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果然让欧阳冶病倒了。虽然不太严重,但也让她发烧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这两三天真把宁星海急到不行,他虽略懂医术,却没精深到能开药治病,他原本要去请大夫,可小唐早拉着据说是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的老大夫,来给他家少当家看诊。
幸好老大夫的药确实有用,两帖药下去,欧阳冶的烧就退了。
这名老大夫确实是从小就帮欧阳治看病的大夫,也是少数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
本来小唐还不准宁星海进欧阳冶的屋子,说什么就是他害少当家生病的,后来是欧阳冶不忍他天天来锈里徘徊,才让小唐给他上楼看看,虽然不能待太久,可总算让宁星海安心了。
“冶弟,真对不起,都是我硬拉你去山里试验,你才会淋雨受风寒。”虽然对小唐的处处针对与阻拦宁星海很不以为然,可他也觉得是自己没护好冶弟,才让冶弟受寒生病。
欧阳冶躺在床上摇摇头,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笑,“这怎么是大哥的错?你又不能控制老天爷的动向,下不下雨,与大哥何干?”
知道欧阳冶是在安慰自己,宁星海也露出一抹隐带怜惜的笑颜,“冶弟,你性情真好。”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她的颊边,那张苍白略显憔悴的脸让他看了好心疼。
“啊……”被粗糙大掌触及细女敕脸蛋,她不禁惊呼一声。
“冶弟……”他则是一脸尴尬。
他只是情不自禁,不是存心要非礼冶弟——
等等,为什么他会想到“非礼”?难道他对冶弟……真的存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吗?
宁星海顿时脸色大变。
“我、我明天再来看你!”生平第一次,面对无良宫主以外的人,他仓皇逃走了。
望着突然离开的高大身影,欧阳冶愣了下,双颊绯红。她伸出小手,捂着刚刚被他大掌模过的脸颊,唇边勾出一抹羞怯却喜悦的笑。
接着她想到,曾对老工头许下的承诺——
她一走会让欧阳家再度兴盛起来,并会不惜一切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还记得那时老工头只是模了模她的头,虚弱的说:“欧阳家兴盛与否是天命,我只是遗憾看不到小姐出嫁了……真想找个能干的姑爷回来,好好照顾小姐,要是他也能支撑欧阳家就太好了,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可这种姑爷要去哪里找?为了让老工头安心,她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找一个可靠又能干的男人,陪她一起撑起欧阳家!
所以,她才会让伙计外出去寄卖那些七宝盒,就是想藉机寻找真正识货又能托付终身的男人。
她也知道这样形同大海捞针,但就抱着一线希望试试看。
能看穿七宝盒的真正奥妙并找上门的,至少都是行家——想振兴欧阳家,是不能找门外汉的。
只是没想到她还真钓到尾大鱼,还是只有趣爽朗、条件又很符合的大鱼……她脸上的笑不自觉地更甜了。
但他会肯留在她身边吗?
想到这,笑颜从她脸上消失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隐约察觉宁大哥的出身并不简单。虽然他不曾主动提及身世,但从交谈中她慢慢拼凑出来——他似乎出自很大的师门,是被师父栽培养大,还有三个同门师兄弟。
而他们的现任掌门正是已仙逝的师父之义子——这个人,宁大哥特别嘱咐过,是极端危险的人物,千万不要过上。真不幸过上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每次听他说到师门趣事时,她都觉得很羡慕,还有淡淡的感伤。
因为这样看来,他是绝对不可能留在欧阳家——他在师门里有大好前程可以发挥,又过得这么痛快开心,怎么会肯留在欧阳家呢?
何况宁大哥还和她说过,他最讨厌女人了,他正是怕被掌门逼婚才跑出来的。
怎么办?她不想被宁大哥讨厌啊!
她还记得那时不知他是否成亲,因此试探的问:“大哥,你出门在外,可会牵挂家里的大嫂?”
他当时大笑着回道:“什么大嫂?我告诉你,我最怕女人烦了,所以到现在还不想成亲。”
她忍不住追问,“你真的很讨厌女人吗?”
只见他一脸惊悚,“当然,女人最罗唆了,而且计较起来可恐怖了!”
许是从小生长在师父及师兄弟所构成的“男人国”中,直来直往惯了,在面对晦明宫那些会勾心斗角的师妹时,宁星海被吓坏了,只想避得远远的。
听到他还没成亲她心里是挺高兴的,可听到他如此嫌弃女人后,心情又变得很复杂,所以她更不敢和他坦白自己其实是女儿身了。
能保持现在这样,维系兄弟般的感情,她就很知足了,那些招赘什么的,她现在一点思考的动力都没有。
之前她很天真的想过,只要是够资格的好男人,她就要不择手段的让他成为自己的夫婿,好振兴欧阳家。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好笑。
先不说她能怎么不择手段的抢来好男人当夫婿,光是想象要和自己不动心的男人同床共枕,共度一生,她心里就觉得万分排拒及痛苦。
在她看来,宁大哥就像一只不羁的苍鹰,是该在无垠苍穹下翱翔,而她有抛不下的家业,又怎能把这只苍鹰锁到樊笼之中呢?
那是她不可能办到,也是她绝对不愿意做的。
想到这里,欧阳冶苍白的脸上,透出淡淡的孤寂与哀伤。
郁郁寡欢、郁郁寡欢——宁星海发现,自从冶弟病好了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他原来还想和冶弟保持点距离,怕最近不太正常的自己仓真做出什么天地不容的错事,可一见到冶弟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哪还保持得了什么距离?
“冶弟,你是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吗?”他小心翼翼的问着。
欧阳冶只是转头望他,眉峰轻蹙却还是透出淡淡的笑颜,轻轻摇头。
就是这样!就是这种笑容!就是这种表情!宁星海拿这种神态一点办法都没有,活似个捧心的西子……
啊!他又在想什么了?现在他该在意的是困扰冶弟的心事吧!
“冶弟,你有什么烦恼可以和大哥说,我很乐意帮你分忧解劳。是生意不好吗?还是有其他麻烦?”他绞尽脑汁地想开解欧阳冶的忧愁。
“大哥,你以后若经过附近,一定要来看我……”欧阳冶沉默许久,突然开口说了这句话。
“等等!我哪时候说要走了?还是你嫌我烦了?”难道冶弟的烦恼就是他吗?冶弟觉得他很烦吗?
宁星海猜对一半,欧阳冶的烦恼确实是他,不过并不是嫌他烦。
“我怎会嫌大哥烦?我欣赏都来不及了。只是,你迟早会走啊……”她语气有点黯然。
听到她的上半段话,宁星海心里很开怀,他是冶弟最欣赏的人啊!可是下半段话就莫名的让人伤感了。
“冶弟,就算我会离开,可是我会再回来,除非你不想再看到我了。”
她连忙摇头,“我怎会不想看到大哥?我恨不得大哥在这里住个十年八年!”
话说完,她脸都红了。她原是想说一年半载的,怎么月兑口而出竟变成十年八年了?她真的这么舍不得宁大哥吗?
“十年八年哪够,我还真想一直住下去呢,只要冶弟不嫌弃我!”宁星海赶紧表明心意。他确实想和冶弟当一辈子的好兄弟,看着那张微微泛红又隐透愁色的俊逸秀容,他真的完全放不下。
他还发现冶弟的性惰虽然温雅,可有心事都不会说出来,这样很不好。但每次看到冶弟,那些想劝说的话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想着要怎么让他开心,这种复杂的心情连宁星海自己都觉得很纳闷。
要拿什么话转移冶弟的注意力呢……突然,他想到了!
“对了,冶弟,我发现春秋坊没有贩售任何兵器,也完全没有制作,以你对兵器的了解和改造技术,绝对可以做出远胜于北武南雄两家的兵器,既然有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制作呢?”
“这……”欧阳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这个秘密只有欧阳家的人知道。
虽然这两个月来,她和宁星海相处得很愉快,可方便让他知道吗?
“有苦衷吗?不方便说就算了,没关系。”虽然有点介怀被当外人看待,但他只是想转移冶弟的心情,没打算挖人隐私。
“嗯……算不上苦衷,若大哥不嫌烦,我就说了。”她望着他的眸里,透出一丝哀伤。
欸,怎么出现反效果了?他是想让冶弟开心啊,难道他问到什么伤心往事了吗?宁星海顿时觉得自己很猪头。
“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他抓住欧阳冶的手,口气干脆的阻止,他才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又让冶弟想起什么不痛快的往事。
感觉握住自己的大掌,温热而充满关怀与善意,欧阳冶眨了眨眼,心头窜过一股温暖带着丝丝甜意的奇妙感受。
“没关系的,说出来我心里也会轻松点。”她软软的说。
“冶弟……”宁星海的大掌依然握着素手,并紧紧握了下,表达支持。
欧阳冶白皙的耳朵泛起薄薄绯红,却没有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
她现在很需要他坚定的力量和温暖支持。
“我爷爷就是欧阳家的前一任当家,自从他归隐不管事后,欧阳家就再没研发改造过任何具器了。这些年来,工坊只制作一些精巧小器物或藏宝盒之类的小机关,偶尔我也会听到老工匠们的喟叹,那是空有才华与手艺却不能尽情发挥的遗憾。”
宁星海静静听着,虽然心里有很多疑惑,却没有贸然提出。
“这全是因为老工头坚持不卖兵器。老工头就像我爷爷一样,从小疼我、照顾我、教导我,也是这些年来支撑欧阳家没垮没散的重要存在。他说欧阳家当初就是因为兵器才出事,如今一大家子只剩我一人,老当家也心如死灰隐遁他方,所以兵器对欧阳家来说是灾厄,是不祥之物……”话说到这,她难掩哽咽,那是对已逝老人的深深思念。
感觉她的手微微发抖,宁星海紧紧握住。他了解那种心情,他是老宫主一手拉拔大的,对逝去的故人那份怀念,他威同身受。
“冶弟,欧阳家当初到底发生什么事?”
听老工头的意思,欧阳家似乎是因为制作兵器而遭受灭门之祸,这点和江湖传闻相吻合。
欧阳冶苍白的脸扬起一抹苦笑,摇摇头,“从来没有人和我说到底当年欧阳家发生什么事,灾厄又是指什么,但我看得出,老工头刻意隐瞒着什么,也猜得到他必是为了保护我才不愿说,直到他急病去世……”
她的唇颤了颤,眯起眸深深吸了口气。
“所以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只剩我一人面对祠堂里的那些——我的父母及兄长们的牌位?而爷爷这些年来也不曾来看过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能向谁问,我……我……”
她别过脸,颊边却滑落哀痛的泪水。
宁星海看了心里难受得要命。
冶弟竟然哭了!现在该怎么办?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是要拥住冶弟安慰他好,还是保持镇定当个可靠的大哥,让冶弟默默宣泄他的伤痛?
他还在取决不定时,欧阳治已经稳住心神,口气惨淡的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连忙对她摇头,不觉得这是种失态。
她勉强勾出一抹笑,“虽然老工头坚持不卖兵器,却还是把所有和兵器有关的技术统统教给我了。他说这些是欧阳家的根本,还很惋惜他所会的不到老当家的十分之七,喃喃着若是老当家可以亲自传授给我,那该有多好……”
想到那慈蔼的长者,她脸上的笑转为温柔与深深怀念。
她没和他说的是,老工头认为她是有天分的,但她身为女子,就有很多无可奈何,光是在气力上就比不过男人——要制作兵器机关,需要强健的体魄。
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专长是设计。
“我擅长制作小型的精巧物件与机关,更大型的器物因受限于我本身的条件,需要帮手才能完成……工坊里的老工匠们对于我提出的想法,多半抱着我是在玩的心态,没人愿意认真听我说……”
所以她才会设计制作七宝盒,这个看似文玩,却隐含奥妙的小机关。
由于女子身分,她的手艺在自家工坊里并没有被重视,但这个男人懂。欧阳冶望着宁星海,心里感动的想,这人是被她制作的七宝盒所引来的,是真正懂得她手艺的人。
“那些老头是都瞎了眼吗?还是人一老就昏膑无知起来?冶弟的手艺如此高超,怎么会是玩玩而已?就算是玩,也是惊才绝世的玩法啊!”
宁星海真心觉得欧阳家那些老头是在倚老卖老,摆明欺负冶弟嘛。
“冶弟,你别丧气,大哥帮你!你说的我都懂,你看我们这些日子一起制作改良的那些,有问题的绝不是你,是那些食古不化、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他口气忿忿然。
听到他的话,欧阳冶不禁笑起来,知道这个直爽的男人是在安慰她。
这两个月来,她真的很开岳,她说的构想,他往往很快能抓到要领,并用一双巧手制作出来。
他们两个合作还真做出不少很棒的机关作品,虽然有时他设计出来的机关效果有些惊人,但她对宁星海依然非常敬佩、非常喜欢,也非常舍不得。
只要想到这种美好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她能和宁大哥相处的日子还有多长呢?她就觉得心口阵阵窒闷,微微发疼着。
当晚,回到永乐楼的客房里,宁星海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的一切。
欧阳家的灾厄到底是什么?难道江湖传闻就是全部事实?
宁星海拧起眉来,老工头至死都不让欧阳家制作兵器,是不是现在还有潜在的危机?是会危及冶弟性命的危机吗?
想到这他不禁担心起来,眼前浮现欧阳冶与他淡笑时的清雅容颜——
不行,只要想到冶弟有危险,他就觉得坐立难安。
偏偏冶弟的身子骨又弱,加上他那精巧绝伦的手艺及机关大家之后的身世,如果还有对欧阳家不利的潜在危机存在,这样冶弟要怎么应付呢?
研制机关兵器这行当势必会与许多江湖人来往,但就他看到听到的,春秋坊并没有强大的靠山或后盾可以依恃。
冶弟非习武之人,店里的伙计看起来也不太靠谱,一旦春秋坊的名声传开,引来过往的麻烦注意或觊觎欧阳家的歹人趁机作乱,到时冶弟这欧阳家的少当家,怕是不好当了。
怎么办呢?他也不可能长留在此。
宁星海想,是不是干脆让晦明宫当春秋坊的后盾?有晦明宫罩着,就不怕有人敢在春秋坊生事,他也可以吩咐分舵的弟子好生留意照顾着。
但冶弟肯吗?他澄澈的墨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晦明宫在江湖人眼里是邪教,像冶弟这种一看就是正经做生意的,怕是对晦明宫会心生畏惧吧。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出身是感到骄傲昀,虽然晦明宫被称为邪教,但比起他亲身所见所闻某些所谓的正派世家,私底下那些龌龊虚伪的阴毒算计,他觉得晦明宫的人坦荡实诚多了。
但如果让冶弟知道,他是晦明宫的四大护法之一,冶弟对他的态度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四大护法的名声,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响当当得让人闻之色变。
宁星海闯荡江湖从不在意旁人议论,他性情豪爽,结识的人也多,可从来没有哪一个会让他产生现在的犹疑,是否该将自己的真实身分相告?
目前江湖上的两大机关兵器制作的世家——北武南雄两大家,他从来看不上眼,觉得这两家手艺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架子倒是摆得十足。
可冶弟不同,那是真正有才华的人,和他性子又契合,他是打心里想交这个朋友,也想助欧阳家重振名声。
这一夜的思索,宁星海并没有理出什么好结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