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蒹葭坐在青雲堡的議事廳里,有些如坐針氈。
她是個極會看人眼色的圓滑女人,但跟了裕王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接觸過裕王的任何政事,或許也因為她如此知趣,裕王才能多年如一日地寵著她。
但蒹葭不知道顧大堡主一大早將她請來這里,有何要事?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坐在首座的顧商,卻不敢主動開口問話,面對青雲堡主,她甚至覺得比面對裕王的壓力還大。
正在蒹葭疑惑不安時,佔春魁帶著兩個人走進來,一個是年近七旬、須發皆白的長者,一個是慈眉善目的婆婆。
見到佔春魁,蒹葭習慣性地站了起來,這是她多年養成的小心謹慎,即使自己的男人已經從裕王變成了佔春魁,也並無改變。
佔春魁大手一揮,對她說︰「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趙老先生,青雲山最德高望重的長者,這位是李婆婆,我們山上好多對夫妻都是她作媒的。今天大當家的請來這兩位,是要正式向霍小姐提親,請趙老先生做證婚人,李婆婆做媒人,你是家長。」
蒹葭大為吃驚,目光轉向了顧商。
顧商點點頭。
蒹葭怔了一下,才吶吶地說︰「可、可是……」
可是霍念初的父親是霍韻啊。
蒹葭現在已經從佔春魁那里了解了顧商與裕王之間的血海深仇,這是根本不可能被化解的仇,天大地大,卻大不過殺父滅門之恨。
既然如此,顧商和念初之間,又怎麼可能還有好結果?
但是,顧商的求婚之舉,還是有些打動蒹葭。
蒹葭跟了裕王近二十年,一直是沒名沒分的外室,就算現在到了青雲堡、跟了佔春魁,依然只是胡里胡涂地湊合,她幾乎忘記了男女之間最鄭重的對待,是向一個女人求婚。
可是,她的念初和顧商,真的有未來可言嗎?
現在的裕王只是受了傷,並未死去,以後顧商肯放過他嗎?
他最終是要殺了裕王的吧?到時候念初該如何自處?
又或者顧商殺不了裕王,反而被裕王和朝廷大軍給殲滅,女兒不是一樣沒有幸福可言?
蒹葭為難了老半天,最終還是想搖頭。
在她開口拒絕之前,顧商突然開口︰「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管如何,我會護她生命周全,讓她這輩子生活無憂,這點我可以承諾。」
蒹葭瞪大了眼楮,看著他。
顧商拿起桌子上的婚書,遞給蒹葭。
「只差你的簽字或者手印。」
蒹葭認得字,她將婚書來回看了好幾遍,卻發現落款的男方名字並非顧商,而是「袁執墨」三個字。
「這是我本來的名字,現在知道的已經沒有幾人了。」顧商說。
執筆成墨,書寫人生。
這是顧商的父親對兒子的期許。
袁家原本是武官世家,但是手握重兵最容易招惹君王忌諱,所以袁父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讓兒子棄武從文,只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兒子前腳去京城參加科舉,袁家就在四川遭了滅門之禍。
而蒹葭也忽然想起,以前裕王在她那里喝醉酒,曾破口大罵姓袁的不識好歹又壞他好事,將來他一定要將姓袁的千刀萬剮等等。
蒹葭越發為難了。
她自己是覺得無所謂,跟著哪個男人都不過是苟且偷生,可是女兒是裕王的血脈,她站在愛與恨的夾縫里,會受怎樣的煎熬?
蒹葭最後終于說︰「事關女兒的終身大事,我問問她的意見好嗎?」
顧商點頭,說︰「好,我靜候佳音。」
晚上,顧商回到後院休息。
霍念初見他的手臂因傷依然不太靈活,難得主動上前替他月兌去外衣。
退下衣袖的時候,她低聲問︰「怎麼突然提起婚事了?」
「你說呢?」顧商低頭看她。
霍念初輕輕一笑,說︰「我笨著呢,可不敢猜測大當家的心思。」
「嫁給我。」
霍念初收攏衣服的手一停頓,她轉過身,把衣服放到一旁的衣架上。
「大當家別逗我了。」
「你以為我在逗你?」
「難道還會是認真的?」霍念初用手掐住自己的手掌心,隱忍著。「我生來就是霍家的女兒,這是無法更改的,而你又能放下你的仇嗎?成親做什麼?就是逗我玩的吧。」
顧商不說話,死死地盯著她的背影。
霍念初忽然轉身,抬頭與他對視,她竟然在笑。
明眸皓齒,笑顏如花。
她笑道︰「大當的,你還是當我只是一個暖床人吧。這樣對你我,都好。」
顧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目光幾乎要化為刀子,刀刀落在霍念初身上。
霍念初一開始還能堅持與他對望,後來卻在他的目光中敗下陣,避開了他穿透人心的眼神。
顧商忽然冷冷一笑,說︰「這樣嗎?你更樂意做一個暖床人?好,很好。」
他轉身大方地躺到床上。
……
待兩人漸漸回過神來,霍念初抬頭親了親顧商的嘴角。「清洗一下吧,不然睡不舒服。」
顧商沒想到她會主動親吻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喊人進來伺候。
簡單的沐浴之後,招財、進寶也早已為他們換了干淨的床單。
兩人重新躺下,顧商將霍念初摟進自己懷里,霍念初沒有反抗,乖乖任他抱住,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里。
顧商睜眼看著床帳的頂端,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干脆完全沉默了。
這樣也好,他和她終究難以名正言順地嫁娶。
如果這是她能接受的選擇,就做他的暖床人也好。
只要她能給他暖一輩子床,名分也就變得不是那麼重要。
日子看似平順地過著,霍念初也慢慢適應了在古代的生活,她逐漸適應了這里緩慢的生活節奏,白天也在學著找一些事情做。
古琴、圍棋、書寫、繪畫,有時候她自己自得其樂,有時候顧商會陪著她,她驚訝地發現,顧商不僅是圍棋高手,而且毛筆字寫得很好,連琴也彈得很美妙,相比之下,她倒像是在亂彈琴。
她現在確信顧商絕不是普通盜匪了,而應該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在這個教育並沒有普及的時代,需要金錢和家世才能培養出良好的教養。
顧商有時候就站在她身後,親手教她彈琴,在招財、進寶等人的眼里,兩人竟也有了幾分琴瑟和鳴的味道。
這天清晨,當枕邊人起身下床時,顧商就醒了,多年緊張危險的生活,讓他的睡眠變得很淺。
但是他沒有動作,甚至沒有睜開眼楮,只是憑著武人的感覺,他就知道霍念初走到了窗子前。
他知道她在青雲堡過得並不好,起碼心情並不如她平時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她常常失眠。
反而是在他激烈擁抱她的夜晚,她因為太過疲累,倒是能好好入睡。
可是太過頻繁的房事對身體有害,當最初的激烈張狂的日子過去後,顧商已經慢慢在克制自己,好讓霍念初有更多休息的時間。
就像今夜,他也只是在臨睡前狠狠吻了她幾下,吃了幾把豆腐,雖然把自己弄得險些失控,最後他還是放過她,抱著她睡了。
霍念初將窗子打開了一點小縫隙,冰涼刺骨的寒風立即鑽進來,讓她燥熱的心緒冷靜下來。
她腦海里一片空白。
她想,自己並不是抑郁,只是習慣性地睡不安穩,也許是到了古代水土不服造成的吧?
她知道顧商對她越來越溫柔體貼,可是她反而覺得困擾了,她寧願他只是一直粗暴地擁抱她就好。
這樣,她就不會矛盾掙扎,不會害怕自己在身體失貞後,最後或許連心也失守。
她不想這樣。
如果她連自己的心都守不住了,在這個世上,她還可以依靠什麼?
為了讓自己堅強,她必須守住自己最後的一點點陣地。
直到身體都快涼透了,也漸漸有了困意,霍念初才重新將窗子關緊。
她在火盆邊烤了一會兒,待身體回暖了,才躡手躡腳地鑽回被窩。
被窩里很暖和,顧商雖然表情很冷,但是他的體溫總是很熱,即使不用火盆,她也不用害怕在寒夜里冷到了。
霍念初本來是背對著顧商躺下,睡著之後,尋找溫暖的本能讓她又主動翻轉過來,投入了男人的懷抱里,像只小貓一樣,她甚至在他的胸膛上蹭了好幾下,才乖乖睡去。
顧商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她更舒服一些,待她睡熟之後,他低頭在她的眉眼上輕輕吻了吻。
他想,總有一天,她會在他的懷里安然一覺到天亮,不再失眠和夢魘。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天氣越來越冷了,進入臘月之後,大雪幾乎封了山道,青雲堡里也安靜下來少了許多活動。
顧商要出遠門,他並未說去哪里,只帶了三當家君不悟一起,留下二當家佔春魁鎮守堡里。
蒹葭在某日早晨起床時開始嘔吐,佔春魁緊張得不行,請了大夫問診,才發現是蒹葭懷孕了。
佔春魁大喜過望,這粗漢子不停興奮搓手,看著蒹葭傻笑不停,蒹葭揮手打他時,他卻突然抱著蒹葭嚎啕大哭。
蒹葭有些被嚇到,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哭他慘死的爹娘和妻兒。他也曾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卻都死在裕王的手下,他和顧商一樣,都是為了復仇才掙扎活下去,本以為就要孤寡終生了,誰知道還會再有後代。
佔春魁是個霸道強勢的粗男人,一開始他也有點恨蒹葭母女,畢竟她們都和裕王有關系,但是時間久了,他越來越喜歡蒹葭,他發現她真的只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溫柔小女人,現在蒹葭有了他的骨肉,他立即要迎娶蒹葭。
蒹葭本還想拒絕,佔春魁卻不像顧商有那麼多顧慮,他說了就算,立即就請了趙老先生和李婆婆,又選了個佳日,在青雲堡大擺宴席,蒹葭穿著大紅嫁衣,舉行了人生中最隆重的婚禮。
霍念初參加了母親的婚禮,笑著祝福她,衷心希望她後半生平安快樂。
一個女人一生里正大光明地嫁一次,才算是圓滿吧?
佔春魁與蒹葭大婚那夜,天氣格外冷,霍念初早早就鑽進了被窩,每當冷得受不了時,她就格外懷念後世的科學技術,在這種冬季格外冷、夏天格外熱的古代,她怕是再也享受不到四季恆溫的感覺了。
漫漫長夜里,孤枕難眠,懷里抱著小暖水爐取暖時,她也會不時想念顧商溫暖的身體,男人的身體似乎比女人充滿熱力,只要他在被窩里,就好像有了天然暖爐,她有時甚至熱得想踢開被子。
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只能翻來覆去地在大床上翻滾。
霍念初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哪知道在床上翻滾了幾次,就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
當她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
這是一棟異常華麗的屋宇,雕梁畫棟,綾羅錦帳,一桌一椅皆是珍貴的木料雕制而成。
一個身材高大、五官英俊的男人站在床前看著她,見她睜開了眼楮,對她微微一笑,說︰「念初,你醒了?!」
霍念初心頭驚駭,面上卻不動聲色,她努力回想「霍念初」本身的記憶,在腦海里針刺般的疼痛過後,她隱約憶起眼前這個男人叫瞿東平,蒹葭也曾經提過他。
瞿東平的父親是裕王霍韻手下的得力將領,原本是四川都司的都指揮使,手握川蜀一地的軍權,只不過瞿父前段時間被新登基的皇帝霍淳,即原來的攝政王罷免了官職,雖然沒問罪,但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目前正在家閑養。
而翟東平現在只掛了一個裕王府左長史的職務,但大家都知道他是裕王特地培養的人才,所以都不敢小看他。
以前的「霍念初」非常傾慕這個英俊的男人,芳心暗許,這也是她被顧商擄掠到青雲堡,听說自己要做顧商的暖床人之後,就決定上吊自殺的一個原因。她既不能忍受父親被顧商刺傷,更不能忍受失身于別人,她的心里只有瞿東平,就算她與翟東平沒有訂親,她自己心里已經決定要為這個男人守身如玉了。
裕王有一次喝醉酒,也曾說過要把女兒許配給瞿東平,但是他當時並沒有說清楚是嫁哪個女兒,畢竟除了「霍念初」這個私生女,他的王府里還有好幾個嫡女庶女。
瞿東平最喜歡的確實是「霍念初」,因為「霍念初」最漂亮、最乖巧听話,因為私生女的緣故,她身上沒有多少皇家之女飛揚跋扈的毛病。
瞿東平繼續溫柔體貼地問︰「怎麼樣?有哪里不舒服嗎?餓不餓?我叫人送點吃的來。」
霍念初搖了搖頭,她仍然有些頭暈,掙扎著坐起來。翟東平伸手扶她,她本能地躲開,瞿東平的眼神一暗,慢慢收回了手。
霍念初本想快點弄清楚目前的狀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她剛坐直身子,胸口就一陣惡心,她急忙用手摀住嘴巴,壓住那種嘔吐感。
可是不適感太強烈了,她干嘔了好一會兒,雖然沒嘔出什麼東西,卻已經難受得不行,眼里也溢滿了淚水。
瞿東平揮手叫來丫鬟們,又命其中一人趕緊去請大夫。
丫鬟們手腳利落地伺候霍念初洗臉漱口,又取了合身的新衣裳為她穿上,梳頭的時候也在她頭發上裝飾了許多昂貴的金玉頭飾。
霍念初微微皺著眉頭,任憑她們折騰。
大夫很快到來,霍念初抬頭看他一眼,不由驚艷︰好出色的男人!
這是一位大約二十五、六歲的男人,身穿深藍色繡暗紋長衫,身材挺拔,五官俊美到幾乎無可挑剔,最重要的是他面容帶笑,讓人如沐春風,他從外面走進內室,行動間行雲流水,宛如仙人。
瞿東平顯然也很重視這位大夫,親自將他迎進來,說︰「向大夫,請您為小姐看看,她剛才有些干嘔,似有不適。」
向大夫為霍念初診斷,那雙深邃迷人的眼楮看了霍念初一眼,片刻後對瞿東平說︰「無大礙,應該是旅途顛簸,導致氣血不穩,我為她配兩副藥,煎服之後,飲下即好。」
瞿東平松了口氣。
「有勞大夫了。」
向大夫點了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只有霍念初覺得有點奇怪,她抬頭看,正好遇到向大夫的眼神向她望過來,她不由得一愣。
如果她沒有眼花的話,那位玉樹臨風的大夫,竟然朝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