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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拽到寶 第七章

作者︰單飛雪類別︰言情小說

今日宮廷發生的事,宦臣宮婢們傳到皇城外,成為長安城個把月來人們最津津樂道之事。

舉目望去,豎耳來听,啊,這邊,那邊,誰不神情激動,日氣興奮?不論是茶館、飯館、客棧,或街頭、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講,人人要議論,誰都不能免俗,誰都對新科狀元產生大幻想。特立獨行的司徒劍滄,滿足老百姓們的想像!

一者,他不愛當官,有這種事?一個不屑當官的狀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還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無事?

三者,從東宮婢女傳出去,說長公主愛慕狀元郎,她無時不刻都在討好狀元郎,天天要設宴款待狀元郎,長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劍滄提親的媒人,全打消念頭,誰敢跟長公主作對?

四者,司徒劍滄背景坎坷,男人們佩服他,以他為榜樣。女人們母性大發,心疼狀元郎,把他的冷酷當成心靈受創的表現,把他的不好相處當成感情上的不滿足。更有甚者,把他當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愛狀元郎,還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時事的狀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傳唱——

「好一個瀟灑的狀元郎——好一個英俊的狀元郎,聰明清高又堅強,人人當他是榜樣……」

蚌然,沒沒無聞的司徒劍滄,無所不在。

「啊——」阮罌快瘋了。

當全城都為司徒劍滄瘋狂,她卻因為染病,陷入痛苦中。這怪病令她常莫名沖動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這沖動沒處發泄,她就很焦慮、很心慌。

自從曾經只跟她熟稔的師父,變成每個人嘴邊說的名字時,這怪病便開始纏上她。好像重要東西被偷走,而忽然間這重要東西每個人都擁有了。阮罌的生活陷入荒謬情境,她不習慣,無法適應,還莫名地,感覺被傷害……但她卻找不出傷害自己的凶手,心里常填塞著憤怒的情緒,有時又莫名地異常悲傷,甚至還一個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為著什麼而絕望傷心?

她很沒勁,很不開心,放眼過去,每張臉、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罌不曉得自己怎麼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這時候,她又有那種想揍人的沖動。

這艷陽高照的午後,阮罌捧著碗,坐在亂茶坊二樓專門給貴客坐的開放式包廂里。她近日常來亂茶坊,是因為不久前,司徒劍滄曾來過這兒小坐,他還字字珠璣地斥退了鬧事的胡人。

阮罌听說了,就開始逼高飛揚跟王壯虎約會時,要改在亂茶坊。反正高飛揚有的是錢,就算這里再昂貴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許在這兒,還能遇上師父。可,連著幾日,師父沒踫上,倒是踫上了很多個冒牌貨。

現在,她捧著碗,張著嘴,呆著了。樓下,舞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餘興節目。男的演司徒劍滄,女的演長公主——

假司徒劍滄傲慢地覷著假長公主。「休再糾纏我,在下不希罕跟你們這些皇親國戚攀關系……」

假長公主跪下,抱住假狀元郎大腿。「別,別對我冷漠,你知我多傷心?」

「放手——」假司徒劍滄踹開公主。「煩。」

「嗚嗚……」假長公主拭淚,別過臉去,哀痛欲絕。「難道……你心是鐵做的?本宮從沒受過這等侮辱啊……」

假司徒劍滄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動,扶起公主。「沒想到公主對在下情深義重,在下……」假司徒劍滄低頭要吻長公主,假長公主昂著臉幸福期待著。

炳哈哈——哈哈哈——嘩眾取寵的鬧劇,博得滿堂彩,笑聲震天響,客人們樂翻了。這便是百姓們暗地里的娛樂活動。

阮罌捧著碗的那只手,顫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顫抖。甚至,連子詡震驚地顫抖,最最顫抖的,是心。真的嗎?長公主這麼愛慕她師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罌不笑。大家歡喜的表情,快樂的笑聲都讓她厭煩。于是她對後邊人說

「高飛揚,回去了。」

「再一會兒嘛。」

「現在。」

「接下來不是還有舞伶要上場嗎?」

「不想看。」

「拜托,再一會兒就好。」

阮罌抓了杯子,回身砸。「你們要抱到什麼時候?!」叩、杯子砸中高飛揚的額頭。

「唉喲!」咚、杯子從高飛揚的額頭反彈出去,擊中王壯虎的鼻子。

「唉呀!」

懊個一石二鳥的絕技!將抱著的高飛揚跟王壯虎打開了。

三人離開茶館,快到高府時,王壯虎跟高飛揚照例鑽進旁的小巷,兩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道別。照例,阮罌是雙手抱胸,一臉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風。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又發病了,當後面傳來那些噁心巴拉、纏綿悱惻的情話,她那種想揍人的沖動又發作了。

斑飛揚說︰「壯壯,過幾天我再約你出來喔。」

王壯虎說︰「又是過幾天?你變了。自從娶了阮罌,我覺得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你們夠了沒?」阮罌插嘴。

「壯壯,你是知道我的,我心里除了你,沒有她。」

「是嗎?你敢發誓嗎?」

「你們好了沒?」阮罌插嘴。

「喔,我發誓,如果我心里還有別人,我出去被馬車——」

王壯虎捂住斑飛揚的嘴。「不,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發這麼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罌插嘴。

「喔壯壯,每次跟你歡聚為什麼時間都過得特別快?」

「喔揚,是嗎?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種感覺——」

「喔壯壯,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們的感覺為什麼都一樣?」

「是啊,揚——我們這麼有默契啊,感覺都一樣。」

「我、讓、你、們、一次徹底感覺個夠!」

頒一聲,阮罌劈出掌風,在他們還沒明白過來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罌顱著他們。「都感到痛嗎?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斑飛揚看著阮罌,像看著怪物。「你變了,你以前雖然怪怪的,但不會這麼殘暴。

王壯虎也說︰「是啊,阮罌,你竟然打我們?你以前不會這麼容易生氣啊,你現在的臉,看起來好猙獰。」

唉,都說她病了嘛。

必到高府,問候過兩位高堂,阮罌到花苑,喂「蒼」吃生肉。從司徒劍滄考取狀元後,蒼就時常徘徊在高府,不離開。

阮罌對著蒼喃喃自語︰「我變了嗎?」很不想再這樣下去,一點都不像自己,動不動就失控生氣。「你是不是也被他遺棄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現在有長公主了,可憐的家伙……」

模模蒼的羽毛,阮罌說︰「多吃點,不要再去想那個無情的主子,將來我去西域,我帶著你。」

嫁為人婦後,行動受到拘束,很難再像以往那樣去找師父,更何況師父現在是什麼身分?也不是她想見就見得到。

阮罌想著——師父會愛上長公主嗎?長公主何等尊貴?如果她喜歡師父,師父怎麼能拒絕?長公主漂亮嗎?這樣患得患失,感覺迷失,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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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地,日子過去。

為了顧全母親的面子,阮罌在高家表演好媳婦,平日听公婆話,偶爾出席親友聚會,安排府內大小事宜,唯一的娛樂,就是私下教胖徒兒勤兒武功,或陪高飛揚去跟王壯虎約會,當他們的擋箭牌。還有個更大的娛樂活動,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夢想實現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險,看著跟這里完全不同的風景,想像爺爺生前跟她說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師父的身影。常在夢中徘徊不去,每當晨起,勤兒幫她束發時,那扒梳的動作,便教阮罌想到,師父也曾經這麼溫柔的扒梳過她的發。

她很想他。但听說狀元郎深居簡出,獨來獨往,要踫上面,不容易。听說他在皇宮里過好日子,每日進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長公主的愛慕。

如此,流年暗換。轉眼,三年過去。

經過這三年,很多事改變了。阮罌這招時間換取空間,果然,掙得了轉機。變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兩家的關系,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誼,急轉直下,瀕臨破裂邊緣。

因為,阮罌一直沒為高家生出娃兒。

不生娃兒就算了,當高夫人打算替兒子納妾時,阮罌持反對意見,不管高夫人怎麼說,她就是不同意。這回,阮夫人支持她,畢竟是受過丈夫納妾的痛苦,阮夫人護女心切,不希望女兒步上後塵.

于是高夫人從喜歡阮罌這個媳婦,態度丕變,變冷漠,變挑剔,處處與阮罌作對,婆媳關系降至冰點,連帶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爭執。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給女兒太大的壓力,再等幾年。高夫人卻急著抱孫,跟高大爺兩夫妻越來越沒耐性。

終于,這天到了,高飛揚跟爹娘說︰「我要休妻……」

卑是高飛揚說的,但背後,推波助瀾逼他來講的,是阮罌。這也是他們當初的協議,將來,要高飛揚以不能生子的名義休了她。

斑夫人听完駭住了,休妻?這是她性情軟弱的兒子會說的話?

斑大爺呆住,休妻?太傷人了吧?這是向來善良到連蚊子都不敢打的兒子會講的話嗎?

斑夫人拍案站起,正氣凜然。「不行!雖然阮罌嫁進來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們高家是這麼勢利的人嗎?就因為她生不出小阿就休了人家?」

「沒錯。」高大爺也拍桌站起,鏗鏘有力道︰「我們高家的行事風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兩字,我們不能對阮罌做出這麼殘酷的事!只要她願意讓你納妾,我們不怪她生不出小阿,不會提休妻這事,我跟你娘連想都沒想過……」

「但是——」高夫人問兒子︰「她願意讓你納妾了嗎?」

明知故問喔,高飛揚說︰「不願意。」

斑大爺立刻道︰「唉,不願出息,那我們也沒別的辦法啊!難怪咱兒子要休妻,她生不出來還不讓咱兒子找別人生,這說不通嘛。我們對她有情有義,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費我一直把她當自己女兒看待,結果呢?都不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難道要眼睜睜讓她斷了?」高夫人嘆口氣,勉為其難地說︰「我們高家總不能絕後吧?」

斑飛揚不吭聲,他不過講了一句「我要休妻」,沒想到他父母嘰哩呱啦講一長串,好像在幫他這個休妻的提議找注解,做修潤,讓它行之有理,師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覺得他父母怎麼好像在自說自話,自己表演?

斑大爺繞了一大圈,才很不甘願地說︰「看樣子,只好休了她,唉!」

斑夫人扭捏作態半天,這會兒忽然岔題︰「其實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閨女對飛揚很有意思呢,」

奧?高飛揚瞠目結舌,是討論休妻欸?怎麼為他找起第二春?

斑大爺順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參與妻子的提議。「那你看他家閨女,身體怎麼樣?健康嗎?一定要會生的,不能再來個用阮罌一樣的……」

「阮罌是我卜卦問列祖列宗的,沒想到卜的不準。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閨女,雖然長得不好看,一直沒有嫁出去,但她臀圍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會生、很有母愛,不像阮罌瘦不拉幾的,這個頂好的、頂好的……」

斑夫人講得眉開眼笑,听得高飛揚心驚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運作了好一段時間,那剛剛干麼惺惺作態啊?

斑飛揚很惶恐,回頭跟阮罌報告爹娘的話。「他們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麼?」

斑飛揚忽然激動地握住阮罌雙手。「其實,我們這三年處得不錯,你可不可以繼續留在這里,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會安排別人,那就糟了!我跟壯虎的未來會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繼續當我的妻,啊!」

沒想到阮罌出手揍他,敲了他腦袋。

「你冷靜,你清醒清醒,我等這天等得不耐煩了,你膽敢不休,違反我們的協議,你試試,我殺了你。」再耗下去她要瘋啦!

「休妻對女人來說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後怎麼辦?要被很多人恥笑的。」

「你擔心的是自己吧?沒了我當擋箭牌,將來娶另一個媳婦,看你怎麼辦?」

「你說我該怎麼辦?」高飛揚快哭了。

「那是你的問題,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決辦法,同樣問題將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擾你,逃得了一時,也避不了一世。高飛揚,我沒辦法幫你,我要去追求我的夢想了。浪費這三年,太夠了。」

懊不容易走到這步,可高飛揚竟依依不舍了,像要跟親人分離。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舍不得你,不管怎麼樣……」他很真摯地握住阮罌的手,說︰「我感謝這三年你當我名義上的妻,我跟壯虎感謝你,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這三年的快樂時光;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繼續的可能;假如沒有你——」

「拜托不要廢話,可以開始擬休書了。」阮罌是果斷堅決、毫不眷戀。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當姊姊看呢,你離開我會很寂寞的……」高飛揚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當姊姊,就幫我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有個很不一樣的休書。」

「哦?怎麼個不一樣?」

「要找個很特別的人寫。」

「找誰?」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紅的狀元郎,司徒劍滄。」

「他會幫我們寫休書?」

「報上我的名,我想,他應是不會拒絕的。」當初要師父等著瞧,現在,是讓他仔細瞧的時候了。

「真的嗎?那好。我會去拜托他,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求?」

「沒有了,你已經給了我最寶貴的禮物。」

「有嗎?」高飛揚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寶貴的禮物。

「好吧……」高飛揚看阮罌心意已決,多說無用。「我這就去擬帖子送到狀元府上。」

斑飛揚離開,阮罌走到床前,從枕下搜出悅音匕首,撫著刀鞘上繁復的花紋,心中暗忖——

師父,我自由了……

左手將長發掃到頸後,右手握著匕,朝燭台一點,像使了秘術,滅了燭火,房間暗下。阮罌坐在床上,這是值得慶祝的夜晚,她很激動,想著,那三年不見的人。她躺下,且將匕首,按在心口。眼睜著,寂寥的黑夜,這三年,日子多無趣多沈悶啊,她就快解月兌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師父聚聚。

阮罌眼色恍惚,彷佛又看見,那雙比夜更黑的眼楮。這些年,他好嗎?听說了他的身世,總算了解他為何心淡情薄。他的義務完成了,開心嗎?听說是長公主保下他,讓他平安無事,所以呢?他感動嗎?

歷歷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麼莫測高深,不可捉模。阮罌想像,當高飛揚找到師父寫休書時,師父會有什麼表情?他還記著當他沒沒無聞時,收的徒兒嗎?他還會幫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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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這一晚,起了大風,山徑兩邊槐樹,嗚嗚響,像集體申吟。那些橫在半空的枝椏,濃密似女鬼的黑發。忽地電光一閃,劈亮天空,雷聲響,奔馳泥路的馬車,馬兒駭得揚蹄嘶嗚。

「啊——要翻車了嗎?」華轎內,傳出高飛揚驚恐的呼聲。

「沒事,就到了,主子別怕。」隨車的僕人小順,忙安撫主子。

「好好的狀元郎,干麼住到這麼偏僻的地方?」

「沒轍啊,爺,他不愛住城里,誰不知道司徒劍滄是怪人,陰沈沈,神秘極了,日里也不和人來往,肯見爺,已經非常難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寫了什麼?他怎麼肯見您?」

「沒寫什麼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寫上去。」

「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這麼有分量?我听說狀元郎連長公主的面子都不給的,長公主款待狀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絕,剩下兩次還是太子拜托的,您說狀元郎這麼拽,怎麼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見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個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間的默契?」

「瞧爺說的,越說越玄了。」

馬車在狀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于蔥郁林間。

「就這了!」小順扶主子下來。

斑飛揚進了狀元郎的屋子後,小順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內黑蒙蒙地,漫著山林煙氣,廊前垂掛一紅燈籠,光影在暗中搖曳,像一痕流火。

小順心里嘀咕,堂堂一個狀元郎,家里連僕人都沒有,住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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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更大了,擊打屋宅,雨聲慘烈。

議事廳內,燭光,在狀元郎的白衣衫上明滅著。在幽微光中,高飛揚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劍滄,那雙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覺發寒起來。尤其在說明來意後,那望著他的眸色越發冰冷,令他頭皮發麻。

斑飛揚坐立難安,沈默一陣後,忍不住問︰「司徒先生考慮得怎樣,願意幫在下擬休書嗎?」

「……」

「呃……是不是不願意?」

「……」

「是願意嗎?」是怎樣?怎不說話呢?

他就是阮罌的丈夫?司徒劍滄打量高飛揚,他蒼白清瘦,膽小怯懦,講話畏畏縮縮,他也配當阮罌的丈夫?不只如此,現下還無恥地要他寫休書,休了阮罌。司徒劍滄陰著臉,越看越不爽,一想到這些年他能跟阮罌朝夕相處,就莫名上火了。

「為什麼找我寫休書?「—

「我爹娘因為阮罌一直沒能傳下香火,所以……」沒想到他還沒說完,司徒劍滄就發飆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還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冷笑。

「呃……」諷刺我嗎?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樣,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還想休妻?」

「啊?」損我嗎?「可是我休妻是因為……」

「休妻對女子來說是極大侮辱,你可有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劍滄為阮罌抱屈。這些年親近皇親國戚,可他從沒把誰放心上,吝于對誰付出感情,獨獨在意他的徒兒阮罌。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憤怒。高家憑什麼?一個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將成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輩子抬不起頭,鮮少動怒的司徒劍滄,這會兒瞪著高飛揚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飛揚面色發青,膽戰心驚。

「您答應見我,不就是要幫我嗎?」

「我應見你,是為了說兩個字。」

「哪兩個字?」

「滾蛋吧你。」

「那是四個字。」高飛揚還反駁哩,有夠單純。

「對,蠢物,才是兩個字。」他輕蔑補上一句。旋即眼色陰郁,緩緩地說道︰「高飛揚,你知道我的興趣是什麼嗎?我這個人,至大的興趣就是格殺蠢物。」

說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飛揚跳起,怕得轉身就逃,邊逃邊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來找您的啊,嗚嗚嗚嗚——」臭阮罌死阮罌,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順小順小順——回去了快——快啊——」手推開門,砰地一響,門旋即又被身後撲來的一股神秘力量擊中,關上了。

奧?有鬼?高飛揚腿軟跪下。

原來門是司徒劍滄揚袖關上的。他冷冷地說︰「回來。」

斑飛揚顫抖著,轉過身。「司徒大人,別殺我啊。」

「是阮罌要你找我寫休書?」

斑飛揚用力點頭。「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義休她的,我還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臉龐,忽然緩了表情。「她可有說為什麼找我擬休書?」

「這……我不明白啊,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狀元大人擬休書,也許她也心儀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與眾不同的休書。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嗚嗚嗚……」他哭了。

難道……

司徒劍滄想到阮罌出嫁時擲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個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這安排全在她計劃中?她是怎麼跟這廝談成交易的?莫非他們三年無肌膚之親?

斑飛揚是嚇得不停顫抖,可沒想到,司徒劍滄竟撫額,笑了。笑?高飛揚呆了,怎回事啊?好錯亂啊!

「你過來。」他抬眼,笑看高飛揚。

「不殺我了?」

不但不殺,還用著很和氣的口吻說︰「你夫人想要個與眾不同的休書?我這就寫。」

「欸?」怎麼忽然答應了?「謝謝你,大人,謝謝大人。」他忙著道謝,但仍不敢過去,狀元郎喜怒無常,恐怖。

司徒劍滄展開白紙,提筆,落字。他嘴上帶笑,心情大好。這丫頭,這丫頭啊,找他寫休書不是要他幫她出氣,而是嗆他來著,讓他瞧她的能耐,讓他知道她自由了。這婚姻沒關她一輩子,好家伙,難道還沒放棄去西域的夢想?

她要與眾不同的休書嗎?好,好極,就由他助她博得這自由的最後一役,賞她個最完美的注腳。

司徒劍滄在紙上風馳電掣地連題幾行字,便了結阮罌的姻緣。書寫時,但覺落款的每一字,震動心坎。眼看墨跡渲染開來,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腦海。這休書寫得恣意飛揚,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這剎醒過來。

伴筆,抽紙,拋向高飛揚。高飛揚捧住休書,看完,淚盈眶,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次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感動。

「我從沒看過這麼棒的放妻協議,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飛揚謝了再謝,告辭了。

他走後,司徒劍滄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听著訪客遠去的達達馬啼聲,他好想見阮罌。只消閉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畫,水靈靈的雙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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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府少主房里,傳出哭聲。

婢女們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華正盛,好可憐,被休了。一干女眾,陪夫人度過艱困時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們看夫人拆開休書,宣紙慢慢展開……少夫人雙手顫抖,神情激動,大受打擊。

一干女婢沖上去,圍住阮罌。

「少夫人啊……」

「別傷心哪……」

她們或抱住夫人,或遞手絹,開口安慰著,實則想知道休書內容,那可是狀元郎擬的休書欸!

是他的筆跡!!阮罌心喜,但仍努力表演傷心。其演技經過三年的訓練,已達爐火純青之地步。胖勤兒更搶戲,明知內情,還裝得傷心欲絕,比主子哭得更肝腸寸斷。

「我可憐小姐噢,命苦噢……」

休書寫著——

夫妻結合是前世之緣,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貓鼠相憎,狼犬一處,那麼,就不如各還本道。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婦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筆跡飽滿,蒼勁率意。短短幾行,讓人見識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協議寫得極美,字里行間沒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書,指責妻子過錯,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罌看完,趴在桌上,嗚嗚哭泣,臉埋在臂間,心里偷笑。師父厲害,文采一流,好懷念啊,師父的字跡。她很應景地假哭,卻是為重獲自由而歡喜。但怎麼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並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別哭壞身體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兒贊嘆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還能哭這麼久,真厲害,不愧是她師父。唉,她們哪明白,阮罌的心情。

三年多,不見這個人,時常思念,掛念這個人,忽看見他的字跡,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淚,忽而不能收拾。直到這刻,見到師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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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阮罌與勤兒垂頭喪氣地步出高府,門外擠著一大群听見消息奔來看熱鬧的街坊。他們品頭論足,拿別人的傷心當話題。阮罌讓女眷們扶著出門,她看起來傷心欲絕,路都走不穩,一路搖搖蔽晃,痛不欲生。

人們議論紛紛——

「這阮罌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僕倆穿過人群,上到馬車,坐人轎內。「蒼」飛來,棲在轎頂,與主子同進退。

駕!!馬夫揚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罌靠窗邊,小手半掩面,狀似羞憤難堪。陪坐的勤兒,掀簾往後看,看高府遠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見了,小姐。」

阮罌仍半掩著臉,嘴角微揚。「都瞧不見了嗎?」

「是啊……」放下簾子,勤兒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對精靈如貓的黑眼楮,閃著笑意。

蚌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罌拍著座位,跺著腳,大聲笑。

「這麼高興嗎?」勤兒嚇傻了。

阮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張臂一把摟住勤兒。「我太高興了,我好高興,我高興死了啊。」

勤兒被摟得快喘不過氣,但感染到師父的喜悅,也笑得合不攏嘴。「恭喜師父。」

阮府,氣氛低迷。

一干家僕,在大廳等阮罌回來。阮夫人引頸盼了整個晚上,頻頻詢問前頭的嬤嬤。

「看見沒?到了沒啊?」

「還沒呢。」

阮夫人哀嘆。「我可憐的女兒、我可憐的女兒……好委屈啊!」

「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讓人家納妾,高家會這麼無情嗎?她自找的,可憐什麼?」丟臉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兒,你說什麼?沒有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跟別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麼就不行?」

「阮罌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樣,我們阮罌好特別的,我告訴你,那孩子比你那幾個兒子有才氣有骨氣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還優秀,她不可以跟別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兒被休了,她難過啊。

「你倒講得理直氣壯,現在女兒被人離掉了,我面子都丟光了,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兒不會生!」

「你有沒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兒啊?生孩子有什麼了不起?干麼女人一定要那麼會生?」阮夫人義憤填膺,這也是她痛處啊!「我告訴你,我們阮罌厲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炳哈、哈哈哈……那阮罌最厲害的是什麼啊?」半途殺出程咬金,這程咬金搖啊搖啊搖進大廳里,柳姚姚一進大廳就在老爺身邊搖來搖去。

「瞧姊姊說得這麼激動,小心動氣生病了。」姚姚對著老爺呼氣,小手軟軟地在大爺身上模來撫去。「爺,您就體貼體貼大姊嘛,她現在夠難堪了,還跟她吵什麼?阮罌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錯嘛,這也許跟遺傳有關啊?您現在講這些,不是讓大姊更痛更痛嗎?」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爺說話,你不要多嘴!」

「回來了、回來了——」前頭嚷起來

柳姚姚三個兒子頓時沖出來看好戲,阮夫人沖最快,奔上去將女兒摟進懷里。

「乖女兒,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麼都別說,先歇著,明天讓桂嬤嬤熬些好料的給你補身子。」

「娘,罌兒不孝,讓娘失望了。」阮罌偎在娘親肩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別這麼說,娘心疼死了,沒事、沒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撫女兒時,就在老爺唉聲嘆氣時,就在一干僕人們都識相地一臉哀淒時,阮罌從娘親懷里,微側臉,往後看。她看見二娘覷著她,笑得很得意,還有三個嘿嘿笑、腦滿腸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歡迎你回來。」一點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兩只大色爪,一把抱住美麗的阮罌。「弟弟這幾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後他就在阮罌縴腰上亂模。

「弟弟、我的好弟弟喲——」阮罌立刻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並用,用力掐肥肉。

「唉喲——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掛念姊姊啊——」

阮罌看阮震天撲來了,她立時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著你啊小弟,我最親愛的小弟……」看阮罌主動來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頓住勢子,腳被狠踩。痛!正想退後,但阮罌拽緊他,腳更使力踩。

阮罌情真意切地說︰「你長高了啊,姊姊好掛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發白,痛得嗚嗚啊啊發不出聲音。阮罌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凜。「威武,這幾年好嗎?來,讓姊姊抱——」

威武轉身就跑!

下人們看出這里邊的文章,不是別過臉,就是低頭笑。多感人的親情,多溫馨的場面哪,暗潮洶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