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獨棟的寬廣豪宅靜無人聲。
陳大姊睡在一樓專闢的客房,二樓是書房與娛樂室,三樓則是琴房和擺放藝術收藏品的房間,四樓則是數間空置的客房。
主臥室闢在最高的五樓,安靜得宛若與世隔絕。房內有個特殊設計的隱藏式小綁樓,可以直通頂樓的空中花園。
霍梓桀坐在雕花長凳上,欣賞著以綠色植物為主景的空巾花園,手中拿著一杯加冰的威士忌,獨自品啜。
「不要……不要過來……別打她……不行!」
一陣低泣聲傳入耳底,霍梓桀放下酒杯,從頂樓小門回到五樓,來到主臥室隔壁的房間。
結婚一年來,他和楊思穎從未同房。新婚夜那女人就對他攤牌,說她另有喜歡的人,不可能跟他睡同一張床。而他對這個跋扈的女人本來就沒太多好感,當然樂于成全。
「不……不要打我……求求你……」微弱的啜泣聲,在深夜寂寂的黑暗中回蕩。
房門沒鎖,霍梓桀推開門進入,來到床邊,看著縮成一團的楊思穎被惡夢糾纏,她的雙手揪緊被子,淚水順著緊閉的眼眸流下。
「思穎。」他伸手搖晃她。
「不要打了……求求你……你要多少我都會給你……不要再打了……」她的意識已完全陷在痛苦的夢境中,瑩白的臉蛋沾滿了淚痕,秀眉蹙攏,嬌弱得令人心憐。
黑眸緊鎖著那張清麗的淚容,高大的身軀在床畔坐下,伸出寬厚的大掌輕撫她的臉頰,胃里的酒精在作怪,融化了他一貫獨善其身的冷漠。
一抹淡淡的憐憫閃過闐黑的眸心,胸口微微一動。
她才十八歲,這麼的年輕,卻背負著生活的重擔。記得資料上寫著,夏恬馨是為了趕赴打工,在途間發生重大車禍,一度瀕臨死亡。
他的生活圈里充斥著各種類型的女人,大多是出身豪門的嬌嬌女,要不就是逢場作戲的名模女星,像她這樣怯弱認命的小可憐,他從沒踫過。
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為她的青澀、容易受驚的膽怯模樣特別留神。
黑眸一凝,覆著薄繭的手指,滑過細女敕的肌膚。比起「舊」的妻子,這個「全新」的妻子勾動了他的心緒,令他不由自主想多了解她。
同一瞬,她從夢境掙月兌,驚恐的睜開雙眼。
兩雙眼眸在朦朧的光線中交會,全世界彷佛都在這一刻靜止,只剩下兩道心跳聲,在彼此的胸口怦怦發響。
「啊!」她愣了好幾秒才驚呼,揪著被子往後坐起。
「妳以為我想對妳干什麼?」他半是嘲弄半是好笑的挑眉。
「不是……我只是被嚇了一跳。」她怯怯的說,小手往臉上一抹,才發現全是淚。
「妳作惡夢了。」他淡淡的說,直起高大的身軀轉身走人。
看著那寬闊硬實的後背,心口一個無形的軟陷,她突然起了一股荒唐的沖動。
「不是惡夢!」她急匆匆的扯動嗓子,果然成功使他頓住腳步。
「什麼?」他眉頭微皺,別過臉龐斜睨。
「我夢見以前的事。」被那雙黑眸緊盯,方才凝聚的勇氣又在剎那流失,她吶吶的說。
「妳的繼父常打妳?」他折回來,站在床邊睨著她。
「如果他要不到錢去賭博的話。」她回答完才訝然抬眸。「你怎麼會……」
「我調查過夏恬馨的背景。」他毫不避諱的說。
她先是詫異,隨即想起前幾天在俱樂部的事,又想到他已經知道自己重生前難堪的家庭狀況,雙頰泛開一股熱氣,她有點想哭的低下頭。
「不論過去怎麼樣,妳解月兌了。」看她咬唇不語,他喉頭一縮,嗓音沙啞的安撫。
她緩慢的抬起眼眸看著他,雙膝曲在胸前,雙手緊抱住自己,像一團柔軟的棉絮裹在被子里。
「妳已經成了楊思穎,就當是上天給妳的補償,妳可以過不一樣的人生,過去的那些再想也沒用,干脆都忘了吧,反正,妳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去當夏恬馨。」
「我很害怕……」她哽咽。
從發生車禍陷入昏迷,到睜開眼楮發現自己成了另一個人,這段時間里的惶恐迷惘,沒人可以傾訴求救,如今有他,她就像一個在冒險途中,終于尋獲同伴的故事主角,忍不住想向他訴苦,想把自己幽微的心事與秘密都說出來。
看她垂下眼角,珍珠般的淚水滑落,霍梓桀胸口一窒,又坐回床邊。
她才十八歲,對人生藍圖還懵懂的年紀,卻必須過起二十七歲成熟女人的生活,也難怪先前她的種種反應會那樣生澀茫然。
在他這頭熟悉叢林殘酷規則的獅子面前,她就像是怯怯發抖的小兔子,最糟的是,這頭獅子竟然起了保護之心,想將小兔子拉到懷里照看。
而這頭獅子,也真的這麼做了。
霍梓桀伸出雙臂,將她攏入懷中,大掌貼放在她包覆著絲質睡袍的背上,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原來在他體內,還有這樣尚未被女人誘引出的溫柔。
然而,誘引出這份溫柔的,是一個靈魂住錯身軀的女孩。
「霍……先生……」青澀的芳心一悸,她身子微僵。
「梓桀。」他糾正她。「別忘了,我們的關系是夫妻,如果妳不想讓別人起疑心,惹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開始習慣這樣喊我。」
「梓……桀。」她柔怯的試喊一聲,臉頰立時染上紅暈。
霍梓桀牽動嘴角,心情出奇的好。這個女孩就和數據上寫的一樣,乖順溫和的個性,真的像極了沒脾氣的兔子。
「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好好學著怎麼當楊思穎,適應現在的生活。我知道對妳來說有一定的難度,但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妳總不能直接了當的告訴別人,妳根本不是楊思穎。」
「我知道。」貼靠著他厚實的胸膛,她細弱的做出回應,惶惶不安的一顆
心,在聆听他規律的心跳聲中,奇異的平靜下來。
「放心,我會幫妳。」
這句承諾幾乎是下意識月兌口而出,連行經大腦思考區的機會都沒有,才剛從嘴里扔出去,下一秒他自己也感到詫異。
「為什麼?」
「嗯?」
「為什麼你要幫我?」迷蒙的星眸,從他懷里仰起,不解的凝瞅。
「妳想听實話嗎?」他挑起唇角。「我會娶楊思穎,純粹是想穩固跟楊家的合作關系;她會選擇嫁給我,也是因為她父親百般勸說。我想,這段日子里妳應該也曉得,楊思穎的個性有多……令人不敢恭維。」
她尷尬的點頭。為了扮好楊思穎,她翻過楊思穎的日記,並假借車禍後會出現短暫失憶癥的借口,問過陳大姊關于楊思穎的點點滴滴,拼湊出這個富家千金的性格。
「我與她就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平時各過各的,我對她也說不上來是喜歡還是討厭,認真說起來,比較像是透過婚姻關系確認雙方在商業上聯盟的合作伙伴。」
听他用著毫無感情可言的口吻,訴說他與楊思穎的這段商業聯姻,她再一次為豪門世家的黑暗而感到發寒。
對他們這種天之驕子或天之驕女來說,婚姻似乎只是一種手段,各種荒誕的情節都有,可以在人前演足王子與公主的浪漫戲碼,人後卻只是利益計量,鞏固各自商業籌碼,亦敵亦友的微妙關系。
「這次楊思穎會出車禍,我想妳應該都知道了。狗仔不知道從哪里查出,她那晚是準備去見男人,才會超速發生車禍。」霍梓桀低沉的嗓音,夾帶著一股濃濃的冷嘲。「現在,那個替我惹麻煩的女人已經死了,我應該感謝妳才對。」
「這不是我的意願。」她的胸口倏然揪緊,他這樣的說法,像是她竊走了楊思穎的身體,害死了真正的楊思穎。
大掌輕拍她的背,他的嗓音不像剛才充滿嘲弄︰「我知道。」靈魂換了身體這種事,世上有誰可以辦到?更遑論是靈魂換體的重生。
「放心吧,幫妳就等于是幫我自己,無論如何,我和楊思穎這段婚姻都必須繼續,妳就忘了夏恬馨,忘掉跟夏恬馨有關的一切,好好當楊思穎。」
醇朗的嗓音像神秘的魔咒,撫去了她的不安,卻也令她膽寒。這個男人幫助她,不單單是出于同情或者仁慈,有絕大部分原因是為了這樁婚姻背後的利益……
也對,真正的楊思穎死了,而她,佔據了楊思穎的身體,就必須代替楊思穎過她的人生。
但至少,她可以信任他、依賴他吧?
「很晚了,早點睡吧。」霍梓桀輕推開她,臉上揚著她不熟悉的淺笑。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兩排濃密長睫毛輕顫,她吶吶的問。
「什麼?」
「你……有喜歡的人嗎?」
果然是十八歲的女孩,才會問出這麼……單純得讓人想笑的問題。霍梓桀勾起幾不可察的笑痕。
他這種年紀、這種背景的男人,早不再是憑喜好行事,而是去衡量那個人、那件事、那樣東西背後所代表的價值。
值得,那就喜歡。不值得,那就該盡早剔除。
喜歡與否,根本不在考慮之列。
也對,像她這樣出身的女孩,當然不懂他們這類人的生活模式與思考邏輯。
「為什麼這樣問?」玩味片刻,霍梓桀莞爾的反問。
「呃、嗯,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如果你有喜歡的人,我可以——」
「可以什麼?」
她困窘的紅了臉,下唇咬了又咬,咬出誘人的紅艷。
「放心,我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破壞我跟妳的婚姻關系。」他特別加重了「妳」一字,提醒她,從現在開始,他的妻子不再是死去的楊思穎,而是她。
不知為何,他不必明說,她卻能听出他加重語氣底下的用意,這算是建立良好默契的第一步嗎?
「我也不會干涉妳私底下的交友情況,除了維系好婚姻關系以外,我不會要求妳或強迫妳做任何事。」他別有深意的看入她眼底,一雙幽深的眸,像兩顆濃黑的磁石,吸住她的心魂。
一抹悵然卻悄悄進駐心底,她掩下眼眸,遮掩這份異樣情緒。
他要的,依然只是一段有名無實的婚姻……嗯,當然了,他又不愛她。
「我明白了,我會努力配合的。」她牽起淡粉的唇角,裝作若無其事的答允。
「很好,祝福我們往後合作愉快。」他向她伸出手。
遲疑幾秒,柔軟的小手才與之交握。他的手掌好大,厚實有力,每根手指頭都好修長,骨節分明,就像鋼琴師的手,好美。
心口重重一跳,她趕緊抽回手,感覺指梢還殘留著他的溫度,白女敕的雙頰悄然漾開兩朵紅霞。
「晚安。」他起身離去,整張床頓時變得好空,房間也比他離開前感覺更冷寂了。
她靠在床頭,怔怔的抱住自己,下巴頂在膝頭,眼眸卻凝望著剛才他坐過的那個位置。
失序的心跳,久久無法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