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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情娘 第七章

作者︰決明類別︰言情小說

第四章

「月余之前,曹孟德以軍師母親作脅迫,強召軍師至許昌。原來『單福』僅是避難用的化名,他本姓徐,名庶,字元直。」與趙雲同席對坐的年輕男子,俊秀爾雅,此刻托著腮幫子,為自己斟酒。

張瀟,字伯穎,與趙雲同鄉,自幼兩人相熟,曾一同任公孫瓚麾下,在公孫瓚兵敗自盡後,輾轉南北,後追隨劉備,征戰至今。

趙雲精武,張瀟允文,在劉備軍營中各任重職。從趙雲御守樊城之日起,張瀟便不辭辛勞,往來新野、樊城之間,為兩方傳遞軍情,及最耐人尋味的三姑六婆消息。

「主公如何決定?」趙雲問。

「還能怎麼決定?自是送徐元直到許昌見母親,主公的為人,決計不可能讓元直背負不孝污名,寧願失去一名難得的參謀軍師……我所擔憂的是曹軍,據說曹軍引漳河之水,在許昌城畔作『玄武池』,訓練水軍,聲勢浩大,足見曹操長驅荊襄的野心。我方與其相較,原就兵少馬弱,此時徐元直離營,等于活生生斬去咱們一條臂膀。」

「主公不疑懼徐元直到許昌,將咱們軍營里的虛實,全數知會曹操?」徐庶身攬軍師重責,不論兵馬、謀略、糧草等軍事機密,了如指掌,若使曹操探得,恐怕要殲滅他們,易如反掌。

「關于這點,孫乾也曾向主公密諫。」張瀟朝趙雲露出苦笑︰「子龍,你猜,主公作何回應?」

趙雲並沒有思慮太久,便道︰「主公以仁義待人,必信人也以仁義待他,所以不會懷疑元直的磊落人格,是不?」

張瀟點點頭。眾人素來深了劉備仁德,這也是他們願意摘膽剜心,為劉備效命的原因︰

「主公非但不為難元直,甚至親自送他出城外十里長亭,命人伐去前方一片郁林,只因樹林阻擋了主公目送元直而離的視野。」害他好想問一句︰樹木何辜呀!

「很像主公作風。如今缺了謀略軍師,如何能敵曹軍?」這是趙雲心中所憂,戰略並不單僅指武力上的廝殺,更需要參謀運用。

張瀟溫雅一笑︰「元直臨行前,向主公推薦一人,耕讀于襄陽城外二十里隆中,復姓諸葛,單名亮,字孔明。」

猶記當時,徐庶將諸葛亮形容得有如天人降世、龍鳳之材,令眾將心中存疑,一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如何能擔下軍師參謀重任?

「諸葛孔明?」

「主公已二度往返隆中,拜見諸葛孔明,據翼德所言,他與雲長隨主公前去,三人冒著大風大雪,卻沒見著人影,翼德氣得想拆了諸葛亮的草廬。」張瀟大略簡述劉備求賢禮遇之舉︰「不過主公耐心可嘉,待新春至,他又準備三顧茅廬、三請孔明。」

只不過這一回,翼德已拍胸頓足,就算用強迫手段,綁也要將諸葛亮綁回新野。

趙雲淡淡揚眉,俊顏清朗︰「我倒想見見這名能讓元直贊許、主公屈尊拜請的名士,究竟有何能耐。新野還有其他事嗎?」

這一問,張瀟倏然想起,那位甫到新野城的小嬌客,連忙點頭︰

「險些忘了說,銀屏也到新野了,沒見著『她的』子龍叔叔,小家伙哭鬧好半天,若非雲長嚴厲制止,恐怕今日她便吵著隨我來一趟樊城。」想起小嬌客,張瀟又是一陣苦笑。

「銀屏也來了?」

關銀屏,關羽最疼愛的女兒,未滿七歲的小女圭女圭,此生最大心願,便是成為趙雲的新媳婦兒,並朝這方向努力不懈、發憤圖強。

小女孩像只雛鳥,對于曾把她由水池里撈起來,救她小命一條的趙雲,本能視為神只,即便不懂何為愛戀,那份全心的依賴,已在腦子里生了根。

當時眾人皆以為,銀屏只是年幼迷戀,年紀再大一些,就會對幾乎年長她三十歲的「老男人」不感興趣,也由著她去,沒料到銀屏態度認真,到了非君莫屬,惹得大伙無能為力,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她仍然不改。

其中最悲慘的,當屬常山趙子龍。

不單被小女圭女圭求愛,更遭小女圭女圭她爹時不時警告,簡直無辜。

「這回,她為了成為令你刮目相看的好媳婦兒,向二嫂學了道……呃,味道很特別的菜肴。」一道翼德嘗過後,差點連膽汁也吐盡的恐怖菜色。

做菜,對于一名不及七歲的小女圭女圭,確實是艱難了點。

「這小丫頭……」趙雲搖頭嘆笑。

雲長性格剛毅嚴峻;二嫂溫柔婉約,而銀屏呢?她這個性,究竟像誰呀?古靈精怪得令叔叔伯伯頭疼不已,又不由疼入心坎。

「好了,新野那方的情況,我已知會你,現在,該換你談談樊城了吧。」張瀟攤掌朝趙雲一比,頗有換手意味。

趙雲啜口溫酒,啟唇道︰

「樊城百姓安居樂業,而且相當體恤士兵,軍民相處融洽,荊襄蔡瑁應該也忌憚新野、樊城兩相聯系的兵馬,未敢輕言妄動,這倒正合主公心意。至于曹軍舉動,你比我更清楚,兵——」話未完,猛然貼近眼前的張瀟大臉,令趙雲驀地停頓,酒液險些嗆喉。

「子龍。」張瀟神色肅穆,食指伸長,在他面前晃了晃動︰「我要听的,不是這個……主公命我探問的,也不是這些無關痛癢的雜事。」

他今日另一重任,是奉劉備命令,前來探查趙雲「居家生活」耶。

雜事?他分明很認真在談論國家大事,伯穎竟以雜事來形容?!趙雲好氣又好笑,拍開那張貼太近的臉龐。

「伯穎,那你想知道什麼?」

「裝傻!講講那名小繡娘,怎麼?攻陷芳心沒?需不需要兄弟我傳授你兩招?」張瀟笑容曖昧,賊眼眨巴眨巴地動。

「胡言亂語。」趙雲啐他一聲。

「唉唉唉,別這樣!透露些口風嘛——」張瀟諂媚挪近,指尖在趙雲胸口上畫圈圈,一副勾欄花娘的嬌滴甜樣,連聲音也揚高數分︰「子龍哥哥,你額前那條繡功精巧、配色適宜、清香怡人的飛龍抹額,打哪來的呀?」他問得好故意。

趙雲毫不客氣撥開他的毛手毛腳︰「真不知道弟妹若見著你這模樣,會不會飛來休書一紙,離了你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幾歲的人了,還玩家家酒游戲?幼稚!

張瀟收起玩興,撢撢衣袖,正襟危坐——因為剛巧兩名小兵巡視而過。

好歹他是刺史從事,子龍為堂堂將軍,讓小兵看見此景,說不定明兒個,他與子龍的曖昧關系便給傳遍了,胡亂加油添醋,子龍名聲被毀不打緊,他娘子那關才難挨,萬一她挺著圓滾滾肚皮,上演休夫離緣回娘家,可就難以收拾。

「說正經的,我這個兄弟,比你年幼數歲,再過三個月便要為人爹親,而你,連個媳婦兒影子也見不著……怎麼,難不成真要待主公完成霸業,再來論及婚姻大事?」張瀟問。

「不急。現下局勢未穩,娶了媳婦兒,便多分責任,像我孤家寡人一個,即使哪天戰死沙場,也毋須擔憂妻小——擔憂她們是否啼啼哭哭,擔憂失去我的保護之後,敵人會如何對待她們……」趙雲嗓音清冽,添了幾分沉。眸光深邃,落向掌心酒觴中,隨玉液漾漾,帶著無力反駁的注視。

張瀟斂起唇眉間的笑意,猛然灌下逐漸失了溫熱的酒。

「子龍,是因為公孫瓚將軍嗎?」良久,張瀟才開口詢問。

建安四年,袁紹大破公孫瓚于易京,公孫瓚知己軍必敗,無後路可退,便殺盡妻女而後自焚,熊熊烈焰中,一家性命,全數化為灰燼塵煙。

抵御敵人的兵器,最終所吮啜,竟是最珍愛、最希望保護之人的鮮血……

人間最殘酷之事,莫過于此。

趙雲不語,張瀟接著道︰

「公孫將軍的心情,我不是不能體會,在這樣亂世中,勝為王;敗為賊,攸關的不僅僅是自己一條命,而是所有依附在羽翼保護下的親人。像董卓殞命未央殿,其親屬不分老幼,全連罪而誅,你是否也憂心……有朝一日,自己走到這般田地?」

「我不諱言,公孫將軍的末路窮途,確實讓我膽寒,另一方面……我不希望手里銀槍劃斷的,是在亂世中,無法放置秤子上衡量的忠義及親情。」趙雲淡覷兵器架上的長槍,它伴他出生入死,結束無數敵兵性命,倘若有一天,它刺進的,是摯愛之人的胸口,情何以堪。

張瀟與他親如兄弟,豈會不明了趙雲心思。

忠義及親情,兩方沖突,難以衡量輕重,萬一面臨抉擇,趙雲絕對不加思索,舍親情,就忠義。

舍棄掉屬于自己獨自一方的幸福,成就多數人權益。

這就是趙雲。

因為他是個太苛求自己的人。

趙雲所領的兵隊,是全營軍中,紀律最為嚴明的一支,雖說如此,他麾下士兵卻無人埋怨,大伙皆知——趙雲待兵嚴謹十分,對自身的要求,便更多百倍。

為忠義,肝腦涂地,對摯愛,只能退居次位,這何嘗不是最殘酷的矛與盾,趙雲不給自己抉擇機會,于是,他不要家累,不要掛念于誰,唯一有的,僅存盡忠。

「兄弟。」張瀟拍拍趙雲的肩︰「戰世紛亂,烽火無情,誰能擔保明日咱們還能對坐飲酒、相互調侃?咱們所該做,只有傾盡全力,保護我們最重要的——無論是人,是國土,是信念。」

「……」今日眼前笑著的弟兄,明日竟成死尸一具,這種情況,趙雲已數不清遭遇多少回,送走多少名並肩作戰的摯友……

世事無常,尤其在亂世中,生離死別,何其的輕易。

張瀟語重心長︰「子龍,有些人,並非你放了手,他們便得以保全;更不會有誰,因為被你抓牢在掌心,便斷了氣息,你擔憂自己能力不足以保護重要的人,但也許,等到你自認有了充足能力,他卻已經不在人世,到那時,你再來惱、再來後悔,就太遲了。」

張瀟向來笑樂的輕松模樣下,有著縝細如針的心思。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愁上愁,誰又知道,自己能有幾個明日?把握眼前,珍惜時間,才不枉走上人間一遭呀。」張瀟以朗笑作結。

「伯穎,想不到你這張嘴不僅騙來弟妹那般天仙美人,連說起話來,也有幾分像樣。」趙雲眉心蹙痕漸松,笑意增添了些,想來張瀟的當頭棒喝,確實達到了開導成效。

「嘿,這話听起來不是恭維,像反諷耶。」張瀟佯裝不滿,可惜天生愛笑的臉龐,壞了他刻意表現的威嚇。

「很高興你听得出來,不算遲鈍。」趙雲笑。

兩人把盞數巡,張瀟可沒忘了繼續逼供︰

「你和那名繡娘,究竟進展到何種地步?你也說個準,我好回新野向主公呈報。」否則主公恐怕要罰他一條「未盡全力探听」的罪名。

「你這刺史從事,何時降職成細作?」趙雲賞他一道白眼,張瀟嘿嘿笑,不反駁。

張瀟死纏爛打的惡質性格,趙雲很清楚,今天不探得些口風,是絕不放棄的,于是給了答案︰

「你別在主公面前胡說八道,淨說些破壞姑娘名節的渾話。我和殷姑娘,僅是朋友。」

張瀟劍眉挑高半邊︰「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趙雲字字篤定。

張瀟以指敲擊桌緣,發出富有節奏的單音。那雙看透人心似的黑瞳,直勾勾盯向趙雲俊稜側臉,帶著好深、好濃的探索。

久久。

「我瞧見,一個口是心非的遲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