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亮世界,夜的浪漫瞬間消散無蹤,早上七點,一家三口用餐,丁凱軒仍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一邊看資料一邊吃早餐。
他不能諒解自己,即使行為上並不算失控,精神上卻已失去理智,他怎能迫不及待地想從宴會上回家?他怎能花那麼多心力對妻子做那些事?他怎能忘了回到自己房里還繼續貪戀溫存?昨晚的他徹頭徹尾就是個蠢蛋,明明他就是聰明絕頂,絕不能放任自己變蠢。
不到十分鐘,他就站起身說︰「我走了。」
「請慢走。」許書婷牽著女兒送他出門,彼此客氣得像什麼一樣。周六很多人都放假,但不包括她的丈夫,他是個不需休息的工作強人,昨晚只是個突發的偶然,她無法在這男人身上得到愛情,或許一時和留戀是有的,但除此之外不能奢求。
丁俞涵是個敏感的孩子,她察覺出母親的情緒波動,喊了聲︰「媽?」
許書婷不再多想,想再多也沒用,她微笑對女兒說︰「來,我們坐下來,把東西吃光光,今天不用上幼稚園,可以慢慢吃。」
丁俞涵的胃口還是不怎麼好,母女倆慢吞吞吃完早餐,佣人開始收拾桌面,這時許書婷的手機響起,接起來一听,居然是攝影老師打來的。
「喂,我是楊之翔。」他的嗓音愉悅,很好認。
「呃……老師好。」許書婷心跳漏了一拍,沒想到老師會親自打給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楊之翔的語氣仿佛只是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昨天你沒來上課真可惜,大家拍的照片都很贊,我用投影機放出來,一張比一張精彩。」
「抱歉,昨晚剛好有事。」原來是為了昨天缺席的事,這位老師可真盡職。
「沒關系,下禮拜五別忘了帶你的作品來,到時我就只介紹你一個。」
她笑了。「我怎麼敢當?」
「那天在鹿港,我發現你拍的角度跟別人都不一樣,你要對自己多點信心,你不管在哪兒都有存在感的。」他沒說出口的是,從初次見面以來,他就一直難以忽略她那股不外露的光芒。
「謝謝老師。」沒想到老師被那麼多同學圍繞著,還會注意到她,真是她的榮幸。
「對了,我今天剛好有空,擇日不如撞日,帶你女兒出來讓我拍拍照如何?放心,我一定把她拍成小天使,洗出來的照片可以當明信片用。」
「呃……現在嗎?」一男一女單獨相處,其實她不怎麼習慣,但對方是老師,應該不算奇怪,更何況她帶著女兒,又在公眾場所,有什麼關系?
「嗯,我在河濱公園這邊拍鳥,看你們方便何時到,我會一直等的。」他年輕,有大把時間,他願意為美好的事物而等候。
壩濱公園就在不遠處,天氣那麼好,她跟女兒也該出去透透氣,于是她問︰「是哪個路段?」
兩人約定好時間地點後,許書婷走向女兒問︰「俞涵,我們去公園走走,好不好?」
「好。」丁俞涵握住母親的手,外頭天藍得幾乎透明,她喜歡陽光也喜歡公園。
許書婷刻意不讓司機接送,不想在老師面前流露貴婦作風,她選擇了搭計程車,和女兒來到河濱公園,陽光親吻著大地,她幫自己和女兒戴上帽子,八月的風吹過耳邊,暖暖的,柔柔的。
楊之翔一看到她們母女倆就招呼道︰「哈∼∼我還以為你先生會一起來,今天是星期六耶!」
「他很忙。」許書婷簡單帶過這話題,不想多說。
丁俞涵向來怕生,面對一個陌生男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躲在母親裙後不想露臉,楊之翔于是對許書婷說︰「我想拍的不是公式化的照片,只要表達小朋友的本性,希望能發掘她最自然的模樣。」
「我們該怎麼做呢?」許書婷也知道女兒無法勉強,以前她曾帶女兒去拍沙龍照,但女兒從頭到尾都一張臭臉,攝影師和助理都拿她沒辦法。
「我準備了一些食物和玩具,我們就坐在樹下聊聊天,讓氣氛平和下來,俞涵很快就會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楊之翔有備而來,並非臨時邀約,他打開大背包,里面除了攝影器材,還有許多糖果玩具,應該能討小阿開心。
「老師你真細心。」許書婷心想也有道理,不如等女兒自己放松下來,隨機拍些自然畫面,會比制式的沙龍照好得多。
找了棵大樹坐下,兩個大人表面上自己聊自己的,丁俞涵接過糖果和玩具,自顧自地模索,沒多久就唱起歌來,旁若無人,仿佛他們只是天地背景。
楊之翔拿出相機,以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拍下幾張小女孩唱歌的模樣,有感而發。「俞涵是個有自我主張的小阿,腦袋也很聰明的樣子,以後一定有所成就。」
「其實……她有輕微自閉癥。」許書婷忍不住說出這秘密,除了丈夫和醫生之外,她從未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但一開口竟無愧疚感,只覺心頭輕松了,能說出的事情,似乎就沒那麼沉重。
他面露驚訝,卻不是因為自閉癥這件事,反而有點喜悅。「這麼巧?其實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只是沒看醫生,也沒特別治療。」
「怎麼可能?老師你這麼開朗,還跟同學們打成一片。」她才不相信他有自閉癥呢。
他哈哈一笑,說起自己的故事。「我上高中以後開始學攝影,拍得還算可以,才交了第一個朋友,十六歲之前,我根本是個啞巴,很少人听我說過話,我還有學習障礙,每學期都要補考,連我家人都放棄我了,誰也沒想到我能念到大學畢業。」
這番話讓許書婷萬分詫異,沒想到一個熱情活潑的老師,居然有這麼一段沉默過去,人生真能改變得如此徹底嗎?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做到這地步?
「我喜歡的事情就會全心投入,攝影這方面算稍有成績,人際關系卻是我的罩門,不斷被當、不斷重修,原本我可以只躲在沖印室里洗照片,但我不想認輸,主動參加攝影協會,報名師資培訓課程,過了六年,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我。」
她定定看著他,仿佛看到一個害羞的大男孩,孤獨的、惶恐的、固執的,在這世界模索自己的一條路,並非人人都能做老師、上台說話、帶領班級,對一個有自閉傾向的人來說,更是難如登天,然而他做到了,若說希望是顆星,他就是摘星的人,難怪他眼中閃閃發亮。
沉靜片刻,她才找到言語形容。「老師,你真的好勇敢、奸堅強。」
他笑著抓了抓後腦,不太好意思的說︰「其實,別人怎麼看待還無所謂,但我可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這句話再次震撼了她的心,眼前這個小她一歲的男人,除了攝影方面是她的老師,在人生方面何嘗不是?從她報名上課以來,從志工阿公、歐巴桑班長,到這位經歷特殊的老師,都為她帶來震撼教育。
楊之翔不知自己在別人心上造成多大漣漪,繼續拍照直到夕陽西下,才依依不舍地收拾相機。「對了,今天的模特兒費用,就讓我請你們兩位美女吃晚飯吧!」
「那怎麼好意思?應該是我請你。」許書婷連忙搖頭,老師肯替她女兒拍照,成品一定都是杰作,她求之不得,哪能讓他破費。
「你不收我錢已經很感恩了,走,附近有家海產店,我常去吃,希望你們不會嫌棄。」他雖沒多問也能察覺,許書婷應該出身富貴人家,夫家顯然也是人中龍鳳,才醞釀出她今天的氣質和矜貴。
「好吧,謝謝老師,下次有機會換我請。」許書婷牽起女兒的手,看女兒似乎沒那麼緊張了,真難得,通常得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陌生人,或許是楊老師身上毫無壓迫感,女兒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走出河濱公園,再過幾條路,楊之翔帶他們來到一家海產店,許書婷平常總是到飯店或高級餐廳,很少到這種平價餐廳吃飯,感覺很不一樣,老板和店員也特別有人情味似的。伙計很快送上一桌好菜,他們坐在露天的桌椅上,可以看到路上車水馬龍,這城市無論何時都熱鬧紛紛,要找到一塊安心之處並不容易。
「來,多吃點!」楊之翔不斷替兩位大小美女挾菜,兩位都苗條得緊,該多增點福氣。
丁俞涵一向挑食,只選幾樣自己愛吃的東西,默默的不說話,兩個大人繼續閑聊,尤其是關于自閉癥的經歷,許書婷非常想多知道一些。
楊之翔除了能言善道,也是個稱職的傾听者,讓人不知不覺就吐露心事,除了女兒的問題,許書婷還說出了她的煩惱。「其實……我一直都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他沒忽略她眼中的寂寞,尤其在她望向遠方時,似乎期待誰來把她接走,那種想逃月兌現狀的表情,他也常在自己臉上看到。
「我先生他……沒有外遇,對我和女兒也沒有虐待,雖然他個性冷了點,但也不會亂發脾氣,他是個非常認真的醫生,給我們母女倆優渥的生活,可是……他不愛我,工作才是他的情人。」她實在不該抱怨丈夫,在許多人眼中,她已是好命得不得了,但她就是不快樂,該怎麼辦呢?
楊之翔伸手拍拍她的肩。「人生就是很難兩全其美,如果他又優秀、又溫柔、又顧家、又愛你,我還真怕他會短命呢。」
她忍不住笑出來,老師說得也有道理,丁凱軒倘若面面俱到,只怕未老先衰,像他那樣完美主義、自恃甚高的人,哪天會倒下也不知道。
「或許有些事我們無法去改變,但我相信,快樂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的責任。」
這話又讓她呆住了,為何他像看透了她的人生,說出的話都直中她內心標靶?她從未有過如此感覺,原來人和人之間可以如此靈犀相通,或許上輩子他是位通靈法王呢!
這時,丁俞涵忽然對母親說︰「我要吃蝦子。」
「好,我幫你剝。」楊之翔主動代勞,用紙巾擦過雙手,仔細剝好蝦殼。
「我來就好。」許書婷怕女兒會拒絕,這樣對老師太不好意思了。
「沒關系,我試試看。」他剝好蝦殼,原本要挾到小女孩碗中,但是丁俞涵張開嘴,直接在空中吃了那尾蝦,還咀嚼得津津有味。
許書婷實在難以置信,楊老師到底有怎樣的魔力,竟讓她女兒如此合作?就連她丈夫也做不到的。
一頓飯吃下來,就像有微風不斷吹拂,舒適宜人,許書婷幾乎不想回家,請讓她多感受一下,真的是不曾有過的溫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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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丁凱軒仍在醫院工作,由于病奔太多,每逃詡排有手術,光今天他就開了五台刀,直到晚上八點才告一段落。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桌上有護士幫他買的便當和飲料,但他根本不想動,反而點起了一根煙,雖說醫院戒煙,但他只污染自己的肺,應該沒人會抗議。
白煙飄渺中,他忍不住想起昨晚,他怎會睡在妻子床上,自己都覺不可思議,他很少那樣全然放松,直到半夜三點才驚醒,悄悄下床回自己房里。
妻子對他來說,應該只是一個恰當的存在,從外型、內在到種種條件,都適合他的身分地位,如此而已。可能是昨晚他心情太好、喝得太多,而她又那麼不可思議的誘人,才會讓他失去自制,盡避如此,當他回想起來的時候,心底居然有種甜蜜感,怪了,他何時竟變得柔情萬分?
初次見面至今六年多了,他仍對相親當日的情景印象深刻,也記得自己點了咖啡、面包和沙拉,她像個受驚的小動物防衛自己,彼此都吃得很少、很慢,如今想來那段情節也挺有趣的。
看看表,他居然用了半小時在想妻子的事,煙才抽一根,發呆卻太久,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越是想抽離就越沉陷其中,妻子表面看來溫柔,其實破壞力不小呀。
甩開無謂的情緒,他打開一本原文書,忽然眼前又是一陣黑,可能是眼楮疲勞或用腦過度,有因必有果。他自己是醫生,卻過著不怎麼健康的生活,熬夜、抽煙、吃飯匆忙、工作超量,事實上很多醫生都是如此,過大的壓力逼得他們尋求紓解,連酗酒、豪賭、縱情聲色都大有人在,他還算是節制的了。
叩!叩!
敲門聲響起,進來的是劉鎮遠,他們都是外科醫生,同一期進入醫院,劉鎮遠現在是主治大夫之一,而丁凱軒是外科主任,地位高低各憑本事。
劉鎮遠看到桌上的便當,都這麼晚了還沒打開。「丁主任,還沒吃飯?」
「沒胃口。」丁凱軒聳聳肩說,累到極點的時候,什麼也不想吃。
劉鎮遠坐到他對面,皮笑肉不笑的。「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連嫂子都沒照顧好?」
「你想說什麼?」丁凱軒很清楚對方的心態,不外乎是嫉妒和忿恨,沒辦法,誰叫自己樹大招風,他早有心理準備。
「剛剛路過一家餐廳,剛好看到嫂子和你們家小朋友,嫂子似乎很苦惱的樣子,旁邊有個朋友在安慰她……是個年輕男人。」原本劉鎮遠打算回家了,目睹這難能可貴的畫面,特地開車繞回來醫院,就是要在第一時間看到丁凱軒的反應,哈哈,果然臉色不對勁,最好能掀起一場風暴。
「你這麼關心我們,我很感謝,不過這是我的家務事,請不用過度關心。」昨晚的甜蜜陡然化成了苦澀,像條蛇鑽進心底最深處,丁凱軒極力掩藏自己的情緒,即使有所動搖也不能外泄。
「那當然,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太忙,發現得太晚。」劉鎮遠已經達到目的,不過是出口氣而已,他沒本事爬上主任的位子,但他可以破壞主任的平靜,光這點就值回油價。
劉鎮遠吹著口哨離去,辦公室門被關上,丁凱軒又點了根煙,他相信妻子的忠誠,她不是那種玩火的女人,這一切只是個誤會,沒錯,就是這麼簡單。但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煙灰掉落在手心,有點燙,有點痛,就像他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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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多,許書婷母女倆回到家,她吩咐佣人先下班,自己動手替女兒洗好澡,坐在床邊說故事給她听,玩得太累的丁俞涵很快就睡著了。
必過頭,她赫然發現丈夫就站在房門口,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她都沒听到聲音?看他的表情顯然有話要說,于是她關了房內的燈,悄悄關上房門,隨著丈夫走到書房,不知他到底有什麼事。
丁凱軒坐到皮椅上,像個老師對學生訓話。「今天你去見了誰?」
她臉頰微紅,明顯是曬過了太陽,綁著馬尾、穿著牛仔褲的模樣看來像個學生,渾身散發一種活躍氣息,是誰竟能讓她如此容光煥發?為何跟他出席晚宴時就一臉哀怨?他是嫉妒嗎?他承認,他嫉妒得快爆炸,她是他的妻、他的人,他不容許她對別的男人放電,絕對不行!
「為什麼這麼問?」她不懂,平常他從未過問她的行蹤,對她的生活圈也不曾有意見。
「你去見了誰?」他重復一次問題。
他的聲音透著不可輕匆的嚴重性,她只得誠實回答︰「我帶俞涵去河濱公園,攝影老師說想幫她拍照,後來還請我們吃飯。」
謎底解開了,原來是上課惹的禍,視野增廣了,交友圈也復雜了,丁凱軒後悔自己當初竟沒反對,所幸災情還不算嚴重,應該來得及收尾,不至于破壞他布下的大局。
「把攝影課停掉。」這是唯一解決之道,他必須亡羊補牢。
「為什麼?」她傻住了,就因為她帶著女兒去見攝影老師?
「我說停掉就停掉。」他氣到有點頭暈,伸手按一下太陽穴,剛才他飯也吃不下,就叫司機開車送他回來,原來嫉妒的力量這麼強,他因此心跳急促,全身也隱隱發熱。
「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她看得出他強忍著怒氣,但不管他有多火大,也該讓她知道罪名何在。
「你要做什麼都行,就是得小心謹慎,你知不知道,這回不是被我看到,而是我同事親眼目睹,事情傳出去我還有臉見人嗎?」身為外科主任以及未來的院長,他丟不起這個臉!劉鎮遠幸災樂禍的表情看在他眼中,比什麼都難以忍受!
原來是他同事看到了那一幕。許書婷終于了解來龍去脈,但她自認沒做錯任何事,她只是跟一個老師、一個朋友吃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老師帶給她那麼多啟發,連他自閉的過去都拿來當教材,這種好心人要到哪里找?那些醫生跟貴婦們,能如此無私地與她分享嗎?
「為了你的面子,我就得躲躲藏藏的?」
「我只說最後一次,停掉攝影課,不準再和那男人見面。」他的耐性有限,別挑戰他的極限,必要時他會去找那該死的攝影老師,狠狠打場架也無所謂,他的鑽石雙手除了能開刀,也能守住自己的女人!
她盯住他,眼中溫度降到冰點。「你說要給我自由的,我卻連這麼一點自由都沒有。」
「沒錯,我是對你承諾過,但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就要選院長了!你懂不懂?」她怎能如此不懂事?又不是小阿子了,還要他明說到這程度?
她安靜下來,嘴角含著笑,冷冷的笑。「我懂了。」
丈夫腦中所想都是他的前程,他們的婚姻應該也是如此,若非她的家境背景、她的單純無知,他怎會選中她作為未來的院長夫人?
「你笑什麼?你明知這對我有多重要!」他站起身,拍桌怒斥,她的冷笑像對他澆了一盆冷水,這麼多年來,他追求的就是最高權位,妻子理當全力支持他,怎可嘲笑他的夢想?她嘲弄的目光,仿佛他所在意的不過是過眼雲煙,從未工作過的她憑什麼蔑視他?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她仍是笑,沒有大吼大叫,只是有點悲哀。
「知道就好。」丁凱軒喘了幾口氣,轉身想抽根煙,但煙還沒點著,眼前忽然涌現烏雲,可惡,別在這種時刻又來了,他無論如何不想讓妻子看到。
許書婷原本轉身要走,背後傳來一陣輕微聲響,回頭一看,丈夫雙手抓住桌沿,身形搖搖欲墜,她立刻上前握住他的肩,發覺他顫抖得好厲害。「凱軒!你怎麼了?」
他睜大眼,里面滿是血絲,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失去支撐的身體有如風中落葉,萬分不甘願的倒在妻子懷中,就差那麼一小步,他即將抵達目的地,他幾乎看到了,那最高最遠的風景,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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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很快來到,丁凱軒被抬上擔架、送醫急救,許書婷和丁俞涵也一起前往,他們抵達醫院時引起一陣騷動,大家都認識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主任,沒想到他會有掛急診的一天。
急診室有三位醫生輪值,剛好現在沒別的病人,他們立刻上前診治,許書婷心急如焚也只能站在一旁,丁俞涵很想睡仍強忍著不打呵欠,她也察覺這是危急時刻,對于他們的家。
「請問……他不會有事吧?」許書婷忍不住發問,她不斷想到「過勞死」、「猝死」、「積勞成疾」等名詞,握著女兒的手已在顫抖。
「丁主任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位醫生抬頭問道。
許書婷立刻點頭。「嗯!他常熬夜,吃飯也在趕時間,每天工作至少十四小時,連周末都不休息。」
醫生拿下口罩回答她︰「丁主任的血壓太低,脈搏也很慢,可能是疲勞過度才昏倒,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最麻煩的在于他的眼楮。」
「他的眼楮怎麼了?」許書婷沒想過會是這方面的問題,丈夫的視力極佳,連眼鏡都不用戴。
比較資深的一位醫生說︰「我懷疑是滲出性的視網膜剝離,原因是長時間耗用眼力、工作壓力過大,明天我們會請眼科主任看診,由他決定如何治療。」
許書婷愣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
她不是醫生但也有些常識,視網膜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若嚴重受損可能造成失明,老天,這怎能發生在丁凱軒身上?他那麼努力、那麼認真,卻換得這殘忍結果!
丁俞涵感受到母親的情緒失落,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撐住,如果母親也昏倒了,她一定要撐住。
醫生看她大受打擊,也只能說︰「總之,我們要先讓丁主任恢復體力,請你替他辦理住院吧。」
「好的……我明白了。」許書婷提醒自己,她是外科主任的太太,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失態,即使再想哭、再腿軟也得堅強起來。
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點滴正緩緩輸入他體內,她真怕他有什麼萬一,盡避他們剛剛大吵一架,她仍希望他一切平安,她無法想象他失去光明的模樣,驕傲如他怎能承受?在這時候,唯有女兒的手帶給她些許力量,為了女兒她絕對不能倒下。
丁俞涵握緊母親的手,說了一句︰「媽媽不要哭。」
「嗯,媽媽不會哭。」許書婷深吸一口氣,這不是哭天喊地的時候,她需要更多勇氣和堅強。
母女倆一起走到櫃台,許書婷命令自己不能顫抖,冷靜填寫表格、辦理住院。
這時護理長走過來,嘆了口氣說︰「唉,丁主任就是太認真了,昨天開了五台刀,晚上也沒吃晚飯,我從沒看過像他這麼投入工作的人。」
許書婷跟護理長有過幾面之緣,說起話來並不陌生。「我也知道他太操勞了,但不曉得他的眼楮怎麼會出問題?」
堡理長一臉訝異。「丁主任沒告訴過你嗎?他上個月就有一次手術出了狀況,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說看不清楚,只好交給別的醫生處理,這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就像判了死刑。」
「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事……」許書婷再次受到打擊,原來這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丈夫卻硬撐著從不訴苦,加上最近要選院長的事,他到底獨自承受了多少壓力?他們是夫妻,卻從未聆听彼此心事,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到底有何意義?
堡理長很能體諒這種情況,她的丈夫也是醫生。「男人的自尊心都很強,醫生的更強,他可能是不想讓你可憐他吧。」
許書婷說不出話了,她明白丈夫多麼好強,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他也會堅持繼續替病人手術。
辦好住院後,已是凌晨一點,她們母女倆來到休息室坐下,丁俞涵忍不住打起瞌睡,許書婷月兌下外套替女兒蓋上,她腦中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哥哥,雖然他們兄妹感情沒多好,但哥哥應該會來幫她的,這種時候不能再遲疑,她必須求援。
一接到妹妹的電話,許崇信從睡夢中醒來,隨即開車趕到,雖然他不是這家大醫院的醫生,但他身為執業多年的眼科醫生,可以跟在場醫生商量幾句,也能給妹妹一些說明。
許崇信一到現場就找急診室醫生討論,也看過了妹夫的眼楮狀況,心中有數。
了解情勢後,他來到休息室,坐到妹妹身旁說明。「凱軒的情況很危急,要盡快開刀,急診醫生經驗還不夠,明天眼科主任一到,我立刻幫他安排。」
看到哥哥來到,許書婷稍感安心,卻因這些話又焦慮起來。「開刀?這麼嚴重……」
許崇信簡單說明此病原理。「所謂視網膜剝離,就是視網膜從眼球壁月兌離,大多情況是因為視網膜發生裂孔,液化的玻璃體經由裂孔進入網膜,造成網膜與眼球壁分開月兌落,發生的機率大約萬分之一。」
「可是他還年輕,好好的怎麼會這樣?」才三十二歲,正值青壯年,應該是大展長才的時候。
「凱軒的情況很特別,他近視不深、年紀不大,也沒有受到外傷,照理說不算是危險群,但也不是沒有這種例子,在過度忙碌和壓力之下,就可能發生視網膜剝離,我也踫過幾個類似的病例。」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狂到處都是,許崇信也會擔心自己的眼楮受不住。
「果然,他是被自己累壞的……」她搖搖頭,無法改變這無奈事實,所謂性格造成命運,若非丈夫如此高標準要求自己,怎會把健康的身體拖垮?
「如果沒有及時開刀,將視網膜貼回原來的位置,感光細胞會缺乏養分而死亡,就有可能失明。大約有七、八成的病奔一次手術就能成功,但也有一些病奔需要動多次手術,因視網膜嚴重剝離而失明的機率,約百分之五到十。」許崇信把最糟糕的情況說給妹妹听,好讓她有心理準備。
「看來只有開刀這條路了。」不手術的話完全沒希望,手術的話至少有個機會。
「眼部是極為精密的部位,動完手術後要定期回診,整個療程短則數周,長則數個月,甚至要一、兩年,在這段期間需要耐心調適,你好好照顧他,未必沒機會從頭來過。」其實許崇信自己也說不準,現在醫學再怎麼進步,無能為力的事情仍然很多。
許書婷點點頭,了解嚴重性之後,她反而鎮定下來。「哥,謝謝你來。」
「說什麼謝?」許崇信拍拍妹妹的肩膀,同時抱起沉睡的外甥女。「來,我送你們回家補眠,你要養足精神,明天開始有許多事要面對。」
當初那個找不到工作、一無是處的妹妹,今天看來長大了許多,他相信她可以度過這一關。
「我會努力的。」許書婷知道自己沒有退縮的權利,她的人生和丁凱軒交集了六年多,而今才真正要交融在一起,她一定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