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突然變得順利起來,歐先生那邊在她不斷表達她很想租下那個店面的意願後,終于點頭答應把房子租給她了,月租還降到十五萬。有這麼好康的事?當然不,他會答應全因他母親。
那陣子她幾乎每星期都回台北找歐先生,每回不是被他和他妻子趕,就是被與他同住的老母親趕;一次又被歐先生趕離,她挫敗不已,正要離開時,听見後頭傳來驚呼聲。
「有沒有人會急救啊?那個什麼哈姆的?」
急救和哈姆?她一側臉,是歐先生驚慌的身影,她走了過去,他還以為她又要跟他談店面一事,氣得用力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然後看他又著急地往隔壁手機行走去;她不多想,爬起來沖進他店里,果然就見老太太脹紅著臉坐在椅上劇烈咳嗽,說不出話。
見她似還能站,她讓老太太站起。
她想起以前工作時,見過民間救護車的司機曾經急救過一個也是吃東西噎住的老先生。她憑著印像,站到老太太身後,兩手環抱她胃上方,然後用力擠壓,幾次後,老太太咳一聲,吐出一團白色粘稠。歐太太叫回歐先生,兩人解釋老太太吃客家粽吃得太大口的關系,接著又滿臉通紅地向她道謝。
幾日後,她接到歐先生的電話,說老太太願意把房子租給她,但須保證不見棺、沒有法事聲擾人寧靜。就這樣,店面租了,約也簽了,開始施工裝潢。
OK妹和家人討論過後,拿了一百萬說要投資,陳潤升也說要投資,她最後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計劃只用女性員工,婉拒陳潤升非因感情因素,純為公司發展的特色與未來的定位。
這個行業是被看好的,許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規模無法與之相比,但起碼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像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這兩點,她的服務未必會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萬,和媽媽用房子向銀行借貸的金額,她資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員工做職前訓練,在裝潢完工後,利用以前和葬儀社老板學看通書的經驗為公司挑了個吉日正式開幕。
開幕是在一月,她低調進行,畢竟不像一般公司行號,她沒讓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開幕,就怕收到慶祝花籃。不懂的人在賀詞寫著「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還是「座客常滿」、「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誤會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點,送來花圈什麼的,感覺就像靈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但鄰居路人看了,難免報以異樣目光,她不希望才剛開業,就先讓人覺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陰森穢氣。
領著員工在公司大門外拜拜時,一部電子花車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為忤地繼續獻化金紙。
「那個銀樓的老板娘來了。」林雅淳一邊揀著金紙,湊到她耳邊說。
「我知道。」
「她來干嘛?之前裝潢完工那天,她不是來跳腳說要找人拆了我們的裝潢?」決定和詩婷一起創業後,她搬到台北來,裝潢期間她常來監工,好幾次撞見銀樓老板娘跑來找師傅麻煩的畫面。
「沒關系,用實力證明就好。」她又低聲道。
「真的沒關系嗎?我是怕她來鬧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說,那次死亡體驗課程後,她便覺得這女子變了,變得愛笑,變得很有親和力。以前也不是不愛笑或缺乏親切,而是總有一種隔閡感。
「鬧事也沒關系呀,總要面對嘛。」游詩婷笑了一下,微揚聲說︰「要放鞭炮了哦。」重復三次提醒鄰居後,她點燃地面上那串長炮。
鞭炮燃盡後,群眾多了起來。她認得那些人,幾乎都是附近鄰居,然後花車上下來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來。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嗎?她想干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幾名員工也湊了過來。
游詩婷只是輕輕地說︰「招待室冰箱有一些點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幫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嗎?」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們一起去,這里我來處理。」她露出「一切都沒問題」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開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來?我想要寧靜的空間,想要舒適的環境,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破壞我們的生活質量?」拉了拉白頭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來,我們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個面,看見對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誰吃得下?請為我們可憐的店家著想啊弊木……」
那些圍觀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來,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著︰「這里不歡迎葬儀社啦!」
游詩婷听著好笑,走了過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這位大姐,我們公司里面沒有棺木,請不用擔心吃面會中煞。」她矮,想跟對方討論能否先讓她說幾句話時,對方臉一抬,四目對上,彼此都錯愕。
「秀霞姐?」她不會認錯這張臉,當年跟著她學唱哭調,接觸過一段時日。
秀霞當然意外遇見這個女孩,她接案子時,只听說要在一家禮儀公司開幕那
天去哭幾聲以表抗議,那麼……禮儀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還在唱孝女白琴,當
年她教過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難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麥克風借我一下好嗎?」
秀霞呆了一下,把麥克風交出;想不到女孩接過麥克風時,另一手竟攙起她。「別跪啦,不介意的話進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們好久沒見了。」
招手讓公司里的員工過來帶領秀霞離開,詩婷握著麥克風,看著那些得知她要在這里開禮儀公司便不斷來打擾裝潢師父和歐先生的鄰居,她噙著溫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們是不是很喜歡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請她來幫我熱鬧的吧?謝謝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後大家一定會相處愉快。」
「誰要幫你熱鬧!是要你們離開,不要把葬儀社開在這里!」小吃店的老板娘有些激動。誰喜歡葬儀社開在對面啊,一天到晚見棺見死人,生意會好才怪!
「跟大家說個故事好不好?說完了要是不喜歡,我們再來討論好嗎?」
「對啦!先听听看游小姐怎麼說啊。」躲在自家眼鏡行的歐先生跑過來,怕挨揍,遂躲在牆柱後面高喊。
先前這些鄰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給游小姐後,時不時上他的眼鏡行抗議,說他為了賺錢不顧鄰居情誼。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麼誠懇,每周北上來找他,媽媽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報恩,才決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麼來的?」底下無聲音,不知道是不屑響應還是真不知。她繼續說︰「那黃俊雄布袋戲你們一定知道吧?藏鏡人是白琴的哥哥呢,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吧?」說起黃俊雄,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們豎起耳朵听。
她從布袋戲角色說起,再說到歌仔戲那段。「其實這個角色本身是很孝順的,她為了將她母親的骨灰帶到聖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後來被歌仔戲的演員帶入喪禮中,成了代哭文化。他們會從事這行業,也都是為了養家。不瞞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里頭招待室準備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來探看狀況,讓她捕捉到這句,她抽口氣,只覺得詩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歡迎她在這開公司了,她還主動掀過往?
「我以前不愛讀書,很叛逆,媽媽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時,罵了我一頓。當時年輕不懂事,認為自己不偷又不搶,為什麼不能做?我常常為這事和她吵架,頂撞她。其實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台風天,只要排了告別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蓋跪腫了也不敢說。在跪哭的過程,還遇過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經過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過去;我覺得好委屈,哭得亂七八糟,反正本來就在哭,不會有人發現我是為什麼哭。我從來不後悔進入這行業,只是後悔自己當時沒體會媽媽的苦心。」
她說話時,是噙著笑容的;不夸張,讓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聲音輕輕的,軟軟的,听來溫柔知性,而她說起自己和母親的那段時,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動,很難不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銀樓老板娘不知不覺就泛淚,可想起她的銀樓就和這家禮儀公司正對面,老擔心自己會被煞到的她不甘心地說︰「所以你把公司開在這里,我們這些人不就要每天听你哭?」
「大姐請放心,我很久以前就不唱了。老實說,社會環境在改變,這需求已經不多,但她本身是一個很孝順的角色,所以我會延續她對她母親那份孝心,為每一位客戶服務。」她看著後方公司大門。「這里只是我們的辦公室,讓家屬方便與我們聯系的一個管道。我們還有一個非常棒的招待室,是有吧台的。大哥大姐要不要進來喝杯熱咖啡?熱茶也有,今天這麼冷,一直站在這里吹風也很不好受吧?里邊還有馬卡龍,進來喝個熱茶用點心,然後看個影片,好嗎?」
她其實不確定有沒有人願意踏入,可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只要其中有一人願意步入她的公司,看見里頭的環境不似他們印像中陰森,那麼她就有機會存這里安穩扎根了。
「有馬卡龍哦?媽、媽,你緊來啦,你不是一直想吃馬卡龍?游小姐要請客啦!」大聲呼喊的是歐先生,就見歐太太攙著老太太從眼鏡行走了過來。
老太太一走過來,四處拉客。「小王、老李,這麼冷杵這干嘛?大家一起進來坐啊。人家游小姐很有心啦,上次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現在不知道被抬去哪里埋了。」跟著媳婦笑咪咪地進入,如同走自家廚房般自然。
年紀那麼大的老太太都沒忌諱了,他們這些人還怕什麼?一個好奇地踏進大門後,又跟著一個,隨後一群人全擁上前。
林雅淳瞪大了眼,湊近她。「這也差太多了吧?你居然把他們都哄進去參觀了?」
「其實我也很擔心,就怕他們不听我說。只要這邊的鄰居一天不接受我們,我們的工作就難進行。但沒想到他們不是那麼頑固,我想可能是我已經用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他們,他們也感受到了吧。現在就希望他們看過里面的環境後,是認同我們的。」只要釋出善意,就算被拒絕也沒關系,總有被看見的時候啊。
她看了看身後桌上已燃盡的香,道︰「你進去幫我招呼他們,播那支我們的廣告讓他們看,我整理一下就進去。」
轉身時,眸光一晃,對街站了一個人,那人發現她注意到他了,兩手抱起一個長薄紙盒,穿過馬路,緩緩朝她走來。
「不是跟你說不用來嗎?」那人站定時,她掛著甜笑這樣問。
「沒來的話就錯過剛才那麼精采的一幕了。」
「這是稱贊還是諷剌?」
他笑。「當然是稱贊,真心誠意的。」楊景書看了看她公司外觀門面,指著某處。「不是說那里會有個電視?」
「我要的現場沒貨,下午才送來。」她看看他方才一路抱過來,現擱在他腳前的長紙盒。「送我的?」
「不是要我寫字送你?」
「寫了什麼?」
「你要在這里看?」
「當然要在我辦公室看。」
他兩手拿起那個長盒,往里頭走。
「很重吧?」她跟在他後頭問。
「還好。」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她辦公室前。裝潢時他來過幾次,對這里的環境不陌生。
游詩婷開門後,繞到茶水間幫他沖了杯熱茶。再次回辦公室時,他已把那幅字畫擺上她桌面,走近一看,她驚喜不已。「這你寫的?」
她以為就一般白紙黑字,可眼前的卻是金銀兩色的字體,紙張也不是宣紙那類的。「這什麼紙?」
「淺色灑金紙。」
「看起來好華麗。」她不懂書法,只能吐出俗氣的贊美。
「燈光下會顯得特別莊嚴。」
「謝謝你啦,我好喜歡。」把手中杯子遞出。「請喝茶。」
他接過時,她還不放手,手指還悄悄探長,覆在他指尖上。
楊景書心里一陣好笑。這是她最近很喜歡做的事,找機會就模上他的手。
「詩婷。」他語聲持平,听不出什麼情緒,可她就是听出來他是在警告她;但警告歸警告,他又不會罵她打她,所以,她手仍貼著他的。
她皮皮地笑。「這樣也被你發現了啊。」
「你做得這麼明顯,誰看不出來?」她根本是兩手包住他的手。
「因為茶有點燙,我怕你沒拿好,幫你扶一把啊。」
「你這樣我沒辦法喝水。」
「唉呀,偷模一下又不會怎樣,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說不準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啦。」嘴巴上叨念著,手卻松了開,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來。
是心經呢。她在不少法事上听見經文,其中心經最讓她喜歡,大概是好讀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靜的側容。他後來在空大修相關課程,但空大未有「死亡體驗」這堂課,他不知道躺過那里面之後,會有這樣的改變。是只有她這
樣,還是體驗過的學生都如她這般,在言行上都會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來實習那時,她現在活潑多了;但又和當年十六、七歲那樣的直接不大一樣。那天她突然跑來找他告白,又親吻後,她說她接受他想要彌補她的想法和承諾,可她至今卻未真正開口要他幫忙。
偶爾接到她電話,說裝潢到哪個進度了,問他該注意什麼事項;或是拎著一盒素食點心和一本紙扎目錄到他辦公室,吃著點心問他那家紙扎公司的作品怎麼樣、值不值得合作?然後要他也吃一些點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電話給他,嚷肚子餓,讓他出來陪她吃面……諸如此類的情況時有,卻從不是營運上的協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實只是想要減低他對她的愧疚感而已,並非真的要從他這里得到什麼補償。
她說話語調變得柔軟,恆常笑臉迎人。她近來喜愛對他有身體上的接觸,偷模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爾模上他衣領,說他領子沒翻整好,指尖卻偷偷觸上他頸背。
或許她現在的待人,就像她構思並找了廣告公司拍攝,要拿來當形像廣告的那支影片「愛要實時出口」一樣,隨時讓她喜愛的人知道她的在乎與珍惜,這樣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錯的對像時,也要知道珍惜。
許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愛情。與其勸一個人不要喜歡另個人,不如陪著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詩婷。」他喊了聲。
「有。」
「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揚嗓音︰「好啊。」然後指著他的字問︰「你字練多久了?」
「十九歲還是二十歲那年開始練的吧,忘了。」
「找老師學的?」
「是。後來都是自己練習了,有空就寫一點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氣。
「真的很好看,以後當我的傳家寶。」她轉過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脹了一下,一點點疼。「你可以拿去賣,字可能沒什麼價值,框倒是還能賣個幾百塊吧。」
「才不要咧。」她一雙賊手趁機模上他領帶,解了開來。「你領帶歪啦,我幫你重打一次。其實呢,我是想啦,里面的經文可以拿出來使用哦,將來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時我們還是朋友……嗯不對,你都說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時,請你把它和陀羅尼經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後送去火化。」她不大會打領帶,以前在葬儀社跟幾個大哥學過,不過久未打,怎麼打都覺得那個結歪歪的。
她嘆口氣。「以前都會幻想有天可以幫你打領帶,結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終于知道幫你打領帶是什麼感覺了呢……啊炳哈,原來會緊張欸!」
楊景書看著她低垂的長睫。他不知辦過多少場的喪事,阿嬤的喪禮也由他親手完成,看過那麼多死別畫面,他以為面對死亡,已能平靜看待,然而這一刻听她說著將來她先走這種話,他才發現……還是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