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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5章

作者︰單煒晴類別︰言情小說

中秋,是雍玉鼎承諾要帶徒弟們一起賞月的時候。

這一天特別令人興奮,雖說淨是些每天看,看到很膩的臉孔,但一起賞月這種事可是頭一遭,再加上也是最後一次,沸騰的氣氛是可預期的。

除了一個人之外。

雍震日硬是擺了張臭臉給其他人看,讓所有人在三里外即能感覺到他的不悅和怒氣。但是沒人理他,應該說也沒膽理他。

離開的決定確定後,誰來告訴馮京蓮成了最要緊的事。

他們不能帶她上戰場,又不希望瞞著她一直到要離開前才告訴她,那樣不就跟她之前做的事一樣……左思右想後,他們決定推派一個人去說,該名代表幾乎立刻確定雍震日為不二人選。

誰教他最和馮京蓮的「感情」最好。

想當然耳,接下這件苦差事的雍震日絕對不會有好臉色,自然沒人敢跟他說話。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不代表仲孫襲不會。

「年時,我都听說了,你負責告訴小京那件事——噢!」仲孫襲話還沒說完,即被賞了一拳。

雍震日收回拳頭,冷冷地說︰「我最痛恨別人幸災樂禍。」

「我明明什麼都還沒說。」仲孫襲端著一張被打腫的正經面容。

「你一定會說,而我不想听。」所以先下手為強。

「想不到年時毛長齊了,個性也變得任性妄為許多。」

「這句話我最不想听你說。」

「難道你毛還沒長齊?」

「你除了問候別人的毛有沒有長齊以外,能不能認真看著別人的臉說話?」

「對了,你們有人看到小京嗎?她好像到現在還沒來。」藍桂突然插口問道。

因為要到附近的河邊去賞月,所有人都先行回家清洗練了整天的汗臭味,順便帶一些吃食再到武館集合,現在只剩馮京蓮一個人還沒到。

「既然這樣,我們去接她吧,反正去的路上會經過嘛!」萬二提議。

雍玉鼎想想也是,于是領著一群門生浩浩蕩蕩出發。

村子說來並不大,沒多久時間他們來到馮京蓮家門前,由雍玉鼎代表敲門,馮守良很快前來開門。

「你們是來找京蓮的對吧?」馮守良一看見雍玉鼎馬上明白,接著他露出苦惱的表情,抓抓後腦勺,「但是那孩子說什麼都不肯出門,實在有點麻煩。」

雍玉鼎客氣地問︰「她不舒服嗎?」

「真要說不舒服的話,並不是,可是好像也可以這麼說……唉……總之,你們要不要進來勸勸她——」馮守良的話被屋里傳來的咆哮打斷。

「不準讓他們進來!」

听到這句話,雍震目的眉峰挑得老高,「師父,馮叔,是不是能讓我進去把她‘請’出來?」

雍玉鼎和馮守良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讓你進來沒問題,但是我懷疑現在的她,很難‘請’得動。」馮守良退開,讓他進來。

雍震日笑得極有禮貌,「請馮叔放心,至今還沒有人是我‘請’不動的。」

「那就麻煩你了。」馮守良露出看好戲的神情。

雍震日向前走了幾步,突地回頭朝雍玉鼎說︰「請師父先前往河邊,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會到河邊賞月,咱們人又那麼多,先去佔個好位置,我保證不出一刻鐘就把她帶過去。」接著他又轉向馮守良,「請馮叔也一並前往,毋須擔心小……京。」

他剛剛一定想說小表!除了馮守良,所有人的心中同時閃過這句話。

錯過好戲雖然有點可惜,但中秋賞月向來是村里一大盛事,馮守良也就跟去了。

用爽朗的笑容送走其他人後,雍震日的笑多了「惡質」的成分,同時扭動脖子,甩動雙手,做起暖身預備動作,已經準備好要痛快「整治」她了。

馮家不大,雖然是第一次來,雍震日很快就找到馮京蓮的房間。

「我說了不去!叫他們走開!」听到腳步聲,馮京蓮的怒喊沖了出來。

鐵灰色的眸子閃動著邪氣的愉快光芒,雍震日一腳蹦開房門,大剌剌地走進去。

「那可不行,我已經跟師父保證會把你‘請’過去了喔。」輕松的語氣是他使壞前的征兆。

一見是他,馮京蓮失聲驚叫︰「你怎麼會在這里?!」

發現她裹著棉被整個人躲在桌子後面,雍震日大步繞過桌子要抓她;她拖著一床棉被,但動作可不慢,馬上往反方向跑;雍震日也不笨,覷了個機會轉身往另一邊跑,差點抓到她,被馮京蓮在千鈞一發之際險險逃過。

一時間兩人繞著桌子打轉個沒完沒了,最後是雍震日先停下來。

「小表,你叛逆期到了嗎?家里沒大人就能耍叛逆?這種心態是很要不得的,快點,乖乖跟師兄走。」

「不要!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明天我會上武館!」馮京蓮緊抓著滑落的被子,殺氣騰騰地吼道。

「喂喂,你到底在搞什麼?白天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雍震日突然停頓片刻,跟著吞吞吐吐地問︰「啊……該不會是那個……上次那個……」因為不清楚姑娘家有何問題,他只是聯想到上次使她泄漏女兒身秘密的原因。

「才不是!」馮京蓮的兩頰迅速染上緋紅,氣急敗壞地制止他把姑娘家私密的事說出來。

發現她的臉浮現像姑娘家的紅潤,雍震日的心沒由來地揪了一下,仿佛有頭蟄伏已久的野獸伺機而動,沖破潛意識設下的那道防線,和他直接面對面。

——原來自己一直不肯叫她的名字,每當發現她有哪里不同,哪里像個……女人,便會在心里暗罵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全都是怕認清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她的感覺。

為什麼對她的欺騙和不信任,他如此在意?為什麼當別的師兄弟快要踫到她時,他會感到不悅?為什麼願意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表現出心里的畏懼?為什麼總認為她比其他人更貼近自己一些?

最可怕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竟令他升起想要保護她的感覺!

老天爺!他竟為一個小表心神擾亂到這種程度!

「過來。」花了一段時間才厘清自己的感情,雍震日卻沒有開心的樣子,反倒老大不高興地命令。

為何要高興?如果承認了,肯定被師兄弟們給嘲笑得半死!啊——地幾乎可以想見藍桂笑容滿面的說出下流的話,但最可惡的是,師父絕對會是帶頭起哄的那一個!

馮京蓮無法探知他此刻糾結的「內心世界」,因為她也有同等混亂的「內在面子」要顧。

什麼叫她也該開始習慣穿姑娘的衣裳?什麼叫她的「男裝」都被拿去洗了?衣服不都是她在洗的嗎?養父這番話未免太可笑!

未免落得未著寸縷的情況,她只好穿上那些輕飄飄的衣裳,軟綿綿的料子讓她很不習慣,還弄得她好癢,好想月兌掉這身從沒穿過的衣服。

即使在心里暗罵個不停,馮京蓮仍戒各地瞪著他。從他難看的臉色來看,定是對這個情況很生氣,但這又不全是她的錯!

「總、總之,你替我跟師父說聲我今天不去看月亮了……」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雍震日的瞪視中,可好強的她很快找回氣勢,對他擺出不屑樣,揮揮手說︰「就是這樣,快滾吧!」

卑說得很快,馮京蓮偷偷咽了口唾沫,深怕他一個撲過來扒掉她身上的被子,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雍震日以緩慢得像是故意折磨她的速度挑起一眉,沒有笑,高深莫測的神情令人有些畏縮。

「我說,如果你不過來,我就要過去哦……」尾音還沒落,雍震日的身影已經消失,下一瞬便抓到她。

「喂!你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啊!」馮京蓮第一個反應是抱緊被子蹲下。

「嘰嘰喳喳的吵死了,你是藏了男人在床底下害怕被娘親找到的叛逆小丫頭嗎?啊……我是你娘親嗎?」雍震日不耐煩地搔搔頭,一把揪住她緊抓不放的被子,用力一扯。

馮京蓮只來得及「啊——」一聲,千百萬個不願意看著被子從頭上飛走,只好用雙臂抱住自己繼續蹲在地上,死也不肯起來。

「小表,你到底——」話說到一半才看清楚她此刻模樣的雍震日,徹底呆住了。

明年才及笄的馮京蓮和一般姑娘差不多高,可是跟他比起來稍嫌矮了些,以前他總會拿這點嘲笑她,如今慶幸還好她沒長得跟自己一樣高,否則這件石榴裙穿在她身上,一定跟套在粗獷的男人身上那樣可怕!

是說……她也太、太……適合女裝了!

有必要給他這麼大的視覺沖擊嗎?他才剛剛發現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已!

見雍震日兩眼發直的瞪著她,馮京蓮自暴自棄地說︰「夠了,用不著說話,我知道看起來很怪,不用你告訴我;但是沒人規定我在家里不能這樣穿吧?是你自己要來看的,我可沒請你來,要笑就快點笑吧!今日讓你笑個夠,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要穿成這樣的……」

幾乎看傻了眼,雍震日猛地回過神,幸好抓住她最後一句話,順勢道︰「啊,是啊!你也知道自己不適合,那還穿這樣是想嚇死大家嗎?」

嚇、嚇死他了,這小表原來真的是個女的!穿這樣絕對是犯規!如果她這個時候找他單挑的話,他絕對打不下手!

不,不行,他看到都覺得她……很美,如果讓其他家伙看見了……

當下,雍震日決定不去河邊賞月了。

听見他的話,馮京蓮的臉上罩下一層陰影。

她是有想過習慣穿男裝的自己會不適合這身衣服,可真有糟到這種地步嗎?听他這麼說,她競有受傷的感覺。

馮京蓮板起面孔,惡聲惡氣地趕他離開,「你出去啦!我要換衣服了!」

她今晚要直接睡了,明天一早立刻把這些衣裳拿去燒,絕對不給別人看到她穿女裝的機會!

出去?今天可是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她是他決定要守護的人,在他心里是跟家人一樣的存在,當然得在這天一起賞月。

「走了。」雍震日自顧自地牽起她的手離開房間。

說「帶」,不如說是「拖」更貼切。

「不要!放開我!貶被人看到的!我不想留下笑柄啊!」馮京蓮身體往後仰,拚了命想抽出自己的手。

「笑柄已經留下了,深深留在我心里,你就別再擔心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他說得一臉正經。

「我、說、不、要、了!」馮京蓮氣急敗壞地跺腳。

雍震日搔著頭,干脆打橫抱起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用扛的,但今天她穿成這樣,除了說話的語氣外徹頭徹尾是個小泵娘,用扛的實在不漂亮。

「放心吧,再可笑也只有我看到。」雍震日鐵灰眸心閃著笑意。

「喂!你干嘛?搞錯了吧?你應該用扛的……」

「你穿成這樣還希望我用扛的嗎?」話才說完,雍震日蹬足,使出上乘輕功飛身竄出屋內,朝與河邊相反的方向奔去。

馮京蓮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滿心想著自己剛剛的話有誤,應該是要他把她放下來,而非執著于用扛的還是用抱的這種詭異情結……是說被他這麼抱著,她為何會心跳加快?

用姑娘家的說法……好像是見到喜歡的人時會出現的心跳加速。

思及此,馮京蓮小臉一紅,隨即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了,畢竟他可是雍震日耶!是她的……什麼去了?算了!不管啦!不過,他的肩膀有那麼寬嗎?他是比她高沒錯,身形看起來應該和她差不了多少吧……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忍不住順著肩線來回輕撫,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小表,你打算模到什麼時候?」在後山破廟前停下腳步,雍震日擠眉弄眼地問。

馮京蓮這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暖味,忍不住辦了兩頰,咕噥著「模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我只是好奇」之類的話,從他結實的雙臂跳下來,不自在地拍拍長裙。

「到這里干嘛?你不是怕到不敢走進去?」

「我最後再說一次那不是怕,是敬畏。」雍震日糾正她的用詞,「況且我又沒有說要進去。」

尾音方落,他人已經在破廟外牆的檐瓦上,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她。

「上來吧,我保證這里不會有人。」

說得好像她很怕人看似的……如果不是這身輕飄飄的怪衣裳,她才不怕咧!

他話里的嘲諷令馮京蓮挑了挑眉,接著輕輕一躍就上去了。

「既然你這麼怕這里……敬畏這里的狐狸精,干嘛不到瀑布去?」

听見她的話,雍震日俊挺的五官霎時一僵。

為什麼不去瀑布?因為那邊在晚上看起來更可怕啊!而且不是經常听人說,有水的地方更容易聚集那些鬼魅……不,是使人發自內心崇敬天下廣大的「東西」。

他才不要去!

「那、那那里比較遠,這里就可以了。」他硬擠出這句話。

「你說了三次那。」馮京蓮平靜地提醒他,然後在他身側的檐瓦上坐了下來。

這里確實不會有人來,整個村子的人都到河邊去賞月了,會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的,恐怕只有他們。

雍震日刻意不去看身後的破廟,小心翼翼地坐下。

兩個人仰首看著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雍震日把目光悄悄轉向她。

這麼說來或許很蠢,比起月亮,他更想凝視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關系,她看起來嬌小許多,五官散發著嬌柔的氣息;望著她小小的身軀,他想起剛剛抱著她的感覺,踫到她的皮膚隱隱發熱著,尤其是雙臂,仿佛還殘留對她嬌小軀體的記憶。

噢……他真如此渴望女人嗎?

這個問題在心中很快被否認,因為他對村里其他姑娘,不曾有過這樣的情感或想要親近的渴望。

「二師兄。」她突然喚。

雍震日有些訝異,她從不願意喊他師兄的,至少不是求情的時候她打死都不會這麼喊。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馮京蓮緩緩低下頭,然後轉向他,露出一個嫌惡到很丑的神情,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擾我練功?老拿小石子妨礙我,你是不是嫉妒其他人?嗄?你一定是喜歡我吧?」最後一句話,她是故意這麼說的。

「是啊,你說的沒錯。」在場沒有其他人,雍震日倒是承認得很干脆。

馮京蓮愣了一下,「哪句沒錯?」

雍震日先嘀咕了聲「還有哪句啊」,然後才道︰「我喜歡你的那句。先說了你可是第二個知道的人,第一個是我。」

「也就是說……你喜歡我?」她語氣平淡地重復他的話。

「你懷疑?」他有些沒好氣的看著她。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又問。

「七年多了吧。」

「你在我變成女人之後才喜歡我?」這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

「第一,你不是‘變成’女人;第二,你一直都是女人;第三,我不可能喜歡上男人,如果在你還是‘男人’的時候喜歡上你,師父可是會擔心的;第四,如果不幸喜歡上是‘男人’的你,你認為我現在還會喜歡你嗎?」雍震日嗤了聲,把她當笨蛋。

「嗯……你這麼說也沒錯。」馮京蓮沉吟了下,「但是,听到有人說‘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這樣的話會比較開心吧。」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啦!小表,你感覺不出來嗎?」雍震日拍玩著她和自己一樣的馬尾,「否則我隨時可以把你撂倒的,也可以把你這學我的發型給扯掉,也不會請你吃辣味胡麻餅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是在強詞奪理?」馮京蓮把頭發抽回來,「我是不太清楚啦,但這種情況應該要更激動,更……那個吧!不該是這種氣定神閑的模樣吧?」

「激動是你的期望?還需要什麼?」雍震日做出認真受教的表情。

「算了,听你這麼說我一點都不期待。」馮京蓮揮揮手,又抬頭去看月亮,嘴邊卻隱隱泛著笑痕。

反正這樣比較好。

她才不需要過于激動的場面,因為他們平常就很激動了;感動或難為情的話語她也不能習慣,像這樣平常的說出來,反而更能理解他的真心。

而且老實說,這樣平凡的話語,其實她已經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表,我可以當作你很開心吧。」雍震日注意到她的笑容,把頭枕在盤在膝上的雙手上,輕聲問。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她斂起臉上的淺笑,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你沒想過如果我不喜歡你的話呢?」

「嗯,所以你不喜歡我?」他問得極有自信。

馮京蓮皺起眉,伸手掐著下顎思索,「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習慣,畢竟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你和師父也認識很久了。」他說。

「我確實喜歡師傅啊!除了他耍笨的時候。」

「好吧,算我舉錯例子……」

「嗯,不然拿大師兄來比較如何?」

頒隆頒隆!

馮京蓮話才說完,雍震日旁邊的檐瓦連同圍牆一並碎裂成一攤土堆。

「嗯,你說什麼?」揉著劈了牆的手,雍震日用過于燦爛的笑容問道。

他快氣炸了!為什麼?大師兄是他的死穴嗎?她不能提起大師兄嗎?

「不,那個……呃……我是說三師兄。」馮京蓮冒著冷汗改口。

雍震日哼了聲,「那麼,我跟康惠在你心中誰比較重要?」

「都很重要。」見他又打算劈牆,她忙道︰「對我而言,你們都像家人一樣重要,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不過,你確實比較特別。」

說完,她的頭垂得低低的,暗自祈禱他不要問「哪里特別」這種回答起來難為情的話。

馮京蓮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下文,結果只等到沉默。

敝了……難道她說錯話了?應該錯得不嚴重,容易修正吧?依牆沒有毀壞得更嚴重的情況來看。

悄悄抬起頭,她在他臉上看見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懷好意或別有居心的笑,而是前所未見的滿足笑容。該怎麼說?他這笑容比她吃飽時會出現的笑容更多十倍的開心!

她只說了一句話,便能讓他如此開心嗎?

馮京蓮說不出心里的感受,但絕對比打贏他還要更讓她歡喜愉悅,而這僅僅是因為他對她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使她的心好像注入了什麼溫暖的東西,有點像天冷喝的熱湯,像冬天跑後山時出現的暖陽,那麼、那麼令她向往。

那抹笑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他眉心微微蹙起,隨即令他看起來有那麼一點迫人的感覺。

不會討厭,而是緊張。馮京蓮察覺了他輕易掌握了彼此間的氛圍,不用靠近,已經害她心跳加快了起來。

「小表,我只問一次,你願意成為我真正的家人嗎?」雍震日神情嚴肅,令人無法起疑。

「真正的家人?」她愣愣地重復他的話。

「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吃同一鍋飯,用同一個澡盆,睡同一張床。」他露出微笑,又去模她的發,緩和了帶給她的壓迫感。

他是希望她認真想,才故意把氣氛變得沉重。

「家人並不是都睡同一張床的吧。」她扔了記白眼給他。

「听說這位家人有個特別的稱呼,對孩子來說叫做娘,對僕人來說叫做當家主母或者夫人。」他邊說邊朝她靠近。

今晚,他特別想仔細看看她的模樣,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她一般的渴望。

「喔,那對你來說呢?」馮京蓮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不習慣兩人間肢體接觸太過和平。

「嗯,啊,就是那個啦……那個兩個字的稱呼。」雍震日有些困窘,想含糊帶過。

「妻子。」馮京蓮可不讓他敷衍過去,「現在問這個你不覺得太早了?」

她才十四歲,明年才及笄。

「不會,一點都不早。」

他快要沒有時間了。

馮京蓮沒听懂他話里的意思,想了一下,開口問︰「嫁給你,我能一輩子吃飽嗎?」

兒時餓肚子的記憶造成她現在一提起吃便在意得不得了。

「每餐都讓你吃一桶白米飯。」他允諾,甚至送上附帶點心,「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缺辣醬。」

「那正是我最怕的。」說完,她呵呵大笑。

「小表,你還沒有給我答案。」他不疾不徐地催促,頗為享受她的笑聲……至少他快要認為破廟是個好地方了。

「等你開始懂得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答應做你的妻子。」以前他還會叫她那個像是開玩笑的名字,最近都只叫她小表,好像她真的很小,有矮化她的嫌疑。

「就這樣?」他問,似乎想確定她要求的如此簡單。

「不然加上等我打贏你如何?」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雍震日立刻拒絕,「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那實在太難了。啊……這好像正是看不起。」

「去死吧,歲時!」她一拳重重揮過去。

雍震日朗笑著接住她的拳頭,然後輕輕一拉,把她往懷里帶,用寬闊的胸膛將她仔細地收進懷里,在她耳邊低語——「京蓮,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她的生日並非是元日。

以前馮守良問她幾歲,她回答「過年後八歲」之後,馮守良似乎誤會了,以為她的生日就在元日,從此以後那天的飯菜特別豐盛。

反正她也不曉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便閉緊嘴巴沒有多說。

她在生日那天嫁給了雍震日,因為是嫁裳,她沒得挑必須穿著女裝在眾親友面前出現。當現場一陣無聲時,她真恨自己身為女人,如果情況對調就可以讓他來穿,她一定會捧月復大笑。

結果她發現他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敬酒的時候他幾乎是瞪著每一個人,不知道在發什麼脾氣。

他們沒有圓房,她猜想他可能覺得她太像男人,倒也不怎麼擔心,因為師父說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她完全不懂師父指的是什麼,不過師父的話不會有錯,所以她不懷疑。

但是現在,她很懷疑他們是串通好的。

馮京蓮看著所有的師兄們,神情已經冷靜下來,很難想像昨晚她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場。

——他竟到要走的前一晚才告訴她。

村子里的人都來道別,每個人都忍不住往她瞧上幾眼,似乎認為她一定會掉淚,因為他們成親也才三逃邙已。

是啊,才三天。

她看著他和幾個師兄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她猜想一定是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她多想問︰「不是你說沒有欺騙的嗎?為何瞞著我這件重要的大事?」

偏偏她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就算是我騙了人,別人也不能騙我。

于是她只能這麼想——是她自己沒能察覺,不是他騙了她,這樣會好過一些。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里之後,她只在今早出門時這麼問他。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這麼回答。

如果她不是武館的門生就好,便不會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正是因為她受過師父的教導,才會無法央求他留下。

他們都是武人,有所追求的事物和理念,她不能阻擋。

但是……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他們不會瞞著她偷偷決定這種事,她也能上戰場,也能和他們同生死共患難,不會像現在這樣獨自一人體會被拋下的孤獨感。

如果是男人,哪怕不能和他結為連理也……

他在元日那天迎娶她。

什麼會被取笑到老之類的事他都拋在腦後了,他娶了一個真心愛上她本質的姑娘,一個他早已當作是家人的女人。

依照習俗她必須穿著嫁裳,當所有人看見她的女裝扮相後,原本鬧哄哄的場子一片寧靜,靜得連針落地都听得見,在那一刻,他一邊慶幸自己早一步娶了她,一邊用瞪視提醒師弟們別太放肆的盯著她看。

她永遠不需要知道自己其實很美,他不願意與別人分享。

他們沒有圓房,因為她還太小,而且他即將遠赴戰場,他不希望留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如此一來,倘若他不幸早一步離開人世,她也能毫無顧忌的再嫁。

他在離開的前一晚才告訴她這個消息。

她哭了一整夜,因為太過了解她的性子,他只能背對著她假裝沒听見,心里卻不斷嘆息。

早知道她會哭,而他怎麼也不忍心見到那一幕,才會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才說。

當她拉起被子蒙著頭,努力不發出哭聲,但還是不小心逸出絲絲抽泣聲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拉扯著。他想抱住她,即使說不出安慰的話,也想讓她在自己的胸膛里哭泣。

但是他辦不到。

如果真的這麼做,他一定會離不開。

成親……也才短短三天啊!

是他決定這個時候離開的,怕再待下去會越來越不想走。

她一定認為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家伙,那也無妨,他不會為自己的懦弱辯解。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里後,她只在今早出門時這麼問他,听似淡然尋常的口氣,他知道那是自尊心極強的她強撐出來的。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只能這麼回答。

他是一介武夫,早在大師兄回來前,他已經決定了未來要為國家而戰,如今只是多了一樣——為保護重要的東西而戰。

他自私的利用了她的理解,說走就走,連挽留的機會都不給她。

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便能一起上戰場,她絕對會是守護他背後的不二人選,能和熟悉的人一起同生死,對她而言一定比孤單的被拋下的寂寞要來得好。

但,如果她是男人的話,他也不會……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目送他的背影,她突然覺得好不舍。

如同以往一樣的背影,距離卻是越來越遙遠,從以前開始,她的手便不夠長到足以抓住他,爾後又該如何是好?

馮京蓮感覺未來一片茫然。

「對不起。」站在她身邊的仲孫襲低聲道。

「……為何要說對不起?」她慢半拍問。

「如果我不回來,沒有帶回那些消息的話,歲時也不會想離開。」

「是這樣嗎?」她問。

仲孫襲面向前方,卻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她,想摟著她的肩給她一點安慰,可是他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走遠了的人。

「對不起,是我帶回這樣的消息,卻沒有一起跟著去。」他忍不住又道歉。

馮京蓮卻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盯著遠方。

仲孫襲猜想,她是在等雍震日回頭。只要一眼就好,她一定會把那一眼深深刻進心底。

這兩個人之間的羈絆,是從小開始的。

無論他背著睡著的馮京蓮回家幾次,或是在她肚子餓時買多少她想吃的東西,只要雍震日一出現,她便會立刻追著他跑。雖然她嘴里總喊著要打敗雍震日,但是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能解釋的。

他也曾想過,如果當初師父是要他去找那個打傷了武館門生的小霸王就好了,他會比雍震日早一步踫上她,她也會追著自己跑,那麼一心一意,眼里只容得下那道背影的追著他。

「小京,將來無論你需要什麼幫忙,都可以跟我說,好嗎?」他提高嗓音,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原本他是想走到她面前,可一想到她的眼里仍然不會出現自己的身影,他便卻步了。

「……嗯。」她的回答可以听出心不在焉。

仲孫襲無奈的笑了,轉身離開。

不會有人送他……或者說他最希望的人不會送他。這是懲罰,是他帶走了她最重要的人的懲罰。

馮京蓮是那麼的專心一意,以至于完全沒有注意到仲孫襲離開。

他才剛走,她已經望穿秋水地思念著他了。

「模著你的心,告訴我你感覺到什麼?」仲孫襲離開後不久,雍玉鼎來到她身側,如是問。

「……心跳?」馮京蓮不是很確定師父想問什麼,卻很樂意現在有個人來讓她分心,讓她不要感覺那麼痛。

「每個人都以為心是最重要的髒腑,人們說的快樂啦、悲傷啦,歡喜和痛苦之類的感受,似乎都因為有心才得以成就的,所以心死了,人就算死了。」

馮京蓮猶豫地看著雍玉鼎,對他的話似懂非懂。

師父究竟是贊成這種說法還是另有想法?她實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著雍震日他們漸漸遠離的身影。

「看看他們,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背影。」這次她很確定。

「你不覺得他們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對未來無所畏懼嗎?」

「無所畏懼……」她喃喃重復著,心里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擁有心,除非離開這個塵世,否則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邊人事物帶來的感受,但是靈魂就不同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堅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靈魂。

「做人,是要抬頭挺胸的,而他們則是連靈魂都挺得老直啊!」

听了雍玉鼎的話,馮京蓮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更加困惑——他們的未來沒有畏懼了,那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