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梓淵,你必須活下去!
即便逃不過芸姥姥的毒咒,一輩子只能為奴為僕,甚至是當一個最卑賤的男娼,你也得努力活下去!
猶記得那一年,澤蘭王朝的開國祭司,插手干預西杞王朝的內政,誅殺了原本籌謀數年,鎮壓了反對聲浪,準備登基為皇的懷沙王,西杞王朝一夕宮變。
他與兄長從高高在上的皇族淪為死囚,後又不知因何緣故,花姥姥改變心意,欲將他倆送至西杞最北的冷宮拘禁。
兄長宋梓襄深信此行一去便是永不見天日,因此在途中想方設法支開押送他倆的禁衛軍,助他逃離囚車。
自從花姥姥入主西杞以來,他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即便當時的他逃離了囚車,身上卻已傷痕累累,幾近體無完膚,不過僅剩一條殘命。
無處可逃,亦無人能投靠,但凡與宋氏相關人等,已被花姥姥殘忍殲滅,他只好趁夜一路逃,逃回了西杞皇都。
可沒用的,花姥姥昭告西杞子民,讓所有人知情,是懷沙王為謀奪皇位,軟禁君王,計殺祭司芸姥姥,宋氏罪當一族全滅!
他沒見過芸姥姥,可自有意識以來,透過父王與母妃之口,他听說過太多關于芸姥姥的事跡。
听說,她冷酷無情,行事作風狠厲果斷,一有過錯,絕不縱放任何人。
听說,有她坐鎮的西杞皇城,方得神人庇佑。
听說,西杞女皇生性軟弱,無能亦無才,不堪長年朝政繁重,身子病弱,朝政國事早由芸姥姥掌管。
听說,芸姥姥早有意取而代之,廢黜現任女皇,坐上皇位。
听說……
所有關于芸姥姥的「听說」,全來自于他人之口,他根本不曾親眼見聞。
自懂事以來,他只知芸姥姥此人心機深沉,奸邪誰譎,父王用計誅殺她,不過是為西杞王朝去害,以正王朝皇族的威信與血統。
西杞王朝原就是屬于宋氏,不論是女皇,抑或是父王,理該由宋氏掌管,豈能容一個專司玄術的外人亂政。
芸姥姥該死,且是死有余辜。這話,懷沙王總掛在嘴上,而他與兄長亦已瑯瑯上口。
誰也沒想到,與芸姥姥同門的花姥姥,本已四處雲游,不知從何得知芸姥姥已歿的消息,竟來了西杞,從此西杞變了天……
那日,逃出囚車的他,躲進了皇都的陋巷,命懸一線,是那個奇異的女童救了他。
多年以後,物是人非,輾轉另一時空,他遇見女童的轉世,周映潔。
初時,是那張熟悉的容貌,挑動了他不該有的關切。
後來,是她眼中那抹單純的崇拜,無垢的愛慕,喚醒他以為早該死絕的心。
而他必須承認,愛上她,或許多半是出于長年的寂寞,抑或,是出于那份深藏多年的感念之情。
無論如何,這麼多年以來,她是唯一能令他掛懷于心,時刻惦記的女子。
然後,透過她的夢境,他才曉得,原來當年救起他的女童便是莞莞……
不。
她不是莞莞。
她不是!
皺緊的眉睫徐緩顫動著,杜若虛無飄渺的意識逐漸聚攏,他睜動著雙眼,奮力掙月兌此際困住他的那個詭麗夢境。
那個有著被他錯認為莞莞的女子,一臉陣光晶亮、笑顏單純的周映潔,對他說話、對他笑的夢境。
偶爾,交錯著當年被他深烙于心的女童身影,兩道人影逐漸融為一體,到最後,竟成了一抹手握匕首,跪坐之姿的冷絕黑影。
「我,才是芸姥姥。」
嬌脆的聲嗓,宣告著夢醒的那一刻,亦將他推入烈火深淵。
從此,萬劫不復。
「你也該醒了吧?」低沉的老女人嗓音驟然響起。
這一聲,宛若催人回魂的咒術,狠狠震醒了杜若。
他倏地掙月兌困住意識的夢淖,睜開了濁紅的美眸,入眼所及,先是自前額落下的散發。
待他緩過急促的呼息,眨去眼底那層血霧,方又看清,眼前是泛著冷光的白地磚,再仰頭四望,這間房無窗無縫,僅僅只有一道窄門。
窄門微敞,光源自門縫渡入,一道花衫身影逆光佇立在那兒,手中煙斗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
煙霧自一張大紅色嘴唇吐出,一時之間,白色霧氣遮去了花衫身影的面孔。
杜若一僵,不必看清那人面貌,已能從當下情勢,以及女人手中的煙斗猜出她的身分。
花姥姥。
那個殺了宋氏一族,欲滅了西杞戰神血脈,澤蘭王朝的開國祭司。
深沉的恨意浮上眼底,杜若急欲起身,卻在挪動手臂時,突遭一股沉重的力道反扯回去。
他別眸,看見銬在肘臂上的鐵環,環上勾著粗如樹藤的鐵鏈,鏈子盡頭延伸到一側牆面。
再往下瞧,不只是手臂,就連他的雙腳,在腳踝處亦銬著兩圈鐵環。
「別看了。沒我的允準,你不可能逃出這里。」花姥姥冷笑一聲。
宛若一頭不慎墜入陷阱的困獸,杜若抬起那張狼狽中依然俊麗不減的臉龐,他不驚不懼,只有滿眼冰寒的恨意。
「你作夢也想不到吧?」
花姥姥吐了口白煙,無情地睨著緩緩站起身的杜若。
「你苦心經營這場局,為了藏起那把玉嘴煙槍,甚至沉得住氣,十多年來不曾點燃過,只為隱藏你的身分,不被我找著。好不容易趁著辛蕊替我辦事時,抓緊這個機會,點燃煙槍,盜用不屬于你的術法,去到另一時空作亂,結果,你費盡的心機與氣力,終究只能功虧一簣。」
即便滿身浴血,黑潤長發散亂,可他與生俱來的那份靜美,仍是盎然而發。
真不愧是懷沙王的兒子,唯有西杞戰神的後裔,方能在歷經各種屈辱,甚至為報一族之仇,忍辱淪為男寵之後,依然保有這樣高潔無瑕的氣質。
當年,確實是她小覷了這兩個孩子,才會換來今日的殘局。
花姥姥在心底重重一嘆,面上卻是冷漠不減,道︰「怎麼,你都不好奇嗎?」
一口銀牙幾乎就要咬碎,嘴里已能嗅見一絲血味,杜若不許自己開這個口,更不許自己在乎那個女人的事。
可……
「我知道你不想問,可事情總該有個了結。周映潔沒殺死你,這在我的意料之外。」
花姥姥言下之意,是那個女人最終沒痛下毒手?杜若不信。
「不信是嗎?」讀透他眼中那抹嘲諷,花姥姥遂又說道︰「若不是她手下留情,讓你僥幸躲過這個死劫,我又怎可能留你。」
良久,一道硬澀的聲音,緩緩從杜若的嘴里月兌口︰「她沒道理這麼做。」
「是沒道理,可我知道原因。」花姥姥抬步,慢慢地走進牢房,停在三步之外,手中的煙斗煙霧縈繞。
杜若不卑不亢的與她對視,血紅的雙目盈滿冰冷的恨,神情卻平靜如一潭死水。
花姥姥好整以暇端詳他片刻,嗓音沉沉的問道︰「不好奇嗎?你原本一心想守護的莞莞,怎會一晃眼成了你最恨的人?」
杜若當然想知道,可他不願開這個口。
「你以為,你痛恨的芸姥姥,定是個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狂人,是不?」花姥姥諷味濃厚的笑問。「還是說,懷沙王口中的那個芸姥姥,是個囂張跋扈的惡人?」
杜若陣光如凍結的兩面冰,瞬也不瞬地直睇花姥姥,始終沒有回應。
「讓我告訴你吧,所有你听說的那個芸姥姥都是假的,是懷沙王為了幫自己的野心名正言順,故意將她捏造成圖謀不軌的惡人。」
瘦削的下顎隱隱一抽,幾乎能听見牙關緊咬的微響,良久,杜若才吐出一句︰「你說謊。」
「我沒說謊。」花姥姥哼了哼,一笑。「坦白告訴你吧,芸兒是我的親妹妹,更是我的同門師妹。她自小深受師尊疼愛,師尊憐她此生苦難多劫,獨獨賜了她不老玄術,讓悠悠歲月不得剝奪她的靈秀可人。」
「……周映潔的前世夢境中,我看見的芸姥姥,明明是另一張臉。」再如何百般不願,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那是當然。」花姥姥笑里滿是玄機。
「因為我早就算出芸兒會有這一劫,因此在她死後,我便將她的記憶與她的徒弟莞莞交換。」
竟是交換了記憶!杜若猛然一震。
「你以為就只有你沉得住氣,為了復仇隱姓埋名,只為布這樣的局?」花姥姥譏諷地說道。
「不只是你,我也在布局。為了這一局,我同樣忍了許久。
「我讓芸兒頂替了莞莞的身分,並以芸兒的形貌另造一具活人偶,讓她一半的魂識養在里頭,至于另一半的魂識,按照天劫,必須前去輪回轉世,便是你在那個時空遇見的周映潔。」
猶記得彼時,她獲悉親妹遭門徒背叛,立刻回返西杞王朝,手刃前一世真正的「莞莞」以及懷沙王,並找回了芸兒漂泊于三界之外的魂識。
幸而師尊早有預示,讓她知道,芸兒命中必過宋氏後裔這一劫,為了保住芸兒,亦是不舍芸兒的魂識必得轉世輪回,受凡人眾憂之苦,于是她甘冒恐會毀去芸兒百年記憶與根基的險,將芸兒的魂識一分為二。
她將芸兒善良仁慈的那一半分出來,成了周映潔,並將周映潔的記憶調換成前世那個「莞莞」。
剩下的這一半魂識,少了七情六欲,少了良善,只是殘缺的魂,只得寄體苟活,因此她找來了十二歲女童的身軀,讓這一半魂識附體重生。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她順勢而為,也將這一半魂識以全新的莞莞身分養在身邊,時時教。
「你的意思是,周映潔帶著真正莞莞的記憶去轉世?」杜若神色寒漠,眼底卻凝著一抹震愕。
這種事雖是前所未聞,可若是發生在千百年不老不死的三國祭司身上,卻一點也不足為奇。
關于這三名祭司的傳聞眾多,紛紛擾擾,始終沒人知道她們的來歷,只知她們極有可能是神人後裔,方有通天易地的駭世異能。
「不錯,正是如此。」花姥姥哼笑一聲。「記憶本就無形,能夠顛倒捏造,而我不過是將她們兩人的記憶調換過來,讓芸兒成了莞莞,讓真的莞莞成了你以為的芸姥姥。」
換言之,他透過周映潔夢境所看見的前世畫面,全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