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善信……”李珈仪看着自己的餐盘,然后对比丈夫的,突然有种不平之感。
从一开始的长桌相对而坐,到近几日开始九十度角隔邻用餐,她连续观察了三天,发现丈夫对于一些食物的分配明显不符公平原则。之前因为对坐角度视野的问题,她没有去注意这部分。
“嗯?”他稍微侧头问着。
今天是吃牛排,有简单的蔬菜鸡汤,一人一碗,然后餐盘上点缀着红萝卜、秋葵、玉米笋和荷包蛋。
“我的红萝卜有五块……”她说。
“你需要营养。”
“你也需要营养,可是你才两块……”
“红萝卜顾眼睛。”
“……可是你的玉米笋有三根,我才两根……”
“奇数不好分。而且你看,你的荷包蛋比较大颗。”
“……”
“乖。以后换你煮就让你分菜。”
看着丈夫忍笑的脸,她只好乖乖吃饭;不过红萝卜真的不行,其它食物她可以忍受被苦毒,但是这个难度真的有点高。然后她终于有点理解为何有些食物善信会吃得那么慢了。
长手伸了过来,叉子戳进红萝卜,丈夫好心地帮她分摊了一块。
还奇数不好分呢,明明就挑食!她看着到底还是得多吃一块的红萝卜,看着善信,想了想,于是开口:
“我们来忏悔,自由心证,来决定这一块谁吃。”她说,然后把一块红萝卜拨到餐盘的另一端。
罗善信笑了笑,点头。“好。”
“我曾经把手机丢进河里。”她说。因为犯了错,所以红萝卜留在她的餐盘,她没有移动它。
罗善信扬眉笑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有点过于单纯老实。
“你赢了,我不曾把手机丢进河里。”他这样说。
“怎么这样!明明就要忏悔啦!”她打算移动红萝卜的手都动作到一半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乱丢过垃圾啊。”他笑。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嗯,我曾经有眼无珠。”
他看着她的表情,以及那未曾移动的红萝卜,于是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曾经让人有眼无珠。”说完,便把红萝卜移到自己餐盘。
李珈仪有点意外地看着丈夫,觉得不可思议,善信怎么可能曾经让人有眼无珠啊。
“我昨天趁你睡着时偷亲你。”她这么说,跟着伸手要移动红萝卜。
罗善信搭着她的手阻止。“这哪是忏悔啊?”
“算啊,未经当事人许可就侵犯他人啊……”
罗善信不禁微笑,觉得妻子有够可爱的。“这样就要忏悔,恐怕神会非常不耐烦吧。”
但也不再阻止她,让她真的多消化了一块红萝卜。
饭后,他们一起收拾整理,手牵手去倒垃圾,途中遇到对门邻居刘太太带着女儿,同时抱着大袋食物及家用品,罗氏夫妻原想帮忙但被礼貌婉谢。李珈仪于是握紧丈夫的手,觉得自己做什么事都有先生陪着,实在是幸福得有点过分。
回到家洗手擦干,罗善信才转身,就被妻子从身后抱住。
近期,觉得她变得十分爱撒娇,但他很喜欢她撒娇的方式,浓浓的,软软的,轻轻的,柔柔的,不致黏腻,亦不过火。
“怎么了?”他稍微回头问着。
“我觉得,我好像越来越爱你了。”
他微微一笑,然后缓缓转过身,看着她。“好。”
“好……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他刚才没听清楚她的告白吗?
“好,就是我知道了。”他伸手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
“好。”于是她这样回应着。因为在那对视中,她看到了他的认真,想到他个性虽然温温和和,但他不喜欢的事却很难勉强他,所以他的“好”是在跟她说,只要他说出口的必然是真心不骗,而他会回应她的。
之后,他们就如平常那样,她会用平板电脑浏览网页看看短片,他则看着历史小说。一张三人座沙发上,她习惯将脚缩上沙发让自己蜷曲成茧,然后转身面对他;他则是靠着沙发,然后伸长腿架在椅凳上。
近期开始,他们已慢慢习惯用很放松的姿势,随意在对方面前呈现了。
“答答答拉里拉,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啪啪啪啦啪……”电话铃声响起,罗氏夫妇对看一眼,两人的来电铃声差很大,善信的铃声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她的是樱桃小丸子片尾主题曲,所以毫无疑问是她的。她看到来电者,拧着眉,但还是接起手机。
她母亲在电话那头交代着几月几日请带善信回家吃饭,结婚那么久女婿都没有造访李家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合礼数,她这个女儿也是,都不知道要多多回家走动,以为嫁出去就真的是泼出去的水,就等于再也不是李家的女儿了吗……
罗善信分神听着话筒传出来的言语,看着妻子无表情静静听着的模样,想着自己曾疑惑,明明是那么文静的人,手机铃声却是用热闹活泼的卡通音乐,实在是反差得有点诡异;又想着,她很少朋友,来电也是李家人打来碎念居多,或许这是她下意识想要纾解自己反抗情绪的行为。
不久后,她挂断电话,呆滞了几秒,然后看向他。“善信……”
他早就等着她的目光,早就预期她会开口。“好。”他回答,甚至抢在她的问题之前。
“周六要回去吃晚饭……”她还是把话说完。
他其实曾想过这些礼数问题,但又觉得岳父岳母行程众多——稍微浏览一下新闻政治版面就知道——所以一直不是很积极。
“好的。”他又回答了一次。
她噘着嘴放下电话,垂着眼想了想,而后看着善信,跟着毫不犹豫地扑向对着她笑的人,窝在他怀里。
罗善信右手搂着她,一边伸长左手放好书,然后圈抱住她。
他曾经想过,珈仪到底是因为曾经有眼无珠,所以嫁给他之前才会那么不快乐,还是因为她在家里那么不快乐,所以才会曾经有眼无珠。
不过……他笑了笑,现在那些都已无关紧要了。
☆☆☆
有人说,亲子就只有在讨人厌的地方很像,这句话在李家看来似乎是这么一回事没错。这是晚饭前罗善信的想法。
第一次到李家作客的他,带着妻子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抵达。
他准备了伴手礼,给岳父的是高级洋酒,给岳母的是名牌丝巾,这两者都属于不失礼也不过度讨好的选项。
比起罗家大宅英式风格浓厚,李家走中国气势风,厅堂挑高客厅宽敞,名家书法与骏马图饰于墙面,各类古董不甚协调地分布其中,感觉那些古董的存在并非出于专业喜好的收藏,而是显摆,抑或是来自特殊人士之馈赠,所以更需要这样高调地展示。然后,有尊关公像在面对大门的醒目位置威风凛凛地站着。
因为李家位于市区,虽属豪宅但仍受限于坪数,所以不像罗家大宅有客厅和起居室之分;而李家这样气势强大的客厅,接待政商名流或许有面子,但就家人联系感情来看,实在是冷冰冰、异常疏离且十分强调权威。
罗善信其实感觉很不自在,他并不喜欢这类带有应酬感觉的场合,但他仍是保持一贯的笑容,听着两位姊姊及连襟谈论选区服务、哪个派系的谁谁谁又如何、哪几张红白帖势必要出席、哪个名嘴又在炒什么冷饭议题以及哪个政论节目的通告很难排得上。
之后李夫人加入,话题几乎没什么改变。罗善信之所以会觉得有些亲子都在讨人厌的地方很像,是因他发现岳母和她那两个女儿都有种官夫人、官小姐气质,有种势利、有种架子、以及对仆佣的态度有种无形的优势感,让她们显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而不自知——他的那两位连襟也差不多是这样——相较之下,珈仪像是偷抱来的孩子……
珈仪一回到娘家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后便笑着跟他点头,然后暂时离开,约莫十分钟后走了回来;罗善信后来发现李家佣人侍奉点心茶水进出的方位,和妻子刚刚去的地方似乎一样,不禁转头看着妻子微笑起来。
“你刚刚是因为担心我的味蕾而去厨房吗?”他悄声问。
李家客厅大又气派有个好处,就座位置都稍微有点距离,他这样悄声说话就不信其他人听得见。
“嗯。”李珈仪也小声应着,脸上有微微红晕。总觉得现在有善信在一旁,这个家似乎比较能待得住了,嗯,一些些。
其实她前两天就打过电话了,请管家转接给厨师赵师傅时,管家还十分疑惑她为何会特别找厨师说话。
倒是赵师傅一听说她要带丈夫回家吃晚饭就马上低声说:“三小姐,我明白,我知道你的担心,善信先生的菜我会另外准备的。”最后一句的前几个字音量甚至低到她是依照上下文勉强猜的。
所以刚刚她到家不久就先去厨房,赵师傅一看到她,马上笑着走到她身边,把她拉到角落,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开始说:
“三小姐,给善信先生的菜色我会特别烹调,所以你不需要担心……”说着又自顾自地搔着头傻笑,“讲得好听像我是明星大厨一样。我的意思是,善信先生在我们料理界可是隐藏版的魔王关,能煮给他吃是我的荣幸,就怕不能合他胃口。”
“隐藏版魔王关啊?”她不禁跟着微笑。
“啊哈哈哈,没有啦!”赵师傅笑得红光满面,看来真的是斗志高昂。“就又兴奋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哈哈哈!”自己也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珈仪想着,家人的口味喜欢中式料理,大火快炒重油又咸,或是功夫菜作工繁复,对赵师傅和善信来说,还真不知道是谁在考验谁。
赵师傅似乎看出她尚有疑虑与担忧,还特别引着她回到厨房,伸手指着锅炉等烹饪道具都是两套,似乎代表着他打算各道菜色都分开料理。
才想着这样赵师傅未免太辛苦,这才发现厨房一角有另一人安静地在备料。赵师傅小声补充:“这是我同师的啦,我请他今天一起来帮忙。因为是善信先生,所以他自告奋勇、特别请假过来的。”
听到这话,李珈仪突然觉得,就算罗家没有庞大家产,善信也绝对不会饿肚子,凭他的味蕾,免费请他吃饭的名厨只会多不会少。
于是她挂着笑容回到客厅坐到丈夫身边,也很快地被他猜出她消失那十分钟的缘由。
而后她发现丈夫应和娘家人是属于有礼但丝毫不奉承不委屈的姿态,这让她明白,就算温和如他,好恶界线也颇分明,就像他曾说的,哪可能对任何人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