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離開這個行業了。」
她握叉的手頓了下。「為什麼?」
「你沒回永安工作,H中那邊又休學,仁凱他幾天沒見到你,頻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電話給你,電話沒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沒人應門,之後好幾年,沒誰遇過你。」
「我搬去桃園了。我有個阿姨住桃園,我在那邊補習,來年重考日校。」
「你母親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時媽知道她在葬儀社工作,還唱孝女白琴的事時,母女倆大吵一架,媽甚至趕她出家門,說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因此負氣離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離家出走,但無留她的意思,她總不能賴在他家;她無處可去,最後還是模模鼻子厚著臉皮回家。
回到家,媽又不在家,然後接連幾天仍沒見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時,會在床頭櫃上看見媽留的錢,她那時還讀H中夜校,若永安那邊沒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點後才醒來,她這才知道媽回來過。
同屋檐下,母女總會遇上,每一遇上就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來,媽又趕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樣厚著臉皮回家睡覺,母女倆就這樣在爭執中度過每一天。
那時的楊家,還比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著面孔,不耐煩地趕她,要她別沒事就往他家跑時,她才知道無論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無論媽媽如何罵她趕她,她的家始終只有一個……那個曾被她嫌棄沒有溫暖的家。
那個家依然在那,始終在那,不會跑也不會倒。
被他趕離,她難過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媽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看了她,什麼也沒問,兩眼依然瞪著電視看。
她沒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覺,半夜朦朧間,好像有誰在模她的臉,她微微睜眸,就見她的媽媽坐在床緣,彎著身在擰吧毛巾,然後握了她的手,擦著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媽發現她已醒,她緊閉雙眼不敢出聲,靜靜感受到那條溫熱的毛巾又擦過她的腿、她的腳掌。
雖合著眼,但她知道媽媽在她床緣坐了許久︰最後她听見她的嘆息,然後是房門掩合的聲音。她起身時,看見自己的鬧鐘下壓著三千元。
她霎時淚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間,明白了媽媽是愛她的,只是她忙于賺錢,錯過了母女相處的機會,所以隔閡日漸擴大,于是她以為媽不愛她,媽也認為她不敬重她。
當她開口說要休學重考時,媽還以為她哪條筋沒接好,頻模她額頭探體溫。
她笑了下,看著對座男人。「我讀美容美發,畢業後才回台北;回來後發現自己還是想做喪禮服務,所以找了家葬儀社工作。對于我又回來唱孝女白琴,我媽是很不以為然的,但可能母女關系好不容易轉好,她並沒多說什麼。後來她去參加她客戶爸爸的告別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擔任司儀,她看見了我不是在亂來,而是真的在工作時,也許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沒反對過。」
他再加點的餐點不知何時送了上來,游詩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說話。」
「是我問起的,不是嗎?」他淡淡笑著,叉子一卷,把面條送入口。「你大學是工作之後才去考的?」
「嗯。發現自己還不夠專業,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證照考試,感覺自己必須轉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學。」
「學校生活還不錯?」
「不錯啊,雖然年紀比較大,同學們卻不會因此排擠我。」
「我看他們很有趣,對你也很好。」他想說的是陳潤升那個男學生,可這話真說出口,怕有誤會,他其實只想知道那個男生對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學,她笑開懷。「真的,每一個都是活寶,超有趣,對我也很好,就是有時幼稚了點;可正因為他們幼稚,才覺得生命美好,因為每個人都要經歷過那個時期啊。」
楊景書喝口水,徐聲開口︰「看著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十年後當他們看著路邊笑鬧的學生,也才會發現他們已長大,生命就是這樣不斷輪回交迭。」
她認真思考幾秒,目光看進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會呼天搶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兩秒,緩緩笑開。「我知道。」
他反應好平淡,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她低頭吃面,不說話了。
看她一眼,她長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閃爍,楊景書默思一會,道︰「阿嬤她常念起你。」
「是……嗎?」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嬤現在好嗎?」
「很好。應該是太好,樂不思蜀,所以忘了回來看我。」他笑著說。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游詩婷僵了半秒,神色微變。「我……」
「人都有這一天,我有,你也會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別,怎會不明白將來她也會離開,只是早晚問題,所以阿嬤的離開她不必意外;只是,畢竟曾經親如自己的女乃女乃,她難免心有潮涌。
「下午去醫院事業處,會見到仁凱,他大概會抓著你追問一堆,你要有心理準備。」他目光滲笑,好像已能見到那個畫面。
「他也在皇岩工作?」
「是,結婚了,娶你認識的人。」
她瞪圓了眼。「真假?娶我認識的人?」她想了想。「難道是何愛佳?」
「唔。」
「我就說嘛,認什麼干哥哥干妹妹的,都是有曖昧才會那樣。」她當年就想過為什麼愛佳要認王仁凱當干哥,反正都會見面呀,叫名字和叫干哥有差嗎?後來她慢慢發現班上幾個有認干哥哥的女同學,最後都和干哥哥成了情人。
干哥哥干妹妹說穿了,就是備胎吧。
提起舊友,她眉眼生動,沒了這之前面對他的生疏和不安。他笑了聲。「結婚時還想過要找你,但又怕你誤會他們是來要紅包的。」
「怎麼會……結婚是好事,禮一定要送的。」笑著說完,一個念頭倏然鑽入腦海。「那你呢?」
「嗯?」
「你……」斟酌後,她故作自然地笑問︰「你該不會也結婚了吧,所以我要補兩份禮?」
「禮準備給仁饑他們就好,我一個人。」
「喔。」她低眼用叉子卷了面條,塞嘴里慢慢嚼。總覺得單問他的婚姻好奇怪……她接著說︰「其實,生活過得好就好,一個人兩個人都一樣要過日子的。」
楊景書放下餐具,道︰「是,過自己的日子是最重要的。所以,你是下定決心要自己成立公司?」
她抬臉見他表情認真,像在問一個無比重要的問題,她誠實點頭。「嗯。」
「那麼,首先你要克服的是租屋問題。你想要多大空間,租金預算多少?我留意看看。」
意外他的話,但細想又覺得不必意外。她微笑了下,道︰「我很喜歡早上看的那間,會再過去試試看,暫時沒打算看其它店面。,」
「方便讓我知道你的資金嗎?」
「我銀行有三百萬。」
「三百萬……」
「我知道不夠,打算借錢。」傳統葬儀社資金幾十萬就能做了,可是禮儀公司走的風格不大一樣,光是裝潢,上百萬跑不掉。
他靜深的目光盯著她,思慮兩秒,他說︰「我若開口說借你,你心里會不舒坦吧。但是如果你有需要,任何方面的,你告訴我,我都會盡力幫你。」
游詩婷靜靜注視他一陣,忽然笑開,露出一種了解的笑容。
「其實,你不用這樣的。」她輕輕開口。
「嗯?」
她抬起眼睫,目光濕亮。「督導,你是不是覺得當年說了那些話,對我感到抱歉呢?」
他微地一怔,恆常掛在唇邊的淡笑稍斂。
「我也是人啊,剛開始當然有埋怨,當然也生氣,而且氣到不行,所以連H中都不想讀,因為不想遇見你,因此跑去桃園;我甚至想著再出現你面前時,一定要是相當成功的專業人士。可是事隔多年,我們都已不是那個年少輕狂不經世事的年紀了;很多事慢慢回想,覺得自己真幼稚,像孩子一樣,也明白比起家人、比起健康、比起穩定生活,那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何況又不是仇人,沒必要氣這麼久,那對我的生活並沒有任何一點幫助,不是嗎?」
她笑了一下,眼眸微微眯了眯。「或者是……我想,你以為我會因為你那些話感到自卑是不是?不,沒有。我曾經自卑過,因為我的家庭背景自卑過、因為張柔柔的出現自卑過;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好糟糕的女生,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會;但我後來懂得,如果我有她的一切,我就不是游詩婷,只是張柔柔的復制品。我為什麼要去羨慕別人然後否定自己呢?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有些人的爸媽可能在孩子出生前就為他們畫了一幅有家、有燈光有笑聲、有小橋流水、有山坡有花園也有溫暖的家,孩子們可以成長得很好;而我爸媽畫給我的,可能只是一棟黑白空洞的房子,但是我可以自己拿畫筆,幫它添上顏色不是嗎?」
見他目不轉楮看著她,她緩緩又說︰「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要不是那晚你那些話,我可能還在讀只中,然後依然逃學,最後也許連高中都畢不了業,更別說讀大學了。也許經過這些年的歷練,你的想法有所改變,所以你覺得那些話傷害了我、你對我感到愧疚。我知道你現在是想彌補我,但其實真的不用。誰都會說錯話,都會做錯事,只要對方感受到你的誠意了,那麼就不必再放在心上。現在,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你也知道了我這幾年的生活過得很充實,所以,請你不必覺得對我有所抱歉,真的。」
以前對她從來都不溫柔的時候,她就那麼喜歡他了,現在他態度和說話口氣飽含關切,她真怕自己又對他有所期待。其實,她猜得到他想補償她,然而,她真的不需要。
她說中了他心思,所以一時間,楊景書找不到話可以說。
拿了餐巾紙擦過嘴,她說︰「一直都覺得有天會在哪個場合遇上,想不到是在你公司;也想過遇上時,你會不屑看我,或是又開口罵人,但想不到會這麼平靜溫和;我想,一定都是因為我們成長了的關系。這頓飯我吃得很開心,如果你願意,就請你祝福我能早日找到合適的店面。」
她推開椅子,拿了賬單,半垂眼簾看他。「楊督導,因為我早上遲到,所以這頓飯由我請吧,請你看實習日志時,手下留情一點就好,謝謝。」她付賬離開。
當她經過窗前時,他目送她背影,就像當年一樣。
原來,這種感覺叫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