯目。“那一次绝非算计,不能添在我头上。”

说实话,邬落星还真忘了这一桩。

但因为某位头牌公子……呃,得改改口了,是因为某只藏得很深的大魔突然生出“坦白

从宽”的想法,觉得自己把干过的事爆出,替姑娘家厘个一清二楚,总比被拿来当成箭靶狂射猛戳好得多。

殊不知,他使的这一招才真的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邬落星先是一怔,随即便记起那一夜的事——

认出他身上的飘逸彩衣。

发现他被劫。

她一路追踪了去,提气狂奔,轻身功夫使到极处,却一度因失去线索茫无头绪,焦灼万分沮丧不已。

结果,一切的一切,又全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吗?

“所以那人……是谁?”吞咽唾津,她艰涩问出。

琴秋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天罡门掌门。严季野。”

闻言,邬落星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跟着乱七八糟闪过无数想法。

她记起老道当日亲口告知的那件武林天大丑闻,当时的推敲加上今日的证实,那丑事之所以发生果然与血月族的入魂术有关。

江北天罡门。中原武林大派中的大派,正宗中的正宗,入门弟子需经千挑百选,除筋骨奇佳外,德性上半点瑕疵皆不能忍,结果——岂知——

堂堂的掌门大人偷偷溜进小倌馆纵欲享乐便也罢了,临了却还恶劣到想把人劫出来,推倒在野地里直接……白嫖?

那白嫖完之后呢,打算杀人灭口?

这些披着人皮的鬼兽,比什么都肮脏。

“我……我知道了……”她喉中涩然,嘴角浅浅一扯。“自谓正道,干的尽是狗屁倒灶的事,你看不过眼,遂对他施术,所以才有他之后狂乱失道,将自己的大师兄和少年小徒一口气全侵犯了的丑事发生……天罡门严大掌门的离谱行径,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原只当成一桩怪事乱风过耳,却没想到是你的手笔,而在那当下急着寻你的我,如今想想,倒真的是蠢。”

琴秋好看的薄唇轻轻抿着,目光探究,终忍不住问——

“落星怨我?”

她摇摇头。“你能护好自己,我有什么好怨?”

他再问:“你惧我?”

她瞳心湛了湛,仍是摇摇头,再出声,语气里有落寞有腼腆有自嘲——

“不是惧,是……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深吸一口气,她颊面犹红,眸底亦红。

“本以为真如你曾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是类似,甚至是一样的,我想拉你月兑离红尘,不想你一次又一次受委屈,但你那时反问……你问我,杀人为业真是我喜爱的?说我何尝不是在委屈自己,与自己为难……你还说,如若哪天我不再委屈自己,记得知会你一声,你就跟着我一块儿,咱们谁都别再自己欺负自己……”

琴秋眉眼倶凛,气息微绷。

他未料与她初会时的那一番话,她会记得那样深、那样在意。

邬落星垂下颈项宛若沉思,好一会儿,静静又道:“我欠师父许多,他救我一命,教我武艺,把我养大,他真正的心思我并非全然不知,但该还的,得还。我想过,待我帮师父攒到足够的金子银钱,把七株灵蓟草全数找齐,带师妹入辽东奇岩谷医治,等一切完成……我打算跟师父说,我不想再用杀人技挣钱过活,我想做喜欢的事,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看向他,扯唇像在苦笑,又像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

“然后到得那时,我就能去到你面前,告诉你,我不再委屈自己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跟我一起,不让谁欺负了去,也不能自己欺负自己……”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琴秋做事从不懂“后悔”二字。

但眼下,他竟悔了,后悔不该图一时之快将那第七株的灵蓟草毁去。

“落星想与我一起,只须待在这里,待在我身边,一切再简单不过。”他抚模她的脸,俊颜倾近,以鼻尖来来回回摩挲她的腮畔和颈侧,嗅食女儿家身上独有的清馨。

邬落星在他怀中动也不动,语气轻沉——

“对我而言,世间从来就没有再简单不过的事,你与我,也从来都不是同路人。你并非受困在小倌馆里不得自由,天地广大,任你来去,而我……我责任未了,恩未偿尽,那个曾经近乎是家的地方,却没办法再回去了,即便如此,这里也非我的容身之地……”咬咬唇稳声。“我没办法待在你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

男人脸色骤变,气息粗沉,扳过她的脸凑上去就是一顿狠亲。

他箍住她的腰身直接倒卧在地毯上,吻遍她的小脸,啃吮她的耳朵,连脖颈也不放过,在那一处雪白咽喉格外留连,都想张口狠狠咬下似的。

……

她……不忍了!

她重重咬唇以求清醒,咬出血丝了都觉无所谓,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使劲儿,竟两下轻易就翻转局势,把男人反制在身下。

她忽地明白过来,若论气与内息的修为,她还差他十万八千里,但要是比拳脚功夫、比招式对打,她光凭单手就能制得他动弹不得。

他还想动,她抓住他腕部的手更加使劲,将他的双手牢牢按在地毯上。

她俯身瞪视他,双眸清锐。

琴秋蓦地放软了身躯,薄唇轻扯——

“落星可知,如这般近距离直勾勾望进我眼中,此际的你实在太方便我施术?”她不为所动,维持压制不放不退。

他又道:“我是打不过你,比拳脚擒拿杀人技等等,我必败无疑,但我制得住你。”

邬落星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的入魂术和梦术能杀人于无形,要操纵人的心智神识、编整思绪,或是混乱原有的记忆,都是可行的,端看他做或不做罢了。

口中还留有他肆虐过的微疼,心口也疼得厉害。

她装淡定,抿抿唇,将沾染了他清冽气味的唾津咽下,略沙哑道:“你想要的若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我,要那样的我日日当你的禁欝,大可施术,你如果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到得那般地步,总归没了自主和感觉,你想如何,都成,反正我不在乎,也不会懂得在乎。”

她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说完,放开他倏地起身。

她抄起他替她收在榻边矮柜上的一对银刃,轻盈地跃上窗棂。

“邬落星!”

身后传来男人阴沉怒喝,她心口轻颤,攀在窗上顿了顿,没有回头。

那带怒的声音又响起,清清楚楚充满威迫——

“你敢走,我就拿邬定森和邬巧儿开刀,要他们生不如死。”

终于,邬落星还是回眸了。

她双眸微潮的脸对上他寒铁一般的俊庞,那双漂亮的男性瞳仁布满星火,眼看即要变成燎原大火。

面对他的怒不可遏,她好像不晓得该作何响应。

怎么做都不对,于是一切全随他。

随便他了。

“倘若真到那一步,那我只能与秋倌为敌了。”她惨惨一笑,眼里流出泪来。

“你……落星!”

来不及再留人,姑娘家随即调头跃出楼外,走得毅然决然。

清晏馆自从举办了那一场“琴棋歌舞赏秋月”的宴会,凤鸣春当初所立下的目标——

“冲名气、挣营生”,在那场王公贵族、富豪人家以及文人墨客前来共襄盛举的宴会落幕之后,果然看出卓越成效。

“琴棋歌舞赏秋月”确实办得很盛大、很热闹、很……很……嗯,许许多多与会的贵客,甚至是陪客的众位小倌公子们都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描述那一晚那种很愉悦、很身心舒畅、很颓靡堕落的奇异美感。

彷佛身为人而加诸在身上的道德枷锁全都卸除,挣月兑一切有形与无形的束缚,身体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皆被暖而不灼的火焰细细燎遍,心中深埋的渴望一一浮现,尽情释放,不觉羞耻,没有桎梏,随温暖的潮水来来去去、忽涌忽退,纵欲恣情。

赏秋月的宴会结束后,清晏馆的生意果然好上加好,冲出一片新气象。

但世间之事常是福祸相倚,有好有坏。

好事是凤鸣春目标达成,名气与钱银双双入袋,坏的是不少当晚与会的贵客以及小倌公子们,近来身子骨普遍变弱许多。

关于这事,当中诡谲的点还真不少,令凤鸣春想过又想,脑袋瓜都快想破,依然厘不清当中原委,只得对着身体似乎没出什么状况的头牌公子吐苦水——

“……瞧咱们家沁夏公子那秀秀气气的小身板,一晚要对付三个大男人,偶尔一次也许还受得住,可受不住每晚这般操弄,但自从赏秋月的宴会之后,咱们小夏儿的恩客们简直着了魔似的,吓死人啦!”挥着红巾拍拍胸口。“以往隔三差五来访,还能轻松调度,如今是每晚都来,个个都要小夏儿陪着过夜,咱瞧那些贵客玩得都脸色发青,个个需要调养,还是前仆后继涌来……”摇头再摇头。“得罪不起啊,这可如何是好?”

思飞楼上,琴秋半倚着大靠枕、曲起一腿坐姿随意,面前矮几横着一张琴,他单手拨

弹,琴音亦随意得很,悦耳是悦耳,然不成曲调。

今午凤鸣春代替老哑仆为他送午膳上楼,那份色香味倶全的膳食犹在一旁托盘上,他粒米未进,只饮着昨夜的半壶残酒。

凤鸣春也没催他用饭,毕竟该操心的事太多,在地毯上一落坐就自顾自地倾吐,烦恼到这几日粗壮的腰身都清减不少。

琴秋仍一音连着一音徐徐抚弹,琴音悠柔,抿唇不语的侧颜却有种说不出的冷峻。

凤鸣春替自己倒了杯温茶,咕噜咕噜灌完后继而又道——

“不只是小夏儿那边这样,连怜冬公子的畅诗阁那儿也乱了套,平郡王与小国舅在赏秋月宴会那晚都来赏光,他们两人和冬倌那时全玩在一块儿,这……这『三人行』嘛,也不是多惊世骇俗的事,却不知为何,平郡王这阵子倒跟小国舅争夺起冬倌,闹得当真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重重叹气再叹气,语调都带哭音了。“秋倌你说说,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这清晏馆上上下下可怎么活?”

凤鸣春依旧没有等到回应。

眼前的琴秋公子在他春老板的眼里——

脸色,白里透红,正常。

坐姿,慵懒自在,潇洒。

举止,随兴高雅,飘逸。

但那一双眼,那双漂亮带媚的长目,三魂少了七魄似的,不断拨弹琴弦的动作既诡异又专注,像要从琴音里探求半丝半缕的什么,但那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身不知,没有谁能知。

凤鸣春到底见多识广,突然间惊悟,他们家的沁夏和怜冬两位公子的麻烦事或者还不算真麻烦,真正在那一夜出大事的很可能是眼前这一个。

完蛋!

凤鸣春内心不禁哀号,都不知这贼老天为何要这样玩他!

然,他一向是位好大哥、好伙伴、好朋友、好老板,不可能见“死”不救。

“秋倌……我瞧着……你像似没被蹂躏过的迹象,莫不是你那位『火山孝子』那晚人在我列出的邀请名单内,却自始至终……没有现身?”提问到这儿,楼内氛围还算寻常,偏偏他不罢休地继续试探——

“秋倌莫不是……难不成……被自己的那位『火山孝子』给彻底弃了?”

铮——嗡嗡嗡嗡——

凤鸣春狠狠惊了一大记,他家向来淡定的琴秋公子指下一拨,两根琴弦竟瞬间断裂,将拨弦之人的修长玉手弹出点点血珠。

“秋倌!”凤鸣春赶忙递出手里红巾,要琴秋先压住止血。

后者并未接过他的巾子,而是将伤指举在眼前、略歪着头瞬也不瞬瞅着,好像那有多奇特、多不可思议,令他想不通究竟因何。

最后,他将伤指含进嘴里,从唇齿间模糊蹭出声音。“无碍……”

凤鸣春见状心里一揪,摇摇头叹气。“看来秋倌真是被弃了。”

琴秋此际边吮着指上的血珠,边将半壶残酒举在嘴边欲饮,听得凤鸣春这话,他手中白瓷小酒壶“砰——”地一响,碎瓷片暴散,酒汁洒了他半身,那小酒壶竟生生被他的五指捏爆、掐碎。

结果凤鸣春头更痛了,因为他家秋倌伤了一指嫌不够,另一手又被碎瓷片割伤掌心,虽不到血流如柱,也够触目惊心。

“天啊!天啊!我的天爷啊——”凤鸣春张声嚷嚷,再也顾不得其他,手中红巾直接抵了过去,帮忙琴秋止住掌心的血流,一张嘴可没停过,继续碎碎念。“你们一个个是都怎么了?那个不对劲儿,这个也教人不省心,被弃就被弃,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店,没了这根木头还有整座森林呢,谁怕谁?”

“……我没有……被弃。绝绝对对,没有。”终于终于,某位头牌公子艰涩开了尊口,咬牙切齿为自身辩骏。

凤鸣春先是一愣,接着又开锄,字字诛心。“没有被弃,那为何一副要死不活样儿?连连弄伤自个儿是好玩的吗?你心里头的那位可有半点心疼?”

琴秋面色霜寒,抽回自己的伤掌,硬气重申——

“她没有弃我,她仅说……嗯……没办法待在我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不要我。”简直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跟清晏馆馆主谈及这样的内心事。

凤鸣春不忍戳破他自以为是的见解,只得道:“那好,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事清不就好办了?对方没办法待在你身边,咱们山不转路转,换秋倌去待在对方身边。没办法就这样在一起,秋倌就去问个清楚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在一起,不就都解决了吗?”

琴秋忽然缓缓站起身。

颈微垂,他沉肩坠肘立定不动,彷佛被点醒什么,脑中思绪正翻涌。

“秋、秋倌?”凤鸣春心里又扫过莫名悚意,背脊微凉。欸,他家秋倌近来常令他突然间无所适从啊。

琴秋的两耳听不进任何声音。

他处在一个困局里多日,此际那解决之法从眼前浮光般掠过,他抓住了那道光影的尾巴,正跟那唯一解答努力奋战中。

从那一日他借由倪家小姊弟传消息,引邬定森前来,他在姑娘与她师父面前毁去那一根灵蓟草,到得今日已又过去半个月。

他把她心中所以为的“家”摧毁,让她彻底明白西郊竹坞那个所在根本无她立足之地,再令她清楚看到,邬定森对她仅仅是利用,并无师徒之情,而邬巧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累赘,摆月兑了他们,她尽可海阔天空。

只有他才是她的方向。

他以为做到这般,她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独有。

岂料她走得那样决绝,当真翻脸不认人,竟还回呛要与他为敌!

虽说是他语带威胁在先,那、那他当下是怒昏头,又急又气、火烧火燎的,想对她施术迫她服软,偏觉大男人面子挂不住,毕竟喜爱一个女孩子家,不能让她心甘情愿相依偎,还得施术入魂来操弄,这样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当时没有阻她离去。

所以她离去的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在生闷气,十分火大,全闷在心头和肚月复里狂烧,烧得他戾气更盛,大有想重出江湖再闹个腥风血雨的态势。

是她送他的那张连珠式七弦琴稍稍扯住他的理智。

然后环顾这思飞楼上,到处可见自两人相识到今她特意为他搜罗而来的大小玩意儿,每一个物件皆有她的用心,是她花费精力甚至卖命换来的东西,只为拿来哄他欢喜。

她心里岂会无他?岂能无他?

牵绊已深,入心入骨,他们在彼此的命中共谱一曲,他要这琴曲长长久久,一生不断,他又岂能放过她?

所以——

“春老板说得对极。”

“嗄?”凤鸣春一脸茫然,眨眨眼望着终于结束沉吟的琴秋。

“咱们山不转路转,确实得如此。”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他是蠢了、气疯了,才会傻傻继续等在原地,等那姑娘想他了,再次返巢。

然,这一次他把她欺负惨了,把她家师父、师妹一起折腾进去,依她倔强固执的脾性,即使真想他,八成也不会允自己回来。

整个胸中绷到发痛,他咬牙暗暗调肩。

“秋倌这脸色……不太好啊。”凤鸣春再次叹气。“要不你告诉我那位『火山孝子』到底是谁,咱替你再想想法子,好生琢磨一番,安排个什么局的让他跳,求他回心转意?”

琴秋嘴角微扬没有答话。

他径自走向内房,从用来收纳小对象的八宝盒中取出两只瓷瓶,重新回到凤鸣春面前,将瓷瓶齐齐交到对方手里。

“秋倌,这是……”凤鸣春如丈一一金刚模不到脑袋瓜。

琴秋徐声道:“白色瓶内如米粒的小丸约莫百二十粒,那晚聚在这思飞楼赏秋月的贵客们,若持续夜夜上门,咱们家的公子们真顶不住了,就各喂那些人一粒,能解去迷魂的劲头。”

凤鸣春两眼瞠圆,红巾轻掩朱唇。“迷、迷魂?他们全被下了迷魂药?莫怪啊莫怪,金枪都挺不直还不住往咱们这儿冲,不是迷魂是什么……啊,等等!是谁对他们下药?”此话问出,他顿觉自己蠹了,他家秋倌如此知情,手里还握有解药,始作俑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琴秋被他丰富易懂的表情逗得颇乐,嘴角扬得更高了些,继而道——

“红色瓶内的小丸则分给怜冬、沁夏和馆里几位公子们服用,早晚各一粒,连服三天,对他们的身子骨有益处,春老板自然也得服用,除强健体魄亦有回春功效。”

听到“回春”二字,某位老板完全把下药的事抛一边,两眼发亮直盯着红瓷瓶。

“秋倌什么时候懂得这些妙物了?倘若真具回春功效,那可是大大商机啊。”

琴秋道:“功效是绝对有的,但多食无益。嗯……就当作这几年来相交一场,你待我实也不薄的分儿上,春老板欲知如何调配炼制的话,待我远行回来,这一手功夫当可教你。”凤鸣春心里先是大喜,但一想顿觉有异。“秋倌要远行?”

“是。得离开一段时候,这思飞楼里的一些什物是有情人所赠,于我而言甚是珍贵,不及整理,得请春老板代为照看。”边说着,他将七弦琴摆正,在琴身上覆盖整大块的软布,随后走至敞开的窗边。

凤鸣春兴起一大堆疑惑,望着他临窗修长的身影,凭直觉便问——

“秋倌山不转路转,那人既然不来,就换你到那人身边,是吗?”

琴秋低应一声,接着淡笑道:“受春老板的清晏馆庇护多年,却一直未将真实姓名相告。”

凤鸣春收好两只瓷瓶后亦起身走近窗边,之前的红巾拿去压琴秋的手伤了,他顺手从袖底掏出第二条,爱娇地挥了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咱们红尘飘零的全是一家人,真名假名的也没啥儿差别。唔……是说,秋倌的真实姓名叫啥儿呀?”他洗耳恭听。

临窗而立的男子当如谦谦君子温如玉、回眸一笑百媚生。

“在下姓秋,秋天的秋,双字琴隐,抚琴而隐世的琴与隐。”道完,他身若白羽飞鸿,又若清泉漫动,以一种随风共舞、寄之余生的姿态荡出窗外。

凤鸣春骇然大叫。

他叫声无比凄厉,以为受了情伤的人儿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戕了,待冲到窗边东张难望,

才见一抹飘逸如尘的身影已落在不远处的高墙上,惊得他又想扯嗓大叫,但这一次倒很机灵地两手重迭捣住了嘴巴。

墙头上的人朝他微微颔首,像再一次拜托他照看思飞楼。

他遂朝对方用力点头,末了还抬高手、抓着红巾子挥了挥,要对方一路顺风。

那道身影终于飞腾而去,很快消失在凤鸣春眼界里。

许久许久,凤鸣春终于重重喘出一口灼气,退退退,再退退退,倒坐在地。

“原来咱的清晏馆里窝了尊大佛……呃,还是大魔呢?”想了想无解。

他很不求甚解地甩甩头,手中红巾又挥。“管他的呢,什么真名假名,既是姓秋,倒头来仍是秋倌呀。”

最后凤鸣春“嘿咻——”一声撑膝立起,把窗子全都关上落栓,再关上门,施施然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