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齊舒展都刻意躲避著白行簡。
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跳就會加速,臉兒也會發燒,好像那夜在青樓中的媚藥藥效還沒有完全消退。
白行簡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異狀,還是經常深情地注視著她,只是偶爾他會嘆氣,然後落寞地轉身離開。
每次看到他越發孤獨的背影,齊舒展都好想撲上前抱住他,可是她現在真的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這讓她苦惱異常。
她是奉了娘親的命令前來退親的,結果卻演變成這種情況,她到底該怎麼辦啊?
愛上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心會痛嗎?看到他會興奮雀躍嗎?
他一不看著自己就會難過嗎?
夜里會輾轉反側地想著他的樣子嗎?
而白行簡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讓她難以忘記。
他原來長得那麼好看,他一點也不像個書呆子,他的身材很好,他的眼楮好深邃迷人,他好溫柔……
就算他是官場中人,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那麼,她是愛上他了嗎?
五日後,司馬謙一案結案。
司馬謙背負十幾條人命,證據確鑿,因為有御史大人帶來的尚方寶劍坐鎮,不必再上報朝廷等候發落,白行簡宣布立即處斬。
司馬謙的家人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一時間偌大的家族頓時煙消雲散。
鹽鐵使烏克用大義滅親,通報嘉獎。
揚州刺史辦案不力,撤職查辦。
所有的經過都上報給了朝廷,只等著皇帝的批示。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給了御史如君親臨的特權,那麼他的話也就等于皇帝的批示了。
一時間整個揚州城都歡騰起來,為除掉了一塊毒瘤而歡欣鼓舞,放鞭炮、喝酒,大肆慶祝。
齊舒展也感受到了這份發自內心的喜悅,白行簡在她的心目中再升一級,越看越可愛了。
而白行簡卻絲毫不以為意,依然過著平淡安靜的日子。
讓一個女人真的愛上一個男人,首先就要讓她尊敬他,女人都喜歡強者,對于弱者只有同情與憐憫,而不會有愛情。
白行簡一步一步做來,顯然做得還不錯。
有時候,「強」不只是體現在皮相與外表上,真正的強是一種氣勢,一種手段,一種臨危不懼、逆水行舟的勇氣。
揚州是白行簡這次奉旨出巡的最後一站。
所以揚州事情一了,他便準備起程回京。
這一日,天氣很好,秋末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菊花正在努力綻放最後一絲驕傲,白童兒和隨身侍從們在忙著打包行李。
白行簡坐在花圃中間的竹椅上,手中端著一個小巧別致的粗陶茶壺,有一下沒一下地品著。
他微微眯著雙眼,陶醉在難得的閑暇之中。
天空很藍,幾朵潔白的雲兒正以肉眼不易覺察的速度悄悄變換著形狀,風兒很輕很淡。
一切都很好。
齊舒展站在椅子後面,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那是一雙墨色軟靴。
她又換回了男式便裝,那些裙子真讓她傷透了腦筋,軟靴也遠比繡花鞋穿起來舒服。
可是她現在不是在考慮這雙靴子是否美觀大方,她正咬著嫣紅的嘴唇,苦惱地用眼角窺視那個男人。
怎麼辦?他要回京城了。
娘親說她絕對不能進入京城的。
可是她現在也不想和他分開啊……先別說他的毒還沒有解,他身上還有許多的謎團還沒有解開呢。
比如,他真的如外界傳言的那樣貪官好利嗎?
比如,他真的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人物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又怎麼會要烏克用修繕河道,築防波堤,救濟災民,大興農業水利建設等等?
而且他不會武功,萬一再有刺客刺殺他怎麼辦?
奉旨出巡淮南,這一路上他一定得罪了相當多的地方官吏,如果那些人趁他返京的時候報復他怎麼辦?
她一點也不能放心啊……
「展兒?」胡于簡忽然開口喚她。
「哎?」齊舒展被嚇了一跳,急忙站好,心虛地收回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你是不是並不想跟我回京?」
「啊嗯……不……可是……我娘她說我不能擅自進入京城半步。」
「花蕊夫人?」白行簡劍眉一挑。
「你知道我娘的稱號?」齊舒展有些驚訝。
這天底不知道花蕊夫人的人很多,但花蕊夫人的真正身份卻沒有幾個人知道,而白行簡居然知道花蕊夫人就是自己的娘?
是因為他們自幼就訂親的緣故嗎?
白行簡微微一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只是問︰「你娘很憎恨當朝的官吏吧?所以才逼著你來退親。」
「嗯,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對官員有那麼大的成見。」她老實承認。
「因為她曾經是前朝的暗行御史,當然比誰都熟悉官場的黑暗與殘忍。」白行簡淡淡地說。
「也許吧。」她點點頭,心里有些不舍,也有些不高興。
她現在已經不怎麼討厭白行簡了,對于退親一事更是開始猶豫不決,可是因為娘親的關系,她卻必須要和這個男人分離了……
她的娘親,花蕊夫人,是前朝的暗行御史,專門負責監督與查證官員的政績與品行,凡是官吏莫不對這個名字畏懼三分,據說她有神出鬼沒之能,明察秋毫之力,凡是被她盯上的官吏,就算瞞天瞞地也瞞不過她的眼楮。
祁國建國以來唯一的女性御史,做得卻比任何一個男人都出色,雷厲風行,狡詐莫測,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
「其實你不應該什麼都听你娘的,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應該有自已獨立的主見,跟不跟我進京,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白行簡回身伸手,把她拽到自己的身前凝望著她。
他的手大大的,掌心有薄薄的繭子,不太像柔弱書生的手呢。
齊舒展一邊想著莫名其妙的事,一邊耳紅心跳地想從他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
「展兒?想好了沒有?」白行簡看著她發呆的模樣,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寵溺的笑意。
「你給我放開她!」
一聲清喝破空傳來,打破了兩人之間綺麗的氛圍。
「娘?!」齊舒展猛然一驚,立即抽回自己的手。
「花蕊夫人,您總算現身了。」白行簡放下另外一只手中的茶壺,慢慢地站了起來,笑吟吟地看著面前烏鬢如雲、面容秀美的中年婦人。
熬人身穿折領窄袖長袍,袖口與領邊均有繡金的紋飾,足著軟靴,長袍將她成熟女子之美烘托到了極點,比起齊舒展,更有一種神秘高貴的雍容典雅。
「我的名號豈是你可以直呼的?」令狐蕊臉色清寒,只用眼角瞥了白行簡一眼,便將女兒招到了自己身邊,「展兒,我吩咐你做的事如何了?」
「呃……」齊舒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娘親,此時她正像個犯錯的小女圭女圭一樣,在令狐蕊面前無精打采地低著小腦袋,十指緊緊糾纏在一起,輕輕咬著嫣紅的薄唇,心虛地說︰「還……還沒。」
「還沒?!難道那句話就那麼難以說出口?還是這個人用什麼邪惡的手段逼迫你?」令狐蕊瞪了白行簡一眼,袍擺一撩,姿態優美地坐在白行簡剛才坐的竹椅上。
「童兒,奉最好的茶。」白行簡識趣地後退一步。
親親未婚妻變成他的親親娘子以前,丈母娘比天還大,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慢著。」令狐蕊斜睨了他一眼,「我要喝你親手泡的茶,都說白御史不僅精通做官之道,更精通茶藝,怎樣?為我泡一杯嘗嘗?」
「是。」白行簡垂下眼睫,遮住眼眸里的笑意。
丈母娘願意喝他泡的茶,這就證明他已經得到了她一半的允許,不錯,不錯,很不錯!
「說吧,到底為什麼連這樣一件小事都辦不好?」待白行簡離開,令狐蕊才冷冷地瞅了一眼自家那個不爭氣的丫頭。
本以為她多少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沒想到短短幾天就被白奸人唬弄住了,真是不爭氣!
「娘……」齊舒展小心翼翼地挨到娘的身邊,用眼角瞄著她的表情說話,「白行簡中了一種奇怪的毒,如果我現在離開他,說不定他會毒發身亡喔。」
「什麼毒這麼奇怪?」其實所有情況令狐蕊都知道了,她卻還是想听听這個笨丫頭到底相信了多少。
「是娘以前說過的那個寸相思耶!」齊舒展有點興奮地說,「娘說過,如果中了這種毒,又很不幸愛上了某個人,而那個人卻不愛他的話,他就會像詩歌中所說的那樣化成‘一寸相思一寸灰’。娘,白行簡說他喜歡的人是我,萬一我離開他,他豈不就化成了骨灰?好可憐……」
「那你就去傻傻愛他了?不管他可能是個壞人,是個貪官,是個國家的蛀蟲、佞臣?」令狐蕊听了直搖頭。
寸相思?
她其實也只听過其名,並沒見過那麼玄的玩意。
結果齊舒展竟然就真的相信了。
「我沒有愛他啊……」齊舒展又垂頭喪氣,「我只是想等他對我忘情之後再離開他而已。」
「忘情?」令狐蕊撫額嘆息。
兩個人朝夕相處,還怎麼忘?她怎麼會生出一個這樣迷糊的女兒?
「娘,反正我現在不想離開他啦,他準備回京城了,我也想跟著去,京城是什麼樣的,我好想看看呢。」娘說她以前在京城待過,但她一點也不記得了。
「你去也不是不行。」令狐蕊目光轉向親自端茶過來的白行簡,端正秀美的臉上浮出微微的笑意。她對著白行簡說︰「但是白御史,我有一個條件。」
「夫人請講。」白行簡恭敬地將茶杯遞給令狐蕊,又後退兩步。
「你說你中了寸相思,不能離開展兒?」令狐蕊掀開杯蓋,吹了一口熱氣,小心地喝了一口。
「是。」
「真的?」
「……我的心情絕不是假的。」白行簡的回答很微妙。
令狐蕊揚眉看了他一眼,他還給她一個溫文的微笑。
令狐蕊哼了一聲,「茶不錯。我也不是不念舊情,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答應把展兒嫁給你。」
「娘?」齊舒展心兒一跳,臉蛋瞬間紅起來。
「夫人請講。」白行簡卻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一樣。
「辭官。」令狐蕊淡淡地說。
「娘!」齊舒展大驚。
白行簡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怎麼?展兒還不如你那個官位重要嗎?」令狐蕊冷冷看他一眼。
白行簡嘆息一聲,「夫人,您何必為難我?」
「為難?為那個暴君效力就不為難嗎?」令狐蕊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咄咄逼人地逼視著他。
「我不是為暴君效力。」白行簡淡淡地說,「我是在為什麼效力,夫人應該比誰都明白,不是嗎?」
「那麼你就是不答應辭官了?和展兒相處這麼久,你還是執迷不悟?」令狐蕊憤然站了起來,將茶杯塞回白行簡的手中,一把拉住齊舒展,「展兒,跟我走。」
「娘!」齊舒展卻一把甩開她,躲到白行簡的身後,「我說了我不能現在離開他!」
「你還听不懂是不是?他是個怎樣眷戀名利的人,難道你還不明白?他不肯為了你放棄他所有的一切,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好依戀的?」令狐蕊的臉色極為難看,她似乎想到了自己耗盡一生心血的愛情,為了那份愛,她做了一輩子的暗行御史,結果卻被他的兒子追殺,真是可笑!
她不能讓自己的女兒也步上自己的後塵。
「娘,我……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他,但是我知道現在絕對不想離開他,我……再給我點時間,等我把他的真實面目看清楚,把自己的真實心情看清楚,到那時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齊舒展第一次敢在娘親的面前表達自己的意見。
因為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她是被娘親一手拉拔大的,她願意對娘親百依百順,因為知道娘親的苦楚,所以體諒她,可是……可是她現在只想在白行簡的身上任性這一回!
令狐蕊傷感地看著翅膀將硬的女兒,女大不由娘,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展兒……」
「娘,求求你,再寬限我幾天。」齊舒展哀求道,「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一件困擾住我的心的事。」
白行簡的影子越來越多的浮現她的心頭,有時候還會閃現幾個兒時的模糊片段,一想到她的心就會隱隱作痛,她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在她沒有想起之前,她不想離開他。
因為她確定那件事和白行簡有關系。
令狐蕊嘆息一聲,獨自離去了。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緩緩走著。
山坡上長著參天大樹,濃重的陰影讓山路即使在白天也顯得有些陰森,只有偶爾穿越過樹葉的光線給人明亮的感覺。
已經進入十月,即使是白天,天氣也涼了,樹葉開始發黃,零零落落地飄散下來。
「為什麼不走官道?」坐在馬車里面,齊舒展有些不解地問。
闢道既寬敞又平坦,從揚州回京城根本不必走這種崎嶇的山路啊。
「走官道就不會看到好風景了。」白行簡淡淡回答。
他出神地望著車窗外面,好像那滿眼的山景真的讓他陶醉。
齊舒展無奈地聳聳肩。這是什麼怪理由?
「童兒,在前面的客棧休息一下,快晌午了,吃點飯吧。」過了一會兒,白行簡吩咐。
「是的,爺。」白童兒在外面應了一聲。
「還需要多久才能走出山區?」齊舒展揪著他的衣袖問。
「今天傍晚。」他模模她的秀發,眼里滿是寵溺,卻似乎又帶著一點點的憂心。
「真的?太好了!」齊舒展終于開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