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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雪 第四章

作者︰凌淑芬類別︰言情小說

美國中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

十月在楓葉漸排的秋色中,悄悄進入尾聲。白日里,哥倫布市仍然維持宜人的氣候,到了夜里,氣溫急遽下滑十幾度。日與夜的溫差漸漸加大,再過一個月左右,今年的第一場雪即將翩然飄下。

雪……

奧吱輕響,紗門被推了開來,屋內的暖意悄然薰泄而出,替微寒的前廊陽台添了些熱氣。

柯納坐在秋千式的搖椅上,神情遙遠。

母親坐進他身旁空位,讓搖椅晃蕩起淺淺的波瀾,他才察覺,前廊里多了一位同伴。

「兒子,告訴我一些那女孩的事。」母性里有一股夭生的敏銳,隨時能偵測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柯納望了母親半晌,才怔然一笑。

他從未向母親提起過雪的事,之前是不知該如河介紹,之後,則是不知該如何「交代」。

「她離開了。」這是目前他唯一能說的。

做母親的並沒有往下追問,知道他需要一些整理思緒的時間。

「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我不懂。」他近乎自言自語。「她是愛我的,雖然她從來沒有說過,但我就是知道。」

「或許她惹上什麼麻煩?」

「或許吧!」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但是她應該明白,我會以我的生命保護她。」

「也許她正是害怕你會如此。」她若有所思地說。

他的視線終于從空茫處轉回母親臉上。即使頭發已出現縷縷銀絲,身材略微發福,年屆五十的葛瑞太太依然有著甜美安詳的風韻。而且她比兒子和過世的丈夫都矮上一顆頭,母子倆一站出去,很多人都無法把魁梧碩大的柯納與她聯想在一起。

「兒子,一個女人要離開她深愛的男人,需要極大勇氣。無論她離開你的原因是什麼,顯然在她離開的那一刻,她培養了足夠的勇氣這麼做。」她拍拍兒子的手。

「若真如此,我寧願她膽小如鼠。」他悶悶地晃動搖椅。

母親笑了出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見見這位讓你如此魂牽夢縈的女孩。」

柯納頹然搖頭。他何嘗不希望?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你喜歡上她,是因為她的美?」

「不只是如此。」他低啞地說。「我如果告訴你我對她一無所知,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對她的感覺特別深……有時候,當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獨處之時,她的靈魂和我好貼近;可是,其他時候,她又顯得如此遙遠。」

看著兒子迷惑消魂的神情,葛瑞太太知道,他是真正的戀愛了。因為體型太魁梧嚇人的緣故,柯納在成長時期一直沒有交過太好的朋友,除了妮莉他們兄妹倆。在感情上也只是蜻蜒點水,幾乎不留任何痕跡。

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情,卻落得一個黯然消魂的結局,她如何能不心疼?

「孩子,已經過去的事,就該適時放手。」葛瑞太太溫柔地撫著他的臂膀。「看你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模樣,吃不好也睡不好,工作時又無法集中精神,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他低頭望著交握的雙手。

「媽,我無法就這樣放手。」他不甘心!要分,也要有個明明白白的理由。

梆瑞太太長聲嘆息。「那就去找她吧,兒子。」

「上哪兒去找?」他悵悵然。

「無論上哪兒去找,坐在我的前廊發呆是絕對行不通的。」她敲敲兒子的笨腦袋。「你自己也同意了,那女孩莫名其妙的離去,或許是因為她惹上了什麼麻煩。如果你成天只懂得發愣,即使她現在忽然蹦到你眼前來,你一樣幫不了她,她也一樣非走不可。」

對喔。他倏然領悟。

彬許雪的離開,是為了日後的重聚而在設法。

彬許她是擔心拖累了他。

也或許,是他的生活讓她缺乏安全感!?

最後這一點最有可能!雖然和她共處的那三個月,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並不像個貪戀富貴的人,然而,他四處飄徙的生活終究與她之前的環境相差太遠,即使她自己不提,他若真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就應該為提供心愛女人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而準備。

最最最重要的是,以他目前的經濟實力,即使有心雇專業的人來尋找雪,也負擔不起。

頹唐了一個多月之後,他的生命里重新找到一個新的目標——在找到雪之前,他必須先強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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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這樣想,該如何具體達成「強壯起來」的目標,柯納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比較務實的第一步做法,是先把開卡車的工作回復到常軌。雪離開之後,他整個人消沉下來,工作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老板幾乎要放棄他了。如果不是以前他的紀錄還不錯,老板對他仍保留一絲期盼,他的線早就被瓜分光了。

精神重新振作之後,他駕著心愛的「鐵駒」,繼續奔馳在美國各大州的公路之間。

可是,失去重心的生活固然苦悶,一旦恢復工作之後,心里還是苦。

他所駛過的每一條路在在血淋淋地提醒著他,一個月之前猶有雪相伴,奔馳的歲月多麼歡悅無憂。

每當經過他和雪曾停下來的地點,他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車速,甚至再停下來一次。

他愣愣地望著朝日、盛陽,或夕照,感覺上,彷佛他一轉頭,雪就會從身後的床位鑽出來,下巴頂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同他說笑……

他猶能聞見她長發的香息。那如流泉一般直而濃密的黑瀑,流淌了他一身……

奔馳在公路上變成一種酷刑!

以往在他生命中佔有最重要地位的工作,漸漸顯得單調乏味了。

他開始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也要像他父親一樣,開一輩子卡車嗎?半年前,這會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遠景;半年後,他開始靜極思動。

然而,轉業談何容易?他沒有高學歷,沒有良好的背景,身邊所認識的人也幾乎都是勞動階級,他無法掙月兌出這個環境。

既然如此,就善用它吧!

聖誕節過後不久,他向親朋好友宣布一個思慮多時的決定——

「我想回學校繼續念書。」

「你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羅杰差點跌破眼鏡。「我們兩個一樣,從小就不是念書的料。」

「你是認真的?」這是羅杰他老妹——跟屁蟲妮莉的疑間。「你打算主修什麼?卡車教練?」

「要念就去念吧!」最後,是他老媽安詳的支持打消他一切顧慮。

于是,他向當地一間社區大學申請了兩年的函授課程。

白天,他還是必須正常工作,不過他婉拒了太長途的線,盡量以俄亥俄州和鄰近幾州的貨為玉,如此才能方便他母親確定他的行蹤,隨時將函授學校的教材快遞到他手中。這件事的額外好處就是︰他不接的長途線全主動轉讓給大麥,兩個人因而盡釋前嫌。

他甚至買了一部二手電腦,學習使用e-mail,和他的教授及同學聯絡通訊。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動力不斷鼓舞著他,重新習慣了看書與交作業的生活之後,接下來的日子便容易許多。

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提早修完兩年的函授課程。

從社區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他休工兩日,和幾個同學、朋友大肆慶祝了一下。

「沒想到你真能把結業證書念下來,真有你的!」羅杰不無欣羨之意。「害我也想回學校重溫學生夢了。」

「去念吧,我支持你。」他很認真地看著老友。

「噯,算了!隨口講講而已。」羅杰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他少了柯納那種近乎狂熱的趨動力。「不過,說真的,小柯,這幾年你跟鬼上身一樣,念書與工作同時並進,拚命得要死,怎麼?突然茅塞頓開?」

「沒事,想通了而已。」他只是笑笑。

「想通什麼?」

「想通了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學歷及知識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去,怪人!」羅杰揮揮手。「我沒念過大學,不也活得好好的?」

嘴里如此說,其實心里也明白,柯納說得一點也不錯。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妮莉舉起香檳杯與他的杯子輕踫。

「打算?」他淡淡一笑。「半工半讀,繼續念!」

「還要再念?」羅杰慘叫。

「當然!」他挑了挑眉,「我已經申請到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在職就學計畫」,再念兩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學文憑了。」

「喔!我服了你了!你簡直是念書念上了癮。」羅杰當場軟倒。

不久之後,老媽送給他一個意外之極的畢業禮物。

某一天早上,他匆匆從外面沖進家門。「媽,告訴你,我的銀行帳戶居然……」

「多出十五萬?」他老媽慢條斯理地從廚房里走出來,手中沾著雪白的面粉。

「你怎麼知道?」他還愣愣的。

「那是我轉進去的,我當然知道。」為娘的隨口丟了顆炸彈,炸得兒子眼前金光亂問,自個兒縮回廚房,繼續烤蛋糕去了。

「你哪來的十五萬美金?」他跟進廚房里,迫切地追問。「你該不會把房子又拿去抵押了吧?你知道我當初就是為了不讓……」

「那是你老頭子的保險金。」葛瑞太太平靜地打斷他。

「咦?爸的保險理賠不是才七萬多塊?」他滿頭霧水。

「那是公司的保險金。」葛瑞太太見怪不怪地說。「我沒告訴你,你爸爸生前另外保了十五萬的壽險。」

「什麼?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害他為了十萬塊的房屋貸款,跟大麥弄得如此不愉快。

「我就是為了留待這種緊要關頭才告訴你呀。」葛瑞太太理所當然地敲了他腦袋一記。「不論你心里有什麼打算,那筆錢就交給你處理了,你自己去想辦法運用吧!」

十五萬!

他忽然間多了十五萬了。

有了這十五萬,許多「想像中」的念頭在一瞬間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震驚感慢慢蛻變成輕松快意的笑容。

「老媽萬歲!我愛你!」

「喂喂!你這小子,快把我放下來!我的腦袋都被你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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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錢,也累積了相當的工作經驗和人脈,他開始考慮把兩年前的想法赴諸實際——成立一間屬于他自己的貨運行。

晚上他繼續到大學去修習剩餘的學分,主修科目是商業管理。白天,他則把全副心力投注于創業上。

大約翰當然是二話不說就加入他的陣營。有了這位前輩的協助,他網羅到十幾個開卡車時結識的司機朋友。這些加盟的司機都不是菜鳥了,每個人有各自的人脈及跑慣的線。

妮莉原本在哥倫布市一家電訊公司擔任會計,羅杰則是修車工人。現成的財務及技術人員就在他身邊,他當然不舍近求遠,立刻把兄妹倆一起找進創業的小圈圈里。

經過半年的籌備和規畫,「葛瑞貨運公司」熱熱鬧鬧地開張了。

一開始,柯納的野心不大,剛開張的小鮑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國性貨運公司競爭,無異是以卵擊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東岸為主,只做區域網絡式的經營,規畫一些區域的重點路線,再把價格壓得比大廠低。在一年之內,他就站穩了腳步,公司帳面出現營餘。

他本來想繼續以區域營運方式再多走幾年,然而,次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他的全盤計畫。

他的前任老板,莫桑先生,中風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雖然有雄心抱負,卻缺少經營的手腕。在半年之內就讓一間營運狀況還算不錯的公司虧損連連。這段期間,莫桑先生的身體狀況稍微恢復,可是右半身仍然將永遠癱瘓。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繼續虧損下去,不是辦法。

透過了幾個中間的朋友,他聯絡上柯納。

「柯納,你甘願屈居于小小的區域運貨線嗎?」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邊嘴角,嘶啞低唔。

「我是務實主義者,有幾分實力就先做幾分事。成立自己的事業,最忌諱的就是躁進。」柯納扶起前任老板,平穩地喂他喝幾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這樣的實力夠不夠?」老人家直言不諱地問。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驚訝。

「沒錯!」老人緩緩點頭。「小柯,我們兩家公司合並,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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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年底,莫桑、葛瑞兩家公司正式合並,總公司設在美國中心點——堪薩斯市。柯納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權,莫桑先生佔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給大約翰,莫桑子女,羅杰兄妹倆……等等散股。

于是,在滿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柯納由昔日的一介司機,成為「莫桑葛瑞」的執行總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學士學位。

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同時修了兩年的中文學分。大學畢業之時,他已經可以說寫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來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續惡化,終于在八個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將手中的股票全部轉售給柯納,變換成現金,移居到歐洲去。

柯納正式成為公司的主要股東,並將公司名稱改回原先的「葛瑞貨運股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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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納人呢?」

「沒見到啊,早上他不是還在辦公室里?」

「他中午說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沒有再進來。」

「不會吧?趕快打他的手機聯絡看看!」

「會不會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來堪薩斯了,他老家里一個人也沒有。」

「手機呢?手機呢?」

「手機不通!他好像關機了!」

「哇靠,那現在怎麼辦?」

「虧大家辛辛苦苦弄了個什麼驚喜派對,這下子壽星跑了,果然是「驚喜」得有夠徹底!」

「你給我閉嘴!」

「你們兄妹倆別吵了……」

總公司辦公室霎時鬧成一團,看熱鬧的人看熱鬧,吆喝的人吆喝,尋找失蹤人口的人繼續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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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三十歲生日宴上逃月兌的柯納,人在何處呢?

逼沙連天,蒼茫的景致依舊。

無論世界如何通壇,時勢誰起誰落,五十號公路永遠以它一貫的荒蕩空寂來面對一切。

長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煙,無止無盡地通向天際,偶或有一兩輛車呼嘯而過,除了白煙之外,對這塊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麼。

「卡車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絲文明,夜晚的霓虹招牌,也準時在六點半亮起。

一部卡車緩緩駛進餐廳前的空位,與其他幾部大車並肩而泊,駕駛座上的人熄了引擎,卻沒有立刻跨出車外,只是靜靜坐在車里,看著日頭的最後一絲餘影。

夾著沙塵的風纏綿在車身四周,不願離去。

逼沙如雪。

雪……

已經六年了,這個名字仍然會輕易地跳進他腦海。

六年來,柯納沒有停止過尋找她的念頭。

其實,他也不曉得自己在執著什麼。找到她又有什麼用呢?她可能嫁人了,已經是三個小阿的媽,離過兩次婚,正處于第三次婚姻里。

時間都已經過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經忘懷了他。

可是,一顆心,就是不死。

這些年來,他投注太多時間在學業及事業上,無心去經營一段認真的關系,身邊雖然來來去去也有過幾個人,卻總是無法長久。或許因為如此,才使得曾經被他放進心底的她,更顯得深摯而難忘吧?

從起初只是執意的想尋回所愛,到後來的想得到一個解答,直至現在,「尋找雪」的念頭已經成為一個迷咒、一種習慣,根植在他的靈魂底層,變成他無論如何也必須達成的目標。

即使找到她之後,于事無補,好歹總是有個結局。

當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紙道別函啊,是他心中永遠的隱瘡。

六年前,他在此地與心愛的女子相會了;六年後,在他滿三十歲的生日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處,為過去畫下一個正式的句點。

他查看後視鏡,六年後的柯納,與六年前的柯納並沒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間少去了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多添了人世體驗帶來的風霜。

這六年來,「卡車小子」也改變不多。

推開店門,一樣是油膩的漢堡味撲鼻而來。以前他常在這樣的休息站里出入,沒什麼感覺。這些年來生活環境好了許多,重新再回到卡車小子,除了那股懷念的感覺之外,他不得不承認,味道稍微嗆鼻了點。

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上一整個下午,想想也真是難為了嬌女敕女敕、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听說你現在成了大老板,發達了。」店主人克里夫發現,竟然是睽違已久的老客人,眼楮一亮,馬上從吧台後迎上來。

「別折煞我了,我還是以前那個「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舊的白襯衫和爛牛仔褲。

「氣勢不一樣了。」克里夫搖搖頭。「來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進吧台前。「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廚房弄一個牛肉堡來,自己踱回吧台後和他閑聊。「你呢?結婚了嗎?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東方小新娘怎麼沒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還記得她?」

曾經,他懷疑自己其實是陷入某種迷離的幻境,夢醒了,一切回歸到現實,夢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虛假的。原來他不是唯一記得雪的人……

「那樣長相的女人,很難讓人忘記。當初我記得你連一頓飯都不肯好好坐下來吃,非帶回去車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楮。「那她還把東西寄放在我這里,是想做什麼?」

柯納一震。「什麼東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個人開了車來,放了個包裹在我這里,說是等哪一天你親自到來,再交給你。我還以為你們小倆口在玩什麼甜蜜的藏寶游戲,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沿路放紀念品、將來路過時再去找出來懷舊的把戲,有一陣子州際公路族們很流行玩這種游戲。」

柯納的心跳突然從平穩急遽加速到幾乎發病的程度。雪為什麼會托放東西在克里夫這里?又為何不告訴他?後來他半工半讀地開卡車時,雖然經過卡車小子無數次,可這里是他們初次相會的地方,他獨獨無法忍受一個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來再不曾停步佇足。

如果他永遠沒再回來,豈不是錯過了?

克里夫消失在內里,——模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小靶子,盒口以透明膠帶封住。

「就是這個。不好意思,被我壓了六年,外表有些髒了。」克里夫探頭探腦的。「里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紙盒很輕,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寫了一個小小的日期——那是雪離開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為只是來憑吊過往的一段情,卻萬萬料想不到得來一樣出乎意外的禮物。

他的腦中一團混亂,抱著盒子步伐不穩地奔出店門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車上,從雜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穩刀身,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膠帶拆開。

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淡淡飄出來,散漫在空氣里。

這絲香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柯納呆呆捧著紙盒,突然生起一種近乎恐懼的期盼。

他該看嗎?如果看了之後,同當年那紙快遞送來的短函一樣,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絕對會當場心血狂噴,奔進沙漠里把自己埋起來。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佛六年來的時空突然消失了,一回頭又會看見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麼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蕩著,終于,他還是克服了極度的震驚,以顫抖的手掀開盒蓋——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發,以鮮紅色的緞帶縛著。

她的發。

他抖顫地執起發束,滑順的絲感從他指間流過。一束被剪下來、留置六年的長發,怎麼可能還保留如此的生氣?仿佛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人來迎走它。

束發之下,枕著一張護貝小照。照片的周圍經過裁剪,有些壓痕,大小適合放在皮夾里。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視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們相遇時更年輕一些,約莫十八、九歲,背景似乎是美國某間大學的校園。雪穿著無袖的鵝黃連身洋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樹干,對著鏡頭勾起淺淺的笑。

相中人看起來年稚而純真,絲毫不見他們相識之後,時常出現在她眉眼間的隱隱陰郁。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雪。另一種生活里的她。

柯納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撫著影中人的絕麗姿容,仿佛如此就能拉近千里萬里的距離,真正觸踫到她。

一回眼,盒底還有一方白色的小紙條,適才被相片蓋住,被他忽略了。

ThisistheonlythingIcandoforyou.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她留下這一束發、一方小照給他,然後告訴他,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的視線愣愣移向遠方。

暮色漸漸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點,神秘無比地對他眨眼。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曉得自己再回過神時,儀表板的電子鐘閃著凌晨兩點的數字。

「雪……你這個殘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風融成一氣。

最後,發束終于收回盒子里,也收進他心底最深層的角落。

她總是在誆他!明明說她很快就回來,卻未遵守約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卻在他決定替過去畫下一個句點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殘忍地告訴他,這只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納知道,從今以後,他還是會繼續找她,一直找,不停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