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待張萸煩惱怎麼起頭,那些村民也明白張萸是他們的希望,過去他們確實是做錯了。他們並非不知道自己犯下了錯,但是為了自己的家人也只能自私。事實上那些妖怪只有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放過大部分村民,他們心里也明白要他們獻上祭品,只是逼他們自相殘殺罷了。
然而為了換得妻兒一夜安寧,他們仍是狠下心來做了罪大惡極的事。
因此,幾位村民派了經常領頭捕捉祭品的那幾位壯漢前來負荊請罪,他們還真去村子周圍的荒地里弄來了手腕粗的荊棘把自己捆綁起來,三名壯漢和村長來到了山神廟門口,被兩名自願在廟門前守夜,並充當護衛的鬼魂給攔住。
這兩名鬼魂是祭品當中少數的青壯年男子,但是一個生前瘸腿又瞎眼,一個出生即畸型駝背,都是被遺棄了,只能行乞,死後這三年也是無依無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無衣的老弱一樣只能被逼著成為犧牲品。
那三名過去領著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兒與乞丐當祭品的男子,只是低著頭,讓兩名守門的鬼魂痛罵,完全迥異于過去三年來冷酷的行徑,他們甚至也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主意,與妻小無關。
那些已經拜張萸為師的鬼魂都聚了過來,大多是沉默的,因為他們內心也充滿掙扎,說不恨是假的,每當妖怪真的放過了村子里的人時,他們內心就充滿怨毒的詛咒;而當妖怪終究連村民也不放過時,他們心里也升起報復的痛快感,可是他們同樣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取樂,換作他們是有家人的,也許會犯下同樣惡劣的罪行——誰知道呢?高貴的情操說起來容易,人們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願意犧牲小我的人曾經存在過,但是能夠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難時,還願意自願犧牲的又有多少?
張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說得上話。老實說她真不願意當這種偽善者——勸別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嗎?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們。」張萸深吸一口氣,「干尸的法力雖然不強,但他能讓桃花村陷入地獄,能一直困住你們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利用了你們恐懼的力量,眾生的愛恨痴嗔是很強的業力,更何況是你們夜復一夜地產生的恐懼與憎恨,這個結界就是靠你們的懼與憎而來的,只要你們還恨、還怕的一天,就永遠出不去。我可以給你們力量,但我給不了你們寬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來……要不要放下,你們自己決定吧。」然後她背過身去看著山神,雙手抱胸,好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開來。
良久,櫻櫻看著張萸,又看了看她曾經很懼怕的村民們,首先站了出來,「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張萸撇過頭,用力眨著眼。她才沒有想哭呢。
小丫頭都這麼說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聲,「師父說了,入了師門,要懷濟世之心,永遠給眾生一條生路。老子才沒空恨,老子要學術法濟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婦道︰「算啦。就像溫夫子說的,他們也只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現學現賣,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溫書呆搖頭晃腦地道,看得張萸又是一陣無語。
這書呆真的听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嗎?
「好吧,決定不恨的,就到樹林里,請願意拜師的過來拜師,還沒想到該怎麼做的,就去打掃吧。」
然後張萸就看著廟里幾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廟,就連有些猶豫的,最後也是啐了一聲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我才該拜你們為師呢。」她自言語地道。
「張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溫書呆又道,張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卻見他拿出一塊方帕要遞給她,張萸才發現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淚,鼻子也濕濕的。
但這臭書生的舉動,不知為何就是讓她又羞又惱又無語。
他真的很不會看時機,很不會看人臉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氣虎虎地走開了。
又莫名地被討厭了。溫書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里時忍不住想,難道她嫌這方帕不好看?還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來嗅了嗅,雖然沒聞到什麼異味,但默默地想也許他該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張萸來到廟門外,卻見到讓她有些訝異的一幕。
村民們朝著向他們走去的鬼魂們跪了下來,被跪的鬼魂們一下子也有些無措。
噯,看來,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這三年來,不是所有眼睜睜看著他人成為祭品的村民都無動于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過,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也只能日復一日在愧疚中度過。有誰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牲換來時,還能夠睡得安穩的?
詭黑無光的天幕,隱隱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閃爍。
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鬼魂當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張萸則在天亮前小睡了一會兒,她的徒弟們非常孝順地將山神廟小小的內廳整理得干干淨淨,還弄來了些干草,她把斗篷往干草上一鋪,將就睡了一會兒。
結界里,其實沒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變成了火紅色罷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還沒走出內廳,就听見溫書呆悠閑吟詩的嗓音,看來這書呆只是單純念書念到腦子壞掉了吧?
這鬼結界里,哪里來「萬物生光輝」啊?他把滿天紅光當成朝霞了不成?
「這幾句,是勉勵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掃和學習。」溫書呆又道。
張萸楞住,然後她听見她的徒弟們齊聲應道︰「夫子說得是!我們會努力打掃,用心向夫子和師父學習!」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掃和學習是哪里來的?這書呆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張萸走進山神廟前廳,就見溫書生沾水在牆上寫字,鬼魂們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廟外,還真的是在上課啊?
「師父早!」一見張萸,鬼魂們全起身讓出地方來。
「乖,早。」讓一群年紀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師父,其實怪難為情的。
「張姑娘,早。用早膳吧。」溫書呆朝被挪出來當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揚了揚手,張萸才發現桌上擱了一碗清粥,一碟咸瓜麗,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條煎魚!
「這哪來的?」結界里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米和瓜謹是我帶在路上,餓了可以炊煮來吃。魚是他們抓的,當然粥也是他們熬的。」溫書生解釋道。
哪個書生會帶米在路上煮?要帶也是帶干糧吧?這家伙真的異于常人欸!
「雖然我們不用吃飯,但師父和夫子總要吃的,所以我們想到,有一條溪流經桃花村,我們就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抓到魚,想不到還真的能。」徒弟們開心地道。
張萸知道那條溪,但她記得結界里的溪是干涸的吧?
當然,也許因為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場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結界也說不定。總歸,這是她徒弟們的心意,而且結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動,便問書生道︰「米還有多少?」
「這些。」他拿出書篋里的麻袋。
「……」他的書篋只裝了米嗎?他真的是書生嗎?張萸再次無言地看著那一大袋米,「給我幾粒就好。」
溫書生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撈了幾粒米給她。
「有杯子和碟子嗎?沒有碟子的話,用樹葉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來昨夜整理山神廟時順便洗干淨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兩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還能用,一只被他們拿來盛煎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