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夜。
累积一星期的疲劳与压力,饶是隐身于台北市金融区某大楼内、向来以摩登优雅闻名的“OZ”Loungebar,此刻包厢内外都是高声谈笑自如的菁英与俪人,处处一片欢乐周末的热闹气氛。
但欧俐薇一点也不开心。
半小时前,交往甫满三个月的男人才刚在这里和她表明分手。
“我想,我们不太适合。”对方说得淡然,一点歉意也没有。
该死的“不太适合”——几年来,这句话她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早就听腻了。那些想分手的男人们,难道都没有更好的理由吗?
说不难过当然是骗人的。以前她还会错愕地追问更多,但这回,她连应声也懒,只是点个头表示听见了。
到底什么叫做“适合”?若非得门当户对才算的话,那些号称是钻石单身汉的男人们不也早就知道她平凡至极的身家背景,又何必来招惹她?
总之,都是烂男人、混账家伙——
她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汁液沿着唇舌毫不留情地烫刺着脆弱的喉间,呛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好?连酒都这么难喝——
抹了抹泪,她又吞口酒,柔荑撑着颊畔,描绘细致的秀眉皱起,泛着淡淡水气的美眸仍氤氲而迷蒙,却浑然不知,有人正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任拓南已经观察她有好一会儿了。他并不是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她,早在半年前就认识她,甚至还“聊”过几回。
欧俐薇,VG杂志社执行主编,娇丽漂亮、聪明干练、身段柔软,活跃于时尚社交圈。除了以上这些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特点之外,她还是他的老板潘天柏多年的旧识,之前曾经因为公事而会过面。
他今天难得有空档想来喝杯小酒放松一下,顺便探点八卦小道消息,进来不久,即见某电信集团的何公子不知和欧俐薇低声说了什么,然后那男人随即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连回头都没有,只留下面无表情的她,独自坐在吧台旁的小桌,埋头喝着闷酒。
这不该是甜蜜火热的恋人们在周末夜会发生的事——前两周的某个派对场合,他曾见过何公子亲昵搂着她出席……黑黝的瞳眸闪了闪,任拓南约莫猜出是怎么回事,说是无聊也好、多管闲事也罢,反正今晚有的是时间,他很有兴趣一探究竟。
“哈啰——”欧俐薇举起纤白小手,向酒保一挥,腕上的伯爵名表闪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光芒。“再来一杯——”
“柳橙汁,谢谢。”不知哪儿来的大掌陡地从后按下她的玉手,同时落下带笑的男人嗓音,擅自替她改成健康美容饮料。
“谁来这里喝这种小朋友的果汁——”欧俐薇仰头向后,睁大迷蒙的双眼努力看着,许久才开口确认。“是你?”
“真的记得我是谁?”任拓南潇洒一笑,对酒保使个眼色,随即优雅地在她身边轻松落坐。“酒这么好喝?不如分点给我。”
“要就自己点,你又不是付不起酒钱——”她赌气地横他一眼。“任特助先生!”
当然记得他——那个老是跟在潘天柏身边、让她又气又恼的特助先生!
“在下是也。”他故作讶然。“原来真的没醉?不过,喝酒这种事要有伴才有意思,欧主编妳说是不是?”
“那你的伴呢?”她毫不留情地冷哼。“该不是打算来这里找伴吧?”她偏着头,染上三分醉意的娇眸还刻意往美女众多的某一桌瞄了眼。
“现在不就有了?”他笑着把刚送到的柳橙汁推至她面前,自己则是举起酒保帮他转过来的酒杯,对着她。“我们来喝一杯吧!”
“谁要跟你喝!”而且居然是让她喝柳橙汁!
“心情不太好?让我来猜猜看。”他一点也不怕碰钉子,佯装认真思索的俊脸根本掩不住奚落的笑意。“被老板骂?不可能,欧主编是贵社社长和总编偏心疼爱的重要主管。股票被套,还是金融海啸现在才扫到妳?这也不可能,没这么衰爆的事。这么算起来,该不会是……”
刻意顿了顿,黑眸溜地一转,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被男人甩了?”
“烦不烦你——”被戳到痛处,欧俐薇丝毫压不住怒意。
“喔,原来是这样。”任拓南一副恍然大悟貌。“嗳,新的不来、旧的不去嘛——啊,说错了,顺序刚好是相反……”
“你到底是想怎样?!”根本是故意的!她真的恼了。
这不是第一次遇见任拓南,但每次遇见他时,那银灰色细框眼镜后面的深眸总像是打量着什么,薄唇似笑非笑,说起话来字字犹如棉里针,在毫无防备时不着痕迹地刺她几下——
好烦,烦死了!
“欧主编,妳的脾气真的不太好,这样很难留住男人欸。”他啧啧替她惋惜,自顾自地又抿口酒。
“你很闲吗?也未免管太多——”真的受够了!欧俐薇霍地起身,伸手从背包掏出LV长夹,抽出张千元大钞往桌上一拍。“不喝了,总行吧!”
“一千块够吗?”这里可是会员制的高级酒吧啊。“我算算看……妳至少喝了两杯香槟、一杯新加坡司令,还有一杯兑水威士忌——这样吧,柳橙汁算我请妳好了……”
“烦死了!”要不是他硬来乱,她根本不用走得这么狼狈!小手立即又抽张大钞压在桌上,柔荑却被按住,低头一看,任拓南修长的手指轻易扳开她的纤手,两张钞票塞回她的掌心,淡笑着。“已经买单了,走吧。”
买单?他不是一直在旁边吵吗?什么时候已经付账了?既然已经付账,何必又故意说什么一张钞票够不够付这种话?
真是莫名其妙!“谁要你付钱?而且,走什么走——”要走要留,关他何事!
还没骂完,她已被拉起,任拓南俯身靠在她耳际,不疾不徐地——
“这里聚集的全是台北社交圈的知名人物,妳想继续发脾气吗?小心变成大家闲聊的八卦主角喔。”
社交圈、闲聊、八卦——几个关键词就点醒她,而且还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是太冲动了。方才被那个姓何的烂男人甩了后,原本只打算喝杯酒解闷就要离开,谁知越喝越心烦,越心烦就喝越多,还遇到这个讨厌鬼来乱,一切就……
更乱了。
“走吧。”咬字清晰又带点低沈的嗓音回荡在她耳边,淡淡的热气居然烘得她的颊畔有些赧然了。
“走就走——”
欧俐薇赌气地将驼色的香奈儿小羊皮金炼包甩上肩,细腿下的高跟鞋像是和吸音地毯有仇似地用力踩着,那力道正好足以旋起膝上的黑色轻纱裙边,扬起的弧度像是海边一朵又一朵的浪花。
瞅着那抹连生气都很娇美的背影,任拓南薄而好看的唇角浮上轻笑,一双长腿随即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酒吧,进了同一部电梯下楼,步出质感高雅而内敛的商业大楼。
“我送妳吧。”欧俐薇正想头也不回的离开,却被他拉住。“在这里独自离开,也未免……太惨了点。”
男人的嗓音似乎还带点笑意,但这回欧俐薇倒是很冷静地思考一分钟。
可恶——的确是很惨。谁会相信像她这样处心积虑活跃于社交圈、积极创造机会与富商、企业菁英谈恋爱的女人,竟会有在周末夜犹如败犬般孤独回家的黯淡时刻?要是被人加油添醋地传出去……不,她一点也不想这样。
然而,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起码还是金融界龙头“兆邦金控”集团旗下潘总经理的特助,长得也人模人样,暂时做做样子也不是很糟的事情。
“好吧。”打定主意,欧俐薇冷冷开口。“车在哪儿?”
“车?”任拓南淡笑。“随手一招就有——”他向前跨了步,长臂朝着路边挥了挥。
“出租车?你……居然、居然要用小黄送我?”欧俐薇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就要崩溃了。“连自己的车都没有,还演什么英雄?!”
“我有车啊,小姐。”任拓南一点也不气怒。“今晚本来打算多喝几杯,所以没开车来——酒后不开车,我一直是遵守规矩的好国民。”
“你可以直接坦承自己就是没司机的穷酸鬼!”
“或者,要不要我帮妳打个电话给刚才那位有专用司机的何公子,问问是否愿意送妳回家?”他说得认真,语气却酸刺得令人难受。
“你——”被男人甩的那一幕,原来都让他看见了。
任拓南闲笑。“等人接送一点也不有趣,还不如自在过日子好些,对不对?”
可恶!这家伙到底要让人讨厌他到什么程度才足够?!可偏偏他说的是事实,而且,这个不愉快的夜晚,折腾得她已经好累好累了——
“啊,我的车来了!”出租车的门打开,他风度翩翩地做个请的手势。“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送欧主编一程?”
欧俐薇怔了几秒,心底很快有了决定。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难堪的场面他早就见过了,今晚就这么算了,早点回家睡觉远比面子重要。
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她冷着脸坐进车内,任拓南随即入坐在她身旁。
“安和路╳╳巷╳╳弄……谢谢。”她对司机的语气倒是和缓客气。
“咦?好巧!我就在隔壁巷——”说来算是邻居,任拓南倒是真有些惊奇了。
她懒得搭理。谁知他的话有多少真实性?而且,她真的困了。
车子才启动不久,欧俐薇已经困倦得闭上眼,摇头晃脑之中,感觉身旁的男人靠了过来,健臂轻轻地将她的肩拢入他的胸前,角度和位置让她正好可以舒适地倚靠着。
她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但心里很清楚——那是个温暖而宽厚,会让她心跳很快很紧张,也是她一直很渴望、很想要的那种男人的怀抱……
当然,还必须是个才华洋溢、多金又温柔的男人。
没钱就不必说了,但对她而言,光有钱还不够,还得是才智兼备,能呼风唤雨,又能宠她、疼她入心的男人。
可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寻到真正符合理想条件,又愿意为她遮风避雨的肩膀和胸膛,然后永永远远像这样随心自在地倚靠,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的确很难。
她在心底幽幽一叹。也因此,即使明知只是短暂的车程,即使对方是很讨人厌的任拓南,此时已疲倦万分的她,宁可选择暂时这么倚靠着——当然,得闭上眼睛才行。
居然就这么半梦半醒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轻轻摇醒。
“嘿,到家了。”
睁开酸涩迷蒙的眼,她已经被轻拥扶出车外,欧俐薇努力稳住细腿下的高跟鞋,微凉的夜风迎面而来,纤肩陡地有些微颤瑟缩,她清醒了。
“是哪栋?”男人站在巷口,好心地把价值十来万的名牌皮包递给她。“自己上去,没问题吧?”
顿失温暖坚实的怀抱,她的胸口有些空荡寂凉,像是被莫名揪紧而不知所措,此刻,男人低沈温柔的嗓音像是一把钥匙,瞬时之间开启她某个不曾有过的意念,欧俐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阻止不了接下来的月兑口而出——
“你……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任拓南微微一怔,俊颜旋即浮上坏坏的笑。“三更半夜这样问男人,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原本只是不想看她独自喝闷酒,才会多事送她回家,如果她是真的喝醉了,最好这句话会让她清醒些。
什么意思?欧俐薇自己也不清楚,她定定瞅着他,黑夜里的眸光坚定,没有一丝怯意或犹豫,莫名的冲动让她的理智早就抛到天边,甚至接下来说的话,连她自己也料想不到——
“不、敢、吗?”语气明显带着挑衅,她甚至还骄傲的仰起下巴,看着他。
不敢吗?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是一夜的高手?
任拓南敛起悠悠笑意,墨瞳正深深锁在她那张陡然浮上些许赧色的美丽娇颜。
彼此对望了几秒,欧俐薇才猛地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一路热上耳根,心跳飞快得像是要蹦出来了。
到底是喝得太醉还是疯了,居然对他说出这种话来?更糟的是,当她仰头望向面前的男人,却只见到一张认真审视着她、却没有任何表情的俊颜。
“呃……我喝醉了,当我什么话都没说过——”真丢脸!她到底在做什么?
颊畔虽还是热烫,但心口已经凉到极点,欧俐薇转身便想走,却被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拉回。
“这种事,只有要和不要——喝茶是吗?有何不敢?”他俯身,热气轻拂过她柔软而敏感的耳边。“这杯茶,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