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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代3.0刺金時代 第十二章 (4)

作者︰郭敬明類別︰青春校園小說

Neil最後留給我和顧里深深的一個擁抱。

他的雙手張開,環繞成一個巨大的懷抱,把我們兩個一起摟進他的懷里。他長得人高馬大,長手長腳,這個動作他做起來輕而易舉,帶著一種瀟灑勁兒。他用這種瀟灑的動作把離別時的傷感也演繹得不那麼煽情。我想他是對的。

顧里也終于放下了她那計算機的外殼,在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台關閉了所有殺毒軟件和防火牆的PC,任性妄為地連接著各種網站。她再一次回到了大一結束的時候,送Neil去美國時,傷心欲絕的樣子。她那張仿佛妖精般永遠不老的少女面容上,堆滿了當媽的表情。她喋喋不休地重復著一些沒有意義的叮囑,Neil听得直擺手,他的聲音啞啞的,有點慌張︰「顧里你可別說了,這大庭廣眾的,你要把我一個六尺男兒給整哭了,我就揍你。」

我和顧里貼著他厚實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覺離他那麼近,我听著他的心跳聲,耳邊像是貼著一個深邃的巨大山谷,我身體里的悲傷,漸漸地隨著他的心跳聲開始震動起來。

從機場走出來後,我和顧里站在路邊。我們沒有急著下到車庫去拿車,我和她仿佛彼此都有默契般,站在機場的出發站牌下發呆。面前是無數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送別的人一群接一群,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在我們面前輪番上演著,仿佛每天都在播放的TVB幾百集的巨型連續劇,好像看多了之後,我們的離別也變得沒有那麼傷筋動骨,天崩地裂了。我們只是幾千幾萬場離別中的,小小一幕短劇。

我們站了一會兒,就轉身往地下停車場走去。顧里從包里拿了一條圍巾出來裹住脖子,秋風開始起了,涼意越來越濃,風把烏雲吹碎成灰燼,洋洋灑灑地往地面飄落下來,整個天地都變得烏糟糟、灰蒙蒙的。

我的心也一樣。

「Neil為什麼要回美國?」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顧里。這個問題一直圍繞著我很久了,在她幫Neil回公司遞辭職信時,在她幫Neil整理行李時,在我們去那家最貴的牛排餐廳為他餞行聚餐時,我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低下頭,開始在包里翻找她的墨鏡,找了很久,她終于找到了。當她重新把墨鏡戴上的那一刻,她就又變成了天下無敵,刀槍不入的瞎子。她電腦右下角的防火牆和殺毒軟件又重新開啟了。但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她通紅的雙眼。

後來在回程的路上,車子開在高架上,她突然望著前方灰蒙蒙的天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Iamnothappyanymore.」

「什麼?」我沒有反應過來。

「這就是我問Neil他為什麼要回美國時,他給我的答案,」顧里的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顫抖著,哭了,「Iamnothappyanymore.」

她一字一句地,又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的時候,我還在念小學,當時並不能完全看懂。後來,當我認識了文藝少女南湘之後,我在她近乎狂熱的推薦下,又重新讀了一遍,當然,在我讀到那些令我們這種情竇初開,月經初來的少女們面紅耳赤的描寫時,我腦海里突然閃過了當時我父母驚慌的面容,我也弄懂了他們為何連夜將那本被我翻開看了幾十頁的《紅樓夢》鎖進了大衣櫃頂上那個木頭箱子里,我當時甚至一度懷疑那是一本類似《九陰真經》或者《葵花寶典》一樣的東西,讀完我就會變成滿頭白發的梅超風,伸出五根漆黑的指甲在人腦袋上抓出五個洞來。

這一次,當我看完了整本《紅樓夢》之後,我感覺像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境里浮了出來,那些人真痛苦啊,活得那麼精彩,又那麼淒涼。我腦海里始終縈繞著那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

此時此刻,我望著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高架,它的盡頭被遠處騰起的塵煙吞沒在視野的邊緣,連同著高架下的城市,也仿佛被灰色的棉絮覆蓋著一般。

天空如同一面擦不干淨的鏡子,映照著這破敗的人世。

我突然又想起這句話來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

都走了,真干淨。

走得真干淨。

回到別墅之後,我和顧里都沒什麼心情說話。她把外套月兌下來之後,就進浴室里沖澡去了。我躺在沙發上,捕捉著碩大的別墅里,各種細微的響動。但沒有了,只有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

之後,空蕩蕩的房間,上下三層,就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了。

以往從來都不會注意到的舉動,比如拉開櫃子,比如換下高跟鞋,比如拿個水杯,比如放下鑰匙,當我們曾經毫不在意地做著這些瑣事的時候,我們肯定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听到做這些事情時發出的巨大回聲。

有時候我躺在沙發上,我覺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音,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趴在你耳朵邊上,長長地嘆息。嘆息聲听起來非常傷感,非常失落,非常孤獨。

有一天我走過南湘的房間時,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枚貼在門楣上的符咒。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推開門,走進她的房間。我從她的書櫃里找出那本精裝版的《紅樓夢》,她果然沒有帶走。因為這本書是我送給她的,她沒有帶走,是因為她覺得這不是她的東西。或者說,是她不想要了的東西。我匆忙地將扉頁翻過,因為我害怕看到自己密密麻麻的筆跡寫滿的歌頌我們友誼的話語,我無法面對它們。我嘩啦啦地翻動著書頁,按照我的記憶搜尋起來,我想找到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的來處。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完整的段落。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

我把臉埋進書頁里,濃郁的紙張香味撲鼻而來。

我的眼淚滲透進發黃的紙張里,它們和我的血液一樣滾燙,但我知道,它們溫暖不了這個悲涼的故事,這個荒蕪的《紅樓夢》。

這個巨大而又精致的人間啊,每天都有人流下滾燙的淚水和沸騰的熱血,但萬千凡人的血淚,一樣也改變不了它亙古的冰涼,不是麼?

一個星期之後,下了一場持續兩天一夜的大雨。

在那場大雨之後,上海的深秋降臨了。

別墅的院子里,落滿了一地厚厚的黃葉。小區里濃密的樹蔭,在兩天的時間里就稀薄了一半。大把大把寡淡而微涼的陽光照耀著依然濕漉漉的地面,厚重的植物辛香隨著落葉的腐爛而愈發濃烈,整條南京西路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藥鋪。

我和顧里,從小區物業里借來了兩把巨大的竹枝掃帚,開始清理著庭院里的落葉。

早晨的溫度很低,離地面近的葉子上還殘留著霜。整個小區很安靜,沒什麼人,我們倆也沒有聊天,空氣里持續回蕩著我們拿著掃帚掃落葉的沙沙聲。

我們把厚厚的落葉掃向西南面的那個角落,堆得越來越高。現在落葉依然被雨水浸泡得非常潮濕,但是過些時日,它們就會被風吹干,變得枯脆,那時,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得干淨了。到時候再把草木灰撒在庭院的土壤里,就可以當做肥料了。這些葉子從土里來,又回到了土里去。我想起古人常說的,草木枯榮,不悲不喜。

只是庭院里少了簡溪,少了顧源,少了衛海,少了南湘,少了唐宛如,少了Neil,本該熱鬧無比、荒唐百出、笑料迭起的大掃除,如今變得冷冷清清。去年的聖誕節,我們還聚在一起往門口那棵雪杉上掛陶瓷聖誕球和玻璃鈴鐺,我們還在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盡管最後只烤出了一堆黑色的「致癌物」,但我們的好心情絲毫都沒有受影響,因為只要有酒就夠了,就足夠把我們所有人的笑點降到弱智的程度,「小明有一天走路,踩到了狗屎呢!」「……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啊!!」只要有笑聲,人們就幸福。

我突然停下來。我轉頭望著顧里的背影,空曠的草坪和遠處霧氣里的老別墅輪廓,將她襯托得更加孤獨。我甚至想起了曾經我們去峨眉山時,看見那些清晨獨自清掃寺院門前漫長的石階的僧侶。整個庭院在這樣的氣氛下,散發著一種清涼的傷感。

遠遠的,我听見郵差按自行車鈴鐺的聲音。

我在工裝褲上擦了擦手,摘下口罩,拉開庭院的小矮門。郵差把一個薄薄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

我拆開來,是兩張Neil從紐約寄來的明信片,我和顧里一人一張,背面寫的字都一樣,只有一行漂亮的英文短句,那是我們都很熟悉的,Neil流暢的英文筆跡。

我捋了捋頭發,在庭院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眼前浮現出Neil那張充滿荷爾蒙魅力的英倫臉。他深邃的眸子,挺拔的鼻梁,肌肉結實的寬闊胸膛和肩膀。離我們在機場送別他,僅僅只是過去了幾天,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覺已經過去了好幾年。

我回過頭,發現顧里已經沒有了蹤影。

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我上上下下轉了一圈,沒有看見顧里,我回到一樓客廳時,發現顧里把自己鎖在了衛生間里。

我趴在門上,輕輕地敲著門,沒有說話。因為我听見了顧里在里面哭泣的聲音。

我的額頭抵在木門上,木板傳來的冰涼讓我莫名地有些傷感。我的右手持續地拍著門板,仿佛和著空氣里某種听不見的悠揚的節奏,如果此刻有誰看見我的樣子,一定會覺得我像是一個失心瘋的女病人。

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其實是在幻想著自己輕輕拍打的不是木門,而是俯拍著顧里的後背,就像每一次我們喝醉後抱著馬桶嘔吐的時候,她站在我們身後,一邊撩著我們的頭發,一邊在我們後背上輕拍時一樣。

我怎麼會不知道,最難過的人是顧里呢。

這個巨大的別墅,這個曾經被我們在無數個類似「我他媽今天又要加班,沒辦法準時回家了」「你回家的時候,幫我把這份資料帶回去吧」「家里純淨水用完了沒」「晚上別在家里吃了,去外面吃吧」的句子里,稱呼為「家」的地方,就是顧里一手建立的啊。

我慢慢地蹲下來,靠在門上,不時地小聲喚她︰「顧里?」「顧里?」我一邊茫然地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陽光,一邊等著她從廁所里面出來。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Neil寫給我們的筆跡上︰

Iwillalwaysmissyoulikeadar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