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你知道什麼叫屈辱?你懂什麼人間疾苦?你以為我對你不好?」顧商披了件衣服轉身離開,留下她獨自一人。
顧商獨自在青雲山的山頂坐了許久。
枯藤,老樹,寒夜。
無月,無星。
夜風很涼,顧商體內焦躁的似乎也被冷凍住了,神思總算清明了些。他坐在一塊懸空突出的大石頭上,一條長腿平伸,一條長腿屈膝豎起,手里摶著一壇酒,酒已喝了大半,他卻依然沒有半點醉意。
除了復仇大計,也只有那個女人能讓他如此心煩意亂。
他的腦海里縈繞著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思緒,比如︰「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又比如「紅顏禍水」,或是︰「原來我也只是個管不住自己的蠢貨。」空曠的山頂,漆黑的夜色,冷冽如刀的風,顧商卻在苦苦思索自己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個耽溺于美色的庸俗之人?
就算不去計較霍念初的身分,以他現在的身分和肩負的復仇重任,又豈能如此沉溺在男歡女愛里?
他一直不太清楚到底自己看中了霍念初哪一點,讓他食髓知味,無法放手。明明,最初他見到她時,只覺得她是個徒有其表的花瓶,他的眼楮看得到她的美,心卻絲毫沒有波動。
他從來就不是個會被美色所迷的人,否則也做不到為復仇而多年不近。是後來霍念初主動來找他時,看他的眼神嗎?
還是她想要堅強,但其實眼底里有深深的憂傷與畏懼的模樣,在某一刻觸動了他?
他感覺得到,現在的霍念初與他當初見到的印象並不一樣,現在的她,孤獨、憂傷、故作堅強,卻又帶著隱隱的神秘。
或許就是這點點神秘,讓他放不下她。
她就像磁鐵吸引著他,讓他掙不開逃不月兌,就算他用再多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放棄,或喝了再多酒麻醉自己,他也清楚知道這一點,他抗拒不了內心最直接而強烈的渴望。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把酒壇子遠遠拋出去,酒壇子落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他慢慢站起身,仰頭看著依然漆黑的夜空,然後緩緩舉起右手,張開,像是要握住什麼。
霍、念、初。
霍念初夜里哭了很久,第二天起床時,眼楮腫得很厲害,睜開都有些疼。
招財、進寶照著顧商的吩咐,一大早就打包好霍念初的行李,一起過來顧商的正房,結果看到自家小姐這樣一副飽受蹂躪的淒慘模樣,不由大驚。
可是兩人也不敢叫嚷,只能心疼她們家小姐。
「奴婢去要幾個剛煮熟的雞蛋,用剝皮的蛋輕滾一下好消腫。」招財趕緊說。進寶取了顧商給她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在霍念初身上涂抹,邊抹藥膏邊抹眼淚,她們家小姐自幼嬌生慣養,哪里吃過這種苦、受過這種罪?
招財、進寶以前還覺得顧商是個君子,懂得「禍不及妻兒」,現在看起來全不是那麼回事。
男人啊,真是一點都不能信任。
霍念初讓丫鬟伺候著穿戴整齊後,淡淡地說︰「哭什麼呀?咱們還留著一條命,就該感恩了。」
哭了一場,鬧了一場,她心頭壓抑的負面情緒總算消散了一些,其實整個人倒輕松了。
這人世沒有走不過去的路,關鍵只在于能不能看得開。
就算從雲霄跌落進爛泥里又如何?只要想活,不管多辛苦,都能活下去。
招財忍不住小聲說︰「人家都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小姐以後也不要故意惹顧堡主不順心了,咱們又斗不過他,到頭來吃苦受罪的還不是小姐您自己?」
霍念初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嗯,我知道。」
主僕三人吃完早餐,霍念初昨夜其實沒怎麼睡,此時倒有點困了,坐在窗下的貴妃榻上昏昏欲睡。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際,幼安抱著一只木雕的小老虎走了進來,問︰「小姐在嗎?」
「小姐在里面休息呢,要不要叫她?」進寶小聲說。
幼安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把東西送過來就行了。」
「姐姐抱的這是什麼呀,好可愛。」進寶好奇地看著幼安懷里的東西。
幼安笑道︰「爺剛剛命人送過來,說是送給小姐的。」
幼安懷里抱的木雕小虎崽,大小就和真正的兩三月大的小老虎一樣,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木雕的木頭還是原色,但是打磨得非常光滑圓潤,顯然經過制作者細心處理過。
進寶忍不住開心地說︰「我們小姐就是屬虎的呢,這是堡主專門為我們小姐買的嗎?」
幼安搖搖頭,「才不是買的,這是爺自己做的。」
進寶更加開心,本來她還抱怨顧商對小姐太狠了,現在又覺得,或許男女床上就是那麼激烈呢,她一個小丫鬢也管不著,只要平時顧商對她家小姐好一些就好了。
幼安又說︰「我們爺也是屬虎的。」
兩個人雖然都屬虎,但是並非同歲,而是整整差了一輪,霍念初今年十七歲,而顧商已經二十九了。
「真的呀?」進寶「啊」了一聲,急忙用手摀住嘴巴。
幼安點點頭,說︰「所以,爺和霍小姐說不定真的很配呢。」
有句俗話不是這麼說的嗎?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進寶和幼安相視一會兒,都偷偷笑了起來。
對她們來說,主人之間相處和諧,她們才有平靜日子過,如果主人們三天打兩天鬧,她們也要受很多池魚之殃呢。
這時後院西邊傳來了吵鬧聲,夾雜著女子柔弱的哭泣聲。
幼安听著不對勁,忙說︰「我去看看。」
進寶也是好奇,卻更擔心自家小姐,便沒跟著幼安一塊兒過去。
霍念初早就醒了,也听到了進寶和幼安兩人的說話聲,她慵懶地坐起身,喊道︰「招財,幫我整理頭發。」
「是,小姐。」招財急忙進來,取了黃楊木梳子,小心地為她梳了梳並不怎麼凌亂的頭發。
霍念初要下床,進寶問︰「小姐要出門嗎?」
霍念初點點頭,問︰「外面在吵鬧什麼?」
「听聲音,是那位岳小姐在哭,不知道誰欺負她了。」進寶說。
霍念初本想去一探究竟的心思頓時被打消了,她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伸手要去取八仙桌上的茶壺,招財急忙搶著為她倒了杯茶水。
「她的事,你們不要管,也不要湊熱鬧。那是顧大當家的女人,輪不到我們管。」霍念初說。
「是,小姐。」招財、進寶應了一聲。
進寶抱來幼安剛剛送來的木雕小老虎給霍念初看。
「小姐,您看,這是幼安姐姐剛剛送來的,說是堡主親自為小姐雕的呢。」霍念初瞄了一眼那只小老虎後,嘴里的茶水差點一口噴出去——這小老虎的模樣,和她那件被撕碎的肚兜上的一模一樣啊!
顧大堡主,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惡趣味?!
霍念初不想惹事,可自有麻煩來找她。
她正用縴細手指戳著小老虎的耳朵時,一個身影闖了進來,劈頭就問︰「霍姐姐,你在做什麼?」
一身利落裝扮的佔春嬌踏進門就開始嚷嚷,還沒等霍念初回答,她的視線已經被八仙桌上的小老虎吸引住,喊道︰「哇!好可愛的木雕!霍姐姐是在哪里買的?我也想要一個!」
霍念初淡淡地笑了笑,說︰「這是顧堡主親手雕刻的。」
「啊?」佔春嬌一怔,立刻沒了什麼興致,嘟著嘴在霍念初身旁坐下,眼巴巴地望著那只小老虎,不知道想什麼。
在進寶呈上熱茶的時候,她才悶悶地說︰「以前我也見過顧大哥雕東西,他會很多東西,但是我哥說,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關起門來玩雕刻,木雕、石雕、玉雕,他都會一些呢。可是除了他自己用的,他雕刻的東西都是雕完就親手摧毀了。他以前雕刻過一只很大很大的猛虎,我還向他要過,他卻不給,我哥說又被他自己毀掉了。」
霍念初有些驚訝,作為一個山賊盜匪,顧商的嗜好倒是與眾不同。還是說,他其實品味還頗高雅?可是,就算他琴棋書畫都會又如何?強盜依然是強盜,就算他披上再優雅的外衣,也更改不了他手下亡命無數的事實。
他和裕王又有什麼區別?
佔春嬌羨慕地看著霍念初,幽幽嘆了口氣,說︰「顧大哥居然送你一只他親手雕刻的老虎,他果然是多愛你一些嗎?」
霍念初忍不住失笑,這個山野上長大的丫頭,太坦率直白了,不會掩藏一點心思。
她笑看著佔春嬌,說︰「那我把這只老虎送你好不好?」
「真的?」佔春嬌好驚喜。
霍念初把老虎推到她面前,說︰「你拿去吧。」
佔春嬌的手指在老虎身上撫模了一遍,最後卻又推回給霍念初。
「算了,這是顧大哥送給你的,我不能要。」她低下頭,又小聲補充道︰「再說,這也不是顧大哥送我的,要了也沒意思。」
霍念初本來還想看她笑話,听她如此說,卻真的有些心疼這個痴情的傻丫頭了。
但是,她的身分特殊,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出口安慰佔春嬌。
在佔春嬌的眼里,顧商是喜歡著霍念初的,所以不管霍念初說什麼,好像都只是在炫耀和賣弄。
佔春嬌抬頭,看到霍念初正眼神溫柔地看著她,有些訝異。
她歪了歪頭,不解霍念初怎麼會對自己這麼溫柔?這山上的女人不算少,但是像霍念初這樣相貌出眾氣質卓越的美女,卻從來沒有,佔春嬌對霍念初既羨慕嫉妒,又有些崇拜景仰。
她見霍念初待自己溫柔和善,立刻忘記了心里的那點不愉快,又高興起來,大聲說︰「顧姐姐,我給你說件開心的事吧!我剛才去教訓那個裝模作樣的女人了,可是她好討厭,就會哭,我的鞭子明明都沒有踫到她呢,她就立即跌坐在地上,好像我打她打得很凶似的,真討厭!」
「什麼?你去招惹岳小姐了?」霍念初沒想到竟然是佔春嬌惹的事。
佔春嬌站起來,恨恨地轉個身,說︰「我看得出來,顧大哥喜歡霍姐姐,那我也就認下霍姐姐你了,可是她算什麼呀?我最討厭大鹽商了!鹽商家的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看著顧大哥的眼神,就像饞嘴的狗見了肉骨頭,我見了就是不喜!」
「唉,你啊。」霍念初前世有個好朋友也是這種性格,單純又直爽,但其實這種人很容易吃虧。
霍念初好言勸道︰「以後別那麼莽撞了,女孩子做事還是要穩重些才好。」
「哼!我就是看她不順眼!」
「你看誰不順眼啊?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了。」隨著一聲低沉的喝斥,顧商緩步走進屋子。
「顧、顧大哥……」佔春嬌嚇了一跳,急忙站好,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只敢看顧商的腳尖。
霍念初遲疑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讓出了位子。「顧堡主,請坐。」
顧商抬眼看了看她,見她雙眼依然有些紅腫,神色倒是已經恢復平靜,他淡淡「嗯」了一聲,坐下後示意霍念初在自己對面坐下。
霍念初毫不客氣地坐下。
「那、那我呢?」佔春嬌小聲問。
「你給我好好站著。」顧商接過招財奉上的熱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才說︰「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再踏進我的院子。」
「顧大哥!」佔春嬌猛然抬起頭來,震驚又受傷地看著他。「你是春魁的妹妹,平時大家都寵著你、讓著你,你是不是就覺得自己可以在青雲堡里橫行無阻了?哪里都敢亂闖,對誰都敢亂揮鞭子?上一次你找念初,我念你是初犯,放過了你,今天你又去找岳青桑?」
「我……我都只是嚇唬嚇唬她們,我根本沒有踫她們一根頭發啊!」佔春嬌委屈地低頭,捏著衣角。
「結果如何不重要,你的態度才是問題。我的事,何時需要你插手了?你是春魁的親妹妹,我也就當你是妹妹,希望你以後謹守本分,別再做超過這個底線的事,否則,別怪我。」顧商的語氣平淡,眼神卻冷漠疏離。
佔春嬌再單純,但也不傻,她立刻明白了顧商的言下之意,顧商正式拒絕她了,他在告訴她,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可能,他只會把她當做妹妹而已!
佔春嬌再也忍不住,伸手摀住嘴巴,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最後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那個男人,然後轉身跑了出去。
霍念初對招財吩咐道︰「追上去,別讓她亂跑出事,送她回她自己的院子,最好也通知二當家一聲。」
「是。」招財領命,急忙跟著跑了出去。
原本熱鬧的屋里頓時冷清下來。
顧商喝完一杯茶,才對進寶說︰「去找冷姑說一聲,把岳青桑安排到其他院的客房去,多派兩個丫鬟小心伺候,別再出了差錯。」
進寶看了看霍念初,見她點頭,才轉身出去。「你的兩個丫頭不錯,機靈又忠心。」顧商說。
淪落到山賊窟,依然將霍念初伺候得很周到,而不是轉而巴結青雲堡里的權勢人物,的確很忠心。
霍念初笑了笑,說︰「是啊,這世上總還有些美好的人和事,所以……我還能活著。」
顧商抬頭,深深地看著她。
她與他對視,並無半分畏怯與憤恨,清澈如水的明眸里,是無邊的平靜。
顧商忽然心頭一痛,這樣美麗的眼楮,為何讓他有了並不美好的聯想。那雙依然有些紅腫的眼楮,此時只寫著四個字︰心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