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扇門被拉上時,听見松口氣的聲音。「沒見過求職者這麼理直氣壯的。」西裝頭哭笑不得的表情。
「初生之犢不畏虎。」蔡威凱依舊笑得像尊彌勒佛。
飽含不屑的「嗤」聲後,蔡威凱听見身側那人不以為然地說︰「她那情況,不是應該叫『白目』嗎?還有,我嚴重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顏面神經失調癥。」莊景羲摘下太陽眼鏡,微微紅腫的眼楮有些潮濕,可惜了他那雙堪稱美型的眼。
「可能比較緊張才笑不出來啦。看她履歷,應該是去年剛畢業,心思單純,所以說話直接了點,不過她說的也都是真話啊。」蔡威凱顯然對蘇柏方印象不錯,雖然一度被她的話回得開不了口。
莊景羲掏出面紙包,抽了張,輕輕捺過濕潤的眼尾。「這個社會,未必容得下真話。說真話,做真事,死得比較快。」
蔡威凱哈哈大笑,笑得一張圓臉幾乎瞧不見眼。「干嘛這樣,人家只是畢業不到一年的小女生,也就這時候還沒受到大環境的污染,才顯得心思單純。等過了幾年,明白這社會的黑暗,要再看到她這麼直爽的反應,搞不好就沒得看了。」
莊景羲扯了扯唇,再以面紙拭過眼角。
「很不舒服啊?」蔡威凱好奇。
「也不是,就是會流眼淚。」所以才出去照個鏡子,怕有什麼問題。
西裝頭看了看他,見他眼楮仍有些紅腫,便道︰「要不要先去給醫生看?反正剩兩名,我跟威凱面試就好。」
「沒關系,這是術後正常現象,晚一點應該就好了。」他高度近視,嫌戴眼鏡麻煩,隱形眼鏡又無法長時間戴著,考慮一段時間後,在昨天下午做了近視雷射手術。醫生早已提醒會有畏光、流淚等術後癥狀,並建議暫時戴上護目鏡或太陽眼鏡。
「你這樣洗頭怎麼辦?」蔡威凱認真思考是不是也讓老婆去動個雷射手術,要不然每回見她戴隱形眼鏡戴得滿眼血絲,實在令他擔憂。
「戴無度數的蛙鏡或是去給人家洗。」莊景羲應聲後,戴回太陽眼鏡,他看向西裝頭方向。「經理覺得蘇柏方怎麼樣?」
西裝頭搖首。「看她成績是不錯,長得也很秀氣,本來還以為她是因為緊張所以沒有笑容,一開口說話才知道她的問題出在她那張嘴。她講話的方式……如果不改的話,以後也許會得罪家長。」
「所以經理是不想錄取她?」莊景羲不意外。
「這樣會不會太可惜?」蔡威凱搓著下巴。「我覺得她說話雖然有比較直,但這樣的人反倒顯得比較真,用人就是要用真誠一點的啊。像前幾個,有幾個說話很好听,其實是油條、花樣多,那種的反而不好掌握,以後要是要他們配合一些活動或規定,肯定意見特別多。」
「我還是覺得不大妥,她在別的行業或許不錯,或是去分公司應征音教還是倉管應該都滿適合,但她現在是要站在教學前端,面對的又都是小孩子,親和力不夠的話,一期上完就退班啦。」南區的經理大人還是堅持原有立場,不打算錄取。
目前雙方比數來到一比一,平手,蔡威凱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第三方莊景羲的身上。他眼巴巴看著他,問︰「課長,你呢?」
莊景羲很為難。嚴格說來,蘇柏方筆試與術科成績相當不錯,她去教個別課肯定沒問題,但他們目前招考的可是音樂班講師,那需要活潑、需要親和力,好比幼幼台的香蕉哥哥和草莓姐姐,但就她剛才那一抹瞧不出意味、甚至比哭還難看的笑,他對她日後站在教室前帶動「歌詞唱」這課程時的表現,抱著質疑態度。
見他不說話,蔡威凱勸說︰「她剛剛不是有說她天生就長那樣的臉,如果真因為這點而不錄取她,那我們辦筆試和術科不就顯得沒意義了?至于工作的熱忱,我覺得她也沒說錯,那是要看她日後的表現,現在就論定她沒有熱情對她也不太公平。她之前那些面試者,每個都極力展現自己的好,但誰听不出來那都是場面話。」端起手邊杯子喝口水,再道︰「反正之後也有評監,要是她表現真的差,評監時把她刷下來不就得了?」
莊景羲回想她方才振振有辭地提醒他們,招考簡章並沒有提到有限制長相的表情時,本就未確立立場的他,這刻更令他開始質疑起自己的心態。她未說錯,她那張不笑的臉不代表她的能力與態度,更別說她在專業領域的表現可圈可點,那他反對什麼?
他垂眸盯著桌面那份有她筆試與術科成績的通知單,頓了數秒後,掀動唇瓣︰「經理,我同意阿凱說的,所以蘇柏方……錄取。」執筆勾選了錄取欄。
☆☆☆
踏出這家以音樂教育教學聞名的柏木集團南部分公司後,蘇柏方在附近晃了好一會。她的指導老師曾提過要是能錄取,就得在這分公司接受一段時間的職前訓練。
她在此地出生,高三後因搬家而離開此地,搬家前一家人居住隔壁行政區,所以她對這附近環境其實並不熟悉。反正接下來未有安排其它活動,借這機會好好看看也好。
她步入書局,在新書區站了近半小時,選了兩本新書,行至櫃台結帳,前頭那人收下店員給的發票,轉身與她擦身過,倏又停步。對方退一步,盯著她瞧,她愣了數秒,慢慢睜圓了眼。
「秦老師?」蘇柏方表情不多,但微揚的嗓音听得出她的驚詫。
「蘇柏方?真的是你!我剛剛就在想,這女生好面熟,再看一眼,真的是我認識的。」比起蘇柏方淡淡的神情,秦詠真顯得熱情多了,她目光在蘇柏方身上來回打量,喜道︰「人說女大十八變,真的是這樣,變得多漂亮呀。」
蘇柏方有些難以理解,稍早前在柏木面試時,那三個面試官似對她少有笑容的外貌頗有微詞,到了秦老師這里卻夸她漂亮?
「你來買東西啊?」秦詠真看看她手上的書。
她想起來,點頭道︰「老師,我先結帳。」
付了款,她與秦詠真移步至角落。「老師也來買書嗎?」
「不是。我去上烹飪課,下課經過這里,想到家里的膠帶沒了,就進來買。對了!」秦詠真把手里的提袋遞給她。「今天烹飪課教了麻辣鴨血和麻油雞。其實我本來是打算帶給我兒子當午餐,剛剛打電話給他,居然嫌我們做的口味太重,他說他想吃清淡的,讓我把東西帶回去自己吃。可是我這陣子在減肥,午餐都吃生菜色拉,所以這個你拿回去給你媽媽吃。我還記得她很愛做一些小吃,那時候她每次到教室接你下課,都會帶一些自己作的菜還是點心給我,這次換她吃我做的,你讓她幫我評價看看我做得怎麼樣。」
「可是老師,我是自己在這里租房子,家人都在台南。」她直言。
「那你吃啊。」秦詠真笑咪咪。
麻辣鴨血和麻油雞……天冷時,她倒是滿愛的,但現在都已五月初,已經有些熱了……「老師,我也想吃清淡一點,中午吃這個好像太補也太熱了。」
「……」秦詠真愕視她,數秒後笑起來,真沒見過這麼直腸子的人。「我說你啊,怎麼個性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說話都不拐彎的。」說著說著就直接拉住她的手,將提袋塞至她手中。「那你帶回家冰著吧,晚餐可以吃。」
「喔,也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蘇柏方接過提袋,拎著。
「你說你自己在這里租房,所以你應該畢業了吧?還是在這里讀書?」
「我研究所畢業了。」
秦詠真盯著她瞧。「我記得你那時搬家後有寫信給我,之後說考上北部學校,還跟我抱怨主修老師很混。」
這孩子從小一就跟著她學鋼琴和樂理,直至高三;算了算,她們的師生情緣也有十二年。後來因為她父親工作的關系,要搬至台南,需停止課程,兩人自她搬至台南後,再無見過。剛開始還會接到她寄到教室的信件,說她考上北部大學,在台北讀書,再後來便斷了聯系。
秦詠真教琴生涯也不是一天兩天,她明白有學生來,自然也會有學生離開,人生不都這樣來來去去的?對于學生停課的事情,她從不以為忤,但還能在多年後于街頭巧遇,這還是頭一遭。
「對。不過不是只有我抱怨,所以學校後來幫我們換老師了。老師還記得這件事?」
「記得啊,教過這麼多學生,也就你一個還會寫信給我。」
「可是後來我都沒收到回信。」她納悶很久,是她信寄丟了,還是老師不想回?畢竟當時的她是那麼喜歡老師,幾次未接到回信,也就失去再提筆寫信的動力。
「因為我沒收到你的信。」見她愣愣的,也不知是驚詫還是不相信,秦詠真解釋︰「當時的音樂教室好像因為周轉不靈欠了一堆債務,連我們這些在那教課的老師也領不到鐘點費,我就走人不教啦。他們出事前還跟很多家長推銷什麼練琴券,買一本的話,每次來練琴就送半小時時間,很多家長買,後來才知道他們有預謀。大概是我離開那里了,所以你的信我沒收到。」
蘇柏方輕輕點頭「喔」一聲。當時她只知道音樂教室的地址與電話,信件自然往那里寄送,她沒想過萬一有天老師離職了,她的信轉不到老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