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號︰

珠寶匠 第六章

作者︰決明類別︰言情小說

未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正因未知,每遇見一件突發事情,都變得措手不及,或大或小,考驗著面對它的勇氣與處變不驚。朱子夜首次告白失敗,哭著返回牧場。本來還和她嘔氣的朱老爹看女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哪狠得下心數落她半句?再听見女兒說愛上嚴家當鋪最值錢,呀,不,是最品行優良的公孫謙,心里暗暗高興女兒真會挑人,一方面又困惑著,女兒向來掛在嘴邊那個姓秦的小憋子怎麼輸給公孫謙?

不過年輕人的感情事,做爹的還是少給意見,他逼婚歸逼婚,只是嘴上叨叨念念一番,實際上卻沒那麼希望女兒早嫁,再擺個兩三年或四五年都行,當時是被老魯給激出火氣,才會和女兒爭執對吠,拿女兒出氣。

這下也好,對吠吠出了女兒的桃花,讓女兒明白了愛情,好!朱家兒女最勇敢,追求愛情別手軟,看上了姓公孫的,就去追回來,老爹全力支持啦!

罷開始朱家父女倆,火力全開,一個三不五時就拖著女兒教導當年他追上她娘的十八招武藝,一個勤跑嚴家當鋪,有空就在嚴家住上三四五個月,放牧場堡作給老爹自己扛。這是朱子夜十四歲邁向十五歲那一年的事兒。接著,朱老爹從女兒一回一回失望而歸的臉上,感覺到招婿無望,公孫謙根本無意于她,他開始勸說女兒放棄,笨女兒偏偏是那種越被反對,越充滿干勁的魯莽家伙,這性子,和他這個做爹的還真他女乃女乃的像……

再來,女兒竟然和嚴盡倍達成買下流當品公孫謙的斕協定?!

報錢買男人,這事兒,他舉雙手雙腳反對!

一千兩耶!

不是一文,不是一兩,是一兩的一千倍!

他的女兒雖非天仙,好歹也是牧場一枝花,越長越漂亮,高挑健美的帥氣俏姿,讓他這老爹走路多有風,真要替她找婆家,隨口一吆喝,趕來他家排隊報名的男人足以繞遍整座牧場,哪犯得著拿銀子買丈夫?

他反對,女兒越堅持要做。剃一只羊要跟他收一兩?!擠一桶羊女乃收五兩」她為了鑽錢,連老爹都要坑殺?!

十五歲的朱子夜攤掌向他索討剃毛費的嘴臉,他氣得牙癢癢。

十六歲的朱子夜,仍是當鋪牧場兩頭跑,他有一回忍不住招來女兒,問她︰妳真的這麼愛公孫謙?愛到願意為他成為鑽錢奴?!她似乎被他問倒,呆茫茫望著他,小嘴微張,一副痴傻樣。說呀!老爹端出嚇人氣勢,逼她給個答案。對啦。縴肩一聳,答得彷佛理所當然,又更像敷衍亂應。爾後,包袱一收,又去嚴家當鋪打擾人。

十七、十八……女孩子家的寶貴青春,如指縫間流逝的沙,涮涮涮地飛快流失,今年,她就要滿十九了,老魯的媳婦茶花在這些年里,都是四個孩子的娘親,他家女兒還像長不大的娃兒,成天數著尚缺多少才滿一千兩,唉……

她怎麼不願死心呢?他都已經放棄讓公孫謙成為女婿的念頭好幾年了耶……

難道是太愛太愛公孫謙了嗎?

也不像呀,至少,比起以前和姓秦的小憋子通信次數來看,女兒從不寫信給公孫謙,不向他報告自己在牧場的瑣碎生活。

憊是她拿公孫謙當借口,讓他這個做爹的,無法強逼女兒另嫁他人?

彬者是她根本蠢到不懂自己的追逐是為了什麼?!

「爹,我要去嚴家。」

朱子夜家當扛上肩,左邊是換洗衣物拉里拉雜的一大包,右邊是沉甸甸一千兩白銀,細細碎碎,全是她一點一滴儲存下來,包括了多少他每年包給她的壓歲錢,她今年終于將錢存足,趕著前往當鋪取贖公孫謙。買一個當鋪鑒師回來牧場,究竟要干嘛呀?替他們家小羊群鑒識性別嗎?朱老爹嘆氣。

「女兒,這里坐。」他拍拍長椅鋪有軟兔毛墊的空位。

「人家沒有空陪你閑聊啦……」

「嚴家不會跑掉,公孫謙不會跑掉,但是爹會。」小心他一氣之下,也學她離家出走,丟下成千上萬只羊群給她照顧,教她嘗嘗哭跪著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柵圈的滋味。

朱子夜不甘不願,包袱放下,坐到老爹身旁。

「歡歡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人當成商品,賣來買去。老嚴當初還直夸他的寶貝女兒溫柔婉約,深怕女兒受人欺陵,結果他看走眼了歡歡的本性,以為她是只貓,結果她是頭虎……」

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語雙關在提哪件事。四年前,嚴盡倍不顧眾人反對,以三百兩將冰心賣給一位富賈為妾,據說富賈在珠寶鋪開張當日的走台表演見到冰心,驚為天人,便不斷托人上嚴家要求買下冰心。冰心是流當品身分,買與賣,嚴家當鋪有絕對的處置權,眾人皆以為嚴盡倍會拒絕富賈出價,不會輕易將冰心賣出,何況是賣人當小妾。然而,眾人皆料錯嚴盡倍的良心,嚴盡倍賣了,爽快收錢,趕冰心上轎。嚴盡倍是當家,誰敢有異議?只是在私底下,總能听見鋪里人在埋怨嚴盡倍的無情無義。

她也向嚴盡倍表達過對冰心事件的反對意見雖然當時冰心老早在她去當鋪的前半年就被賣掉,她多說也于事無補,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念念嚴盡倍。誰知道她才說出「冰」字,後頭的「心」連月兌口都來不及,嚴盡倍怒焰沖天,拍桌大喝著要她閉嘴,不許再提,當家的氣勢完全壓垮小癟三朱子夜。

「歡歡說,只要是流當品,她都有處置權。」包括其它幾件流當品,公孫謙、歐陽妅意、尉遲義,以及……秦關。

「他們全是自小與歡歡一塊兒長大,無論如何,總會有感情吧?誰有辦法將他們當成沒有喜怒哀樂的商品,不顧他們的意願,狠絕賣掉?」朱老爹想,若老嚴還在,定也會大吃一驚,意外女兒的心腸冷硬至此。

朱子夜無法替嚴盡倍說半句話,因為,她也曾錯愕于嚴盡倍所做的決定,無法諒解她把冰心給賣掉。另一個令朱子夜沉默的理由在于……她與那位富賈有何差別?都準備拿錢去買人呀……

「他們被賣得不情願,又怎麼可能會給買主好臉色呢?」朱老爹拐彎抹角,就是在暗示女兒,買下公孫謙,不會是件好事。

「不、不會啦,謙哥人很好,而且我是在救他離開當鋪耶,我買下他,又不是要他做妾。」買賣的交易是她與嚴盡倍私下談成,鋪里所有人皆不知情,她不太敢想象,當這件事被大伙知道,會掀起何等大風波……她也擔心過,萬一公孫謙生氣或暴怒怎麼辦?

她被公孫謙拒絕太多回,幾乎已經能猜測到公孫謙會說些什麼,那些話,是麻木了吧,還是听成了習慣,她不會有太多難受。公孫謙直言說不愛她,直言說他當她是妹妹,直言得從不給她希望,她卻沒想過要退縮,它變成了一種本能,好像不這麼做,就會被打亂人生,不這麼做,她就會無所適從。

愛情是追逐嗎?

愛情是不死心嗎?

愛情是淚水堆積出來的嗎?

彬者倒過來問︰

追逐是愛情嗎?

不死心是愛情嗎?

淚水堆積出來的,是愛情嗎?

這幾個問題,她試圖問過人,對方沒有回答她,他用沉默,讓她孤獨地繼續模索,茫茫然地尋求答案。

「如果公孫謙不願意被妳買下呢?妳知不知道這一年里,他有沒有可能愛上另一個姑娘?」

「呃?」朱子夜傻住。前者的答案,她隱約知道,後頭那一個,她不曾思考過。

「呃什麼呃?!妳一定沒想過對不對?!」知女莫若父!

「去年我去嚴家當鋪,沒听說謙哥有愛人呀……」她消息不靈通,今年的事,要等今年跑嚴家一趟才能更新。

「去年?去年和現在隔了好幾百天!鮑孫謙又沒答應要等妳,沒給過妳任何承諾,他當然有權去愛別人!」別說公孫謙玩弄她,人家根本連示點的壞心眼都沒有,從頭到腳、自始至終,人家很清楚告訴她,並不喜歡她,所以就算想在公孫謙頭上冠下「負心漢」罪名,也沒名沒分,沒那種資格。

「呃……」朱子夜依舊是一副惑傻模樣。

「說不定妳這趟去,公孫謙已經成親了!」朱老爹恫喝她。

「應該……不會吧……」她也不是很肯定。「若是謙哥成親了……那……那就算了呀,還能怎麼辦呢?」她沒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別個女人相爭,她很懶的。

「既然妳這麼豁達,干嘛還非公孫謙不買?!為他不擇手段存錢,浪費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從女兒臉上著實看不出來驚嚇和打擊,要是真心喜愛公孫謙,拜托給他一個「正常」的反應,例如︰歇斯底里、搖頭抗拒、失控大哭地嚷嚷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等等……

「這……」她答不上來。

「妳根本就沒妳想象中的喜歡公孫謙吧叩」朱老爹吠出他這幾年來所見到的事實。

「才不是!我喜歡謙哥!我喜歡謙哥已經好幾年!」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彷佛只要稍有遲疑,她的「喜歡」就會不夠有力,不足以說服任何人。

「以前,我幾乎沒有從妳口中听見「公孫謙」這三個字,為什麼突然有一年,妳嘴里老掛著的「關哥」,變成了「謙哥」,然後妳告訴爹,妳愛上了公孫謙?」

朱老爹嘆息。他並不是在質疑,只是不明了,一開始听見女兒配公孫謙,開心過了頭,沒去深思其中的問題在哪兒,現在回頭去看,女兒的一相情願,顯得毫無支撐力。

是一見鐘情嗎?那也稍嫌太久了點,她八歲就與公孫謙相識,要愛也該在八歲那年愛上才是。

是日久生情嗎?是茅塞頓開的覺悟嗎?是遲來的情竇初開?還是一時鬼迷心竅?

恐怕連朱子夜自己都不懂。「就……就是突然發現謙哥待人好溫柔,有耐心,嗓音也迷人……」朱子夜試圖想從腦子里挖出理由公孫謙在她鳳覺到孤單時,適時出現在身邊,那時,她正為了發現秦關與嚴盡倍的情意而悵然若失。

鮑孫謙在她滿肚子苦水無處吐時,專心聆听她說話,那時,她正為了秦關有了異性沒人性而不斷不斷不斷抱怨。

鮑孫謙在她沮喪無助時,開導她,要她放寬心,要她別皺眉苦臉,那時,她正因為單方面和秦關冷戰而生著悶氣。

因為與公孫謙親近,所以她與秦關變得疏遠。

不。

相反的。

因為與秦關疏遠,所以與公孫謙變得親近。

這兩者的因與果,是截然不同。

可是秦關是她的哥兒們,必須要排除在愛情之外,否則……

連哥兒們都做不成。

她驀然猛甩頭。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她是真的喜歡謙哥,和秦關沒有半分關系,這些年來她對公孫謙的眷戀追求並非假裝!謙哥在她眼中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待在謙哥身旁令她鳳到自在不拘束,心情不會像大浪來襲一般的起伏不定,時而高興時而難過,心,也不會痛痛的……所以,她是真的喜歡謙哥……真的……

不要每個人都問她︰「妳是真心喜歡謙哥嗎?」爹問,妅意問,小紗問,歡歡問,春兒問,尉遲義問,夏侯武威問,老賬房問,廚娘問,連公孫謙也這樣問。

喜歡,會有假的嗎?

為什麼大家都懷疑她的愛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眾人眼中,都不真心嗎?那怎麼樣才有資格稱之為真心呢?

朱子夜不想再擠盡腦汁來回答老爹的問題,她解釋得好累,她一直在說服大家相信她是愛公孫謙,可是,公孫謙不信、爹不信,秦關也……沒有人相信,只剩她自己,還努力想證明。

她虛應朱老爹幾句,便逃命似的上路,肩上銀兩,變成最重的負擔。

連暴暴似乎也覺得重,有些鬧脾氣地故意甩晃馬背上的她,震得她五髒六腑近乎移位,好幾回都快跳下馬,將早膳嘔光光。這趟路途,真是遙遠而漫長,明明要去買回公孫謙是她期待好久的開心事,為何她有種提不起勁的困惑?朱子夜,妳發哈傻病呀?這是超快樂的事耶!妳就要把公孫謙買回身旁,天天夜夜都能見到他耶喜悅,一瞬間燃起,但,也只有瞬間,彷佛花火,璀璨的光芒只夠雙眼捕捉,它便迅速流逝掉,消失在夜空,和她的喜悅一樣。

為什麼呢?

到底為什麼呢?

她應該要像發瘋一樣的欣喜若狂,她應該要像傻子一樣的仰天大笑,她應該……

為什麼,妳沒有?

她自問,百般不解,即便想了一整路,依舊找不到答案。

但是,一踩進嚴家當鋪地盤,笑容穩穩當當端出來,尤其,無意問撞見嚴盡倍在小廳里視察秦關新制的一批銀手環,看中其中一只,撩下衣袖,要秦關為她戴上時,兩人融洽的氣氛,提醒著朱子夜,不能因為失落,而失去笑靨。于是,她笑得更盡力。

那是第一個迎面而來的打擊,很快的,第二個打擊緊緊接續,是她看見公孫謙身旁站著另一個面生的清秀姑娘。

第三個小打擊,是她從公孫謙口中听到他對自己的毫無感情,未曾對她心動,這些她听麻木了,殺傷力不大。第四個打擊,是面生的清秀姑娘竟也出價想爭買公孫謙。第五個打擊,那清秀姑娘竟然能讓痛恨謊言的公孫謙為她而扯出假話欺騙眾人。

第六個打擊,公孫謙眼中,只有清秀姑娘,值一不進其它人。

第七個打擊,公孫謙牽走了清秀姑娘,兩人私下密談去。

第八個打擊,她悄悄跟在兩人背後偷听,听見清秀姑娘向公孫謙表白情意,她本以為公孫謙也會像拒絕她一樣地拒絕清秀姑娘,然而,沒有。

第九個打擊,公孫謙對那姑娘說︰梅秀,我也喜歡妳。

第十個,也是最後一個打擊,新誕生的有情人,在涼亭里相互擁抱,宣告她朱子夜的愛情幻滅,外加秦關一句︰還不死心?

一個人,一天之內能承受多少個打擊?

朱子夜覺得自己沒哭到昏厥過去,真是難得再難得的超強忍耐力。

嗚嗚哭泣了整整一日之後,該要面對的,還是得要面對,面對失去繼續愛著公孫謙的權利,面對眾人同情可憐的眼光,面對失去追逐目標的無所適從。

但在她鼓足面對的勇氣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獨處,好好舌忝舐傷口,偏偏秦關放下珠寶鋪所有正事,始終緊跟在她身邊,默默看她哭泣、默默任她拭淚,不試圖開口安慰失戀的她,又害怕她會做出傻事般地守著,尤其是她坐在凝結一片薄冰的大池旁窩囊掉淚,他更是不敢松懈精神,做好隨時出手斕她的準備。她才不會跳進冷冰冰大池里尋死覓活,生命多可貴,白白浪費掉,豈不可惜。她上有老爹,下有暴暴小擺要養,自殺是最不負責任的蠢事,哭一哭,明天又是一條好漢子,干嘛自找苦吃去輕生?

難過是一定會。

痛苦也在所難免。

敗嘔更是無法避免的自厭情緒。

心,當然也疼。

這種威覺,她以前嘗過,那一回她挺得過來,這一回只能算是復習吧?重新熟稔被人拒絕的滋味。

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關哥,你不用回去顧你的鋪子,這樣好嗎?」朱子夜眼紅紅鼻紅紅,嗓音哭得沙啞,但平靜之後,她還能回過頭,和他說些無關情傷的事。「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跳下去,我要是敢這樣做,我爹會鞭我的尸。」說完,擠出三聲哈哈哈。她才不會做出讓老爹失聲痛哭的蠢舉,平時已經沒多孝順,至少不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劇痛降臨老爹身上,這一點,她做得到。三言兩語,並不能趕走秦關,他佇立不動,與她一塊兒在冷風呼呼直吹的池邊停留。

「我只是想在這里坐一下,等會兒我覺得太冷,我就會窩回客房里去抱懷爐了。」所以,不用守著她,像在守著金雞下蛋一樣專注認真。

「妳不進屋,我不進屋。」

「著涼就不好了耶。」她身體強壯,不容易生病,可他不同,他自小家境沒多好,又遇見壞後娘惡意欺負,弄壞了他的胃,也弄壞了他對于風寒的抵抗力。有一年,城里流行起一場風寒,鋪里人半數都中鏢,秦關當然沒例外,眾人喝幾帖藥之後便逐漸痊愈,獨獨秦關,喝藥沒效,看大夫沒效,灌姜湯沒效,泡溫泉沒效。那次她還特地趕到嚴家看他,他一副病慨獗仍逞強工作,是她強壓他回床上休息,搬被子給他悶汗,更為了哥兒們義氣,她陪他一塊兒窩進熱呼呼的被子里,事後,他汗沒發多少,她流的汗水倒是弄濕他一床被褥。

那時,真快樂。

不用長大,真好。

「既然知道著涼就不好,跟我一塊兒進屋去。」

「我還不想進屋里。」她想讓冷風吹涼自己的腦袋,它今天受到太多打擊,得冷靜冷靜。

「我陪妳。」

朱子夜鼻頭一酸,剛剛才哭過一輪的眼淚,又在眼中醞釀半刻,全數泄下。在此刻,還有他陪著她。這些年里,每回她為公孫謙而來,受了傷,都是秦關陪她,偶爾,他會用極冷的口吻質疑她為何不懂得放棄;偶爾,他會低聲嘆息而不說話;偶爾,他彷佛有話要告訴她,卻拙于言詞,僅能沉默。站在哥兒們立場,她真高興擁有他這麼一個好兄長,而站在另一種立場,她又無奈得有股落寞感……

她跟他,是哥兒們,只能是哥兒們,這條無法誤跨的界線,橫亙在兩人之間,她在心里默默發過誓,她一定要將秦關當成兄弟就好,連一咪咪的奢想都不能有,萬一誤踩界線,她從秦關口中听見了公孫謙說過的拒絕字眼,就等同于她親手破壞與他的哥兒們關系,連朋友都沒得當了。若秦關當面告訴她「我對妳沒有男女之情」、「我當妳是妹妹」、「我們永遠不可能」……她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許,她會哭得比現在更慘。

如果,一直維持在那時無憂無慮的哥兒們,多好。

如果,能維持在他還沒愛上歡歡時,多好。

她越是想,眼淚掉得越凶,為無法回歸的歡樂時光而哭。秦關卻以為她是為公孫謙再度落淚。他多想狠狠斥責她的痴傻!她浪費多少年在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身上,不听任何人的勸說,一徑向前沖,撞個頭破血流也不懂得要停止。她為什麼會如此深愛公孫謙?!愛得盲目、愛得不豁達、愛得連旁人都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時間仍停留在那時她與他形影不離的青澀歲月,多好。

如果,能維持在她還沒愛上謙哥時,多好……

她將蠔首靠在秦關肩上,側流的淚水,一點一滴濕濡他的衣。

溫熱的淚,被冷風吹涼,在他衣上染開漬痕時,冰得猶如融雪。

老天爺給予朱子夜的打擊還嫌不夠。十個?十個算哈呀」第十一個如雷劈下時,之前的打擊全變得比螞蟻更小包無關緊要

就在朱子夜匆匆來,又匆匆去,準備逃回朱家牧場去躲起來療傷,公孫謙隨她而來,是開導,也是希望她釋懷,更是要她死心。她雖冥頑不靈,固執得像顆頑石,但介入別人感情這種缺德事,她做不來,公孫謙有了心愛姑娘,她還無法爽朗祝他幸福,可是她保證,明年她再來時,就可以呵呵笑著說恭喜。兩人談完後,公孫謙拋來的話語,轟隆迎頭落下!

「我以另一個人的兄長身分,向妳開口請求。若妳很肯定,妳對秦關無意,確定這輩子絕對絕對都不會愛上他,請妳……狠狠拒絕他,不要讓他有懸念,不要讓他放不下妳,不要讓他承擔妳的喜怒哀樂之後又不許他靠近妳,不要讓他浪費感情在妳身上,像我拒絕妳一樣,拒絕他。」

「秦、秦關?……為什麼突然會提到他?」

「他愛妳。」

他,秦關;妳,朱子夜。

他愛妳。

秦關愛妳。

秦關愛朱子夜。

完全呆住,她,朱子夜,瞠目結舌,像听見朱家牧場被火炮打爛同樣等級的愕然。

「咦?!他他他他……他不是愛歡歡嗎?」她終于找回驚叫的聲音。

「秦關與小當家?」公孫謙听見這兩人名字被擺在一塊兒,反而比較驚訝。

「我以為他愛的是歡歡,然後歡歡愛義哥,義哥愛妅意,妅意又愛武威哥,武威哥愛的……是你。」朱子夜每年來嚴家,都會看見詭譎的情勢發展,有一回撞見嚴盡倍伸手討著要尉遲義抱她回房,朱子夜還暗暗為可憐的秦關生了點悶氣,以為嚴盡倍玩弄秦關感情,後來又不小心發覺尉遲義對歐陽妅意比較好,而歐陽妅意膩在夏侯武威身邊撒嬌,夏侯武威則是與公孫謙感情看來更好……一整個混亂。

「妳方才說的那一串,沒有半個蒙對。」公孫謙笑她的異想天開。

「所以歡歡沒有愛義哥,義哥沒有愛妅意,妅意沒有愛武威哥,武威哥沒有愛你?」

「對。」

「那到底是誰愛誰,誰又愛誰?」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關愛妳,如果妳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

鮑孫謙說完,走掉之後的良久良久,她仍傻乎乎站在原地。

騙人。

秦關愛她?

騙人的吧……

秦關明明愛的是歡歡。公孫謙看錯了,嚴家當鋪的首席鑒師也是有眼拙出錯之際。秦關若愛她,為什麼那個時候……他沒有響應她呢?正是因為他沒有愛她,才會無法回答,以沉默讓她自己明了答案。公孫謙他們都是旁觀者,不明白始末,誤會了她與秦關的哥兒們感情,這樣不行的……會害她和秦關當不成好哥兒們……

她無法想象,有朝一日,秦關像公孫謙一樣地堅決拒絕她,她要如何自處?

失去秦關這位哥兒們,她會好難過、好難過的,光是哭泣,也無法表達痛苦。

她不能被公孫謙誤導,真的以為秦關會愛她……

「已經說好了,一輩子當哥兒們的,不要弄砸,朱子夜,弄砸的話,就什麼也沒有了……」她含糊地喃喃低語,告誡自己。

不過第十一個打擊著實太嚇人,她有些晃神,拖著沉重步伐,要去馬廄牽出暴暴,意外地在馬廄里,看見秦關正輕輕撫模暴暴的馬臉,暴暴舒服閉上眼,享受他溫柔手勁。

她怔在原地,秦關察覺她的到來,側首覦她。

秦關愛妳,如果妳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妳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順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公孫謙的話,在此時此刻一再迥響。不對不對……沒有這回事,朱子夜,不要胡思亂想。

「……謙哥跟妳說了什麼?」原本,要追著朱子夜出來的人是他,公孫謙阻擋下他,堅持自己與朱子夜談談。他心里知道公孫謙會說出傷人的實話,在朱子夜甫受情傷之時,和她說這些不過是在傷口上撒鹽,于是,他擔心她又哭了,便守在馬廄,等她過來。

看見她雙眼又被淚水洗滌過後的微紅,他微皺眉心。

「沒說什麼呀……就、就是告訴我,我和他還有機會當兄妹這一類的吧……」

實際上,她忘得差不多,滿腦子只剩下第十一個打擊存在。

「我送妳回牧場。」

「不用啦……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我送妳回去。」他很堅持。他不放心現在的她,孤孤單單一個人騎著暴暴,失神落魄地回家。

秦關真要拗起來的話,誰也勸不退。

「好吧,我們哥兒倆一塊兒花光一千兩,速度也比較快。」她除了點頭,也沒其它法子。

他牽出暴暴以及另一匹黑馬,她接過暴暴的韁繩,與他一前一後走出大門。

「關哥,我們去喝酒,好不?」她停下,驀地回頭與他說道。

「藉酒澆愁愁更愁。」他不同意這種消極做法。

「沒有要澆愁啦,只是想喝一點暖身嘛。」喝酒,是為了要花錢,肩上的銀兩越輕松,心情也會越輕快吧。他不相信她這套說詞,她向來不特別愛沾酒,若非情緒欠佳,又為何會突然提出喝酒建議?

不過,他沒有拒絕,默許她的提議。

朱子夜挑了南城最豪華的大酒樓,一踏進去,便先付清幾百兩,要伙計送上樓子里最貴的酒來,再點些高價菜色來當下酒菜,能將鮑魚當花生米在猛吃的人,放眼望去,除了朱子夜,不做第二人想。

她豪氣牛飲掉一大碗的蜜林酊酒,醇液滑入喉頭的瞬間,是不適應的熱辣,她輕咳幾聲,抹去唇邊殘汁,配口鮮鮑魚,繼續灌。

「這樣喝會醉。」他要阻止她,被她一手撥開。

「我們以前拚過酒,記不記得?」她想起了這條往事。

「嗯。」他頷首。

「我酒量比你好。」她哩腦嘿直笑。

「那回,妳吐了我一身。」還發了一夜酒瘋。有人醉起來,會傻笑、會昏睡、會唱歌跳舞,她麻煩多了,吵著他替她磨墨,她要寫信,真替她取來文房四寶,她連筆桿都握不牢,筆鋒沒蘸上墨,倒是她的小臉先蘸滿了。

「我有跟你道過歉了嘛,你怎麼還記仇呀?」小鼻子小眼楮的。

「不是記仇,只是記牢罷了。」關于她與他的回憶,他忘不掉。

「我都忘掉那次為什麼咱哥兒倆會這麼有酒興。」她轉眼又喝掉半碗,酒的辣甜,麻痹掉口腔對它的排斥,逐漸變得順口。

「妳不知從哪兒拿到一大壇女乃酒,連夜趕來要我陪妳一塊兒嘗嘗滋味。」那時她神神秘秘的笑容,拉他進房,關門落閂,悄聲說別讓旁人知道,她要與他獨享。

「呀……對,女乃酒,那可是用十一斤牛女乃精釀出來的好東西,有人送了兩壇給我爹,我馬上污走他一壇,哈哈。」女乃酒,酒色清澄透明,口感醇香,有著一股香女乃味,甜甜辣辣的,嘗起來新奇又好玩,滋味相當好呢。

「妳還吵著要和我喝合晉酒。」

「有嗎?」有這回事嗎?朱子夜對那次的印象……實際上並沒有太深刻,因為,後來只剩一片空白記憶,她干了哈好事壞事,她全記不得了,只知道隔天醒來看見秦關一臉深沉,表情是她不曾見過的……嚴肅,直勾勾瞧著她好久。

「有。」幾杯黃湯下肚,她的丑態都露出來了,惡霸地強挽著他的手,說這樣喝才有趣,她時常看見牧場里的人都是這麼做的。

「……這可真糟糕。」她干笑。合晉酒,是新婚之夜的夫妻交杯酒耶!她怎會做這種蠢事呀」酒呀酒,害人不淺。

「那……你有喝嗎?」秦關沉默的表情,讓她額上冒出冷汗兩顆。這表情,就是「有」「別當真別當真!你不說我不說,全天下沒人知道這回事!咱倆就悄悄忘掉它吧。」她趕忙拍拍他的肩,安慰當年慘遭她強逼的可憐男人。

就在剛剛!一灶香前的「剛剛」,還同他勾肩搭背說要一塊兒湮滅往日證據的家伙,喝掉兩瓶蜜林酊酒之後,重蹈覆轍,一碗滿滿的酒塞進他手里,縴臂纏過來,標準喝交杯酒的姿勢已經準備好,她白牙咧開開,雙頰火紅鮮艷,眸子迷蒙蒙,滿身酒味,端捧著碗,溢出大半酒液,弄濕他與她的腕袖。

「來!吧!」小酒鬼豪邁爽快,喳呼著要他干杯。

「……」秦關一點都不意外,她的酒品自小到大沒長進過。

本嚕咕嚕咕嚕,呀!

她灌完自己手上那碗,倒在他臂膀上呵呵傻笑,吁出的氣息混有酒香,吹拂在他頸間。

「夠了,別喝了。」他拿走她手里見底的空碗,正要招來伙計收拾一桌狼藉,她卻迥光返照地彈坐而起。

「你那碗還沒喝!要干杯!一定要干杯!不干杯就是不給我面子!不當我是哥兒們!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胤是不是呀!」她口齒不清,又拗得教人無言以對,想與一位彷佛浸過酒池的醉鬼講道理,全是枉然,若不順她的意,她會大吵大鬧。真想讓她自己清醒時看看這副醉樣,偏偏她每回酒退,不記得的事都當它未曾發生過,徒留他一人,記得憊牢。

當年,她不只逼他同喝合晉酒,還像只睡眼惺忪的貓兒,伸出粉軟小舌舌忝去他唇邊酒液,吮至他的唇問,四唇相貼,啄著觸著,又女敕又紅的豐唇沾滿女乃酒的香醇,卻比女乃酒滋味更好、更教人沉醉。他並不願意在她意識混沌時佔她便宜,那太小人,可她太溫暖、太甜美、太迷人,他終究是無法抗拒她的撩撥,密密吻住了她。

這件事,他沒說,就算說了,她也不會承認,還會要他快快忘掉它。

耙做不敢當,這五個字,最能貼切形容她。

「好,我喝。」他只想快些讓她安安分分坐下,便順應她的耍賴,仰首灌酒,她的手掛在他肘際,小臉仰抬,蒙然覦他,直至他將酒碗倒置,里頭滴不出半點酒,她滿意地搖頭晃腦,唁咕笑著。

這一次,她沒有吻他,癱在他懷里打酒一隔,他有些失望,她安靜不到一盞茶時間,開始唱起趕羊曲兒。

「軟綿綿的小白羊像團雲,像團雲,低頭吃草抬頭吃草,嘿唷百唷百唷!小泵娘帶馬鞭,趕著羊兒回家去,小白羊不听話,幾只跑東幾只西,嘿唷百唷……」她音量真不小,以為這里是寬闊大草原,歌聲暸亮,想從山的這端唱到山的那端,但這兒是酒樓,周遭全是客人,秦關承受數道嫌吵的指責目光,不待酒樓伙計趕人,他自己就要識趣走人。

跋羊曲兒唱到最高潮,羊兒一只一只跑光光,小泵娘朗聲求救,情郎該要出場救美,有一個高音飄上去,整首曲兒才算唱入精髓,他懷里小醉鬼扯開喉,像只嘯月的幼狼!

「好哥哥呀快捉羊,美麗妹妹眼淚擦呃嘔嘔嘔嘔」

敗遺憾,高音沒上去,清高的天籟破掉,連帶嘔出一堆高價的蜜林酣酒、鮮鮑魚、醉蝦、牛肉,只是它們已非端上桌時的色香味俱全……

她真會挑,挑了一個將蟯首緊貼他胸口的姿勢才吐,所以,穢物全吐在他衣襟里。

憋計很體貼地詢問他,要不要干脆要間上房住下,順便打理他一身狼狽。

朱子夜醉成這樣,今天也別想上路回牧場,他不想冒險讓她酒駕摔馬,于是,便麻煩伙計帶路。

「請給我一盆溫水。」秦關在伙計退出房門前要求。

「我知道,馬上來。」任憑誰都看得出來,這位男客多需要好好清洗自己。秦關將朱子夜擺上床,她小嘴里唧唧哼哼不知說些什麼。他動手褪去被弄髒的衣裳,丟進一旁竹簍里,一回頭,猛然看見她差點滾下床榻,他快步上前護住她,她翻身,又滾回床榻里頭,他坐在床緣,避免她危險。伶俐伙計送來溫水,貼心多準備一套干淨舊衣裳。「客倌,您若不介意,勉強先穿我的吧,雖然是舊衣,但是干淨的。」

「謝謝你。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不會,開酒樓的,哪會怕客人喝醉?這算是小狀況而已呢。」伙計帶著笑,離開時不忘為客人關上門扉。

秦關開始打理自己,眼下的情景,與當年真相似,弄出一團混亂的她,癱軟睡死,留他一個人收拾善後,不過,千萬別像當年還有後續發展,她最好能一覺睡到天亮,千萬不要又!

「……不對……我忘了……」床上小醉鬼坐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秦關暗自叫糟,數落自己的烏鴉嘴,他潦草抹完身,套上干淨舊衣,尚來不及系妥棉繩,她已經光著腳丫子落地,搖搖蔽晃模索著桌沿。

「怎麼了?妳要做什麼?」他來到她身旁扶她。

「還、還沒寫……」她咕噥,伴隨酒一隔一個。

「寫什麼?」

「寫信呀……我要寫信……我的筆,還有墨呢?」

「妳醉了,不要寫信,去床上睡覺好嗎?」他軟著嗓,試圖安撫小酒鬼。

「不要!沒寫完信我才不要睡!」喝醉的她,脾氣像牛,拉也拉不動。

「好,我拿紙筆給妳,妳先坐下。」

她這回倒是乖乖巧巧,瞇笑地任由他將她安置于長凳上,等他送來文房四寶。

酒樓客房里怎可能會備有筆墨紙張,秦關不願再麻煩酒樓伙計,便隨手折下窗外桂花枝極充當毛筆、茶杯盛的水充當墨、一方帕子充當紙,只能期盼她喝太醉,別在這種時候神智清醒,他猜想,就算現在真拿來一支毛筆,她也會問你為何給她一根茄子?

幸好,她真的醉迷糊了,握著桂花枝極時,惑乎乎地笑,認真蘸上茶水,又攤平帕子。

「……我要寫給關哥……」醉言醉語醉人兒,腦袋瓜子軟軟垂著,眼簾幾乎快要強撐不住。

「我就坐在妳面前,妳有話直接告訴我便是。」

他的聲音,沒能傳入她耳里,她抖著右手,在帕子上認真揮舞桂花枝。

「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慢慢一字一字,在帕上拓開水漬,字跡全糊成一片,若不是她嘴里念著,誰也瞧不懂她寫了哈鬼畫符。這種酒後吐出的「真言」,他一點也不想听見。即便只是少少幾字,對他的打擊卻非常巨大。秦關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明明以前跟我那麼好……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不快樂的話干嘛每次都笑得瞇起眼楮來?你說說看呀,你說說看呀………呃!」打個大大酒一瞞,他以為她又要吐,快手抵來小盆,她沒有想吐,嫌小盆礙事地推開它,繼續揮毫。「為什麼現在對我不好?……為什麼現在看見我都不肯笑了?……他都不懂……為什麼不肯再寫信給我?我在等……等……」含糊了幾句他沒能听明白的話,但九成九是埋怨。

「我沒有對妳不好,是妳,不給我對妳好的權利。」他低嘆,「我看見妳無法再笑,因為妳每回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妳每回走,都掛著滿腮眼淚,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她以為她的傷心難過,他會無動于衷、置身事外嗎?

秦關無奈低嘆。他在做什麼?竟然與一只酒鬼認真交談?!他說了這些,她又听不進去,就算听進去,明天酒退,一樣會忘得干干淨淨。

他都沒再送過我禮物,以前,都會有一些珠煉呀耳墜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歡……」她仍徑自說著醉言醉語。

「每年,我都為妳特制獨一無二的飾品,每年,它們都無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處,全是為她而做,想象著它們配戴在她身上時的光景,它們無法轉送給任何一個女人,因為飾物上,有著她的名字,有形的,無形的,顯而易見的,隱含深意的。

細銀線,纏成「朱子夜」,融合在紋飾之中,每一顆白色珍珠,全代表著一聲「朱朱」,它們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鈿飾,只求美麗,不問是誰買下,他為她做的飾品卻不同,他在制作它們的過程里,滿腦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關哥說……我把耳墜子弄丟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場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間,她就哭起來了,豆大淚水嘩啦啦爬滿臉,說起話來沒頭沒尾,一會兒抱怨著他的不好,一會兒話題又跳到耳墜子上,雜亂無章,和她向來慣有的寫信風格一模一樣,每個句子的連貫性微乎其微。

「什麼耳墜?」

「就是綴有好幾顆白珠珠的耳墜嘛……我沒有耳洞,勾不住它,左邊的它不見了,嗚嗚嗚……關哥一定會罵我……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我……」她哭得彷佛痛失至親,俏臉扭皺,像團扁包子一般。

「我再幫妳做一只就好,不要哭了。」這種小事,只要她開個口,他便能為她解決,犯不著如此苦惱,連酒醉了都惦記它。

「……真的?」她迷蒙看他,他頷首,她沒破涕為笑,反而將五官哭得更皺,任性撇開小臉。

「不是關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誰做的東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歡關哥做的東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誤認為誰呀」秦關好想問。

「我叫關哥幫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幫子掛著的淚珠。

「好!」听見關哥兩字,她終于露出陽光笑靨,又哭又笑的,像個孩子一樣,他幾乎有種錯覺,好似她不曾長大,仍停留在小娃兒的稚幼年紀。她輕搖他的手臂,「你再幫我跟關哥說……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敢再弄丟其它東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來,放在那個︰-…那個……里面。」

「那個」是哪個,她沒能說清楚,只是兩只小手比畫著方方正正的形狀,他猜想,應該是珠寶盒之類的東西。

「他不會生氣。」

「真的?」

「真的。」他保證。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關哥很熟哦?」

「當然。」秦關就是他,他即是秦關,簡直熟透了。

「……關哥沒什麼朋友呀!他認識的人我都認識……」她困惑呢喃。

「我有這麼慘嗎?」沒什麼朋友?

「他和謙哥他們是兄弟,和我是哥兒們……」她頓了頓,柳眉皺起,小嘴不自覺嘟高,「……可是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麼要是哥兒們……哥兒們的話,一輩子就是哥兒們……只能……」

她沒再說下去,握著桂花枝的手軟軟松開,桂花枝滑掉,她伏臥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沒抹干的淚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後悔,和妳成為哥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