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林雨婕一早就來到先前跟「小風」約定的咖啡館，在櫃台點了一杯美式咖啡，付了錢，坐在相同的位子，繼續隔著玻璃窗，用筆捕捉那分感動。
她喜歡跟著感覺畫畫，因為「感動」不是可以隨從己意，而是那一刻的自己遇到某一件事，或某一個東西，或某一個人，從心底涌流而出的豐沛情感。
其實她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可是很奇妙，一旦動筆，感情就會變得特別敏感而澎湃。媽咪總是說她天生感性，只是環境逼迫她成為一個理性的人。不過，她倒是有不同的見解，事實上每個人都有理性和感性的一面，只是環境會讓其中一面突顯出來，而另外一面會表現在自己在意的事物上。
總之，她喜歡透過畫畫享受那一刻的感動。
當慕希風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咖啡館，看到的又是這幅令他心動不已的畫面……不行，如果放任自己看下去，他沒有醉也會暈了，提醒自己振作一點，他趕緊在桌面敲了幾下，告訴她，他來了。
回過神來，林雨婕連忙將手上的畫板往旁邊豎直一放，背向著他們。「來了啊。」
他努力壓下那分緊張的心情，輕松的問︰「今天可以給我答案了嗎？」
「是，我決定接下你的工作，不過，我不要訂金，也不要先簽約，待我完成之後，我們再一手簽約付款一手交貨。」雖然決定接下工作，但是如同媽咪所言，成或不成不重要，當成興趣去畫，因此為了不讓自己在壓力下工作，她必須將一些限制除去。
「我明白了，你不想在壓力下工作，可是如果你不能提供一個明確的交稿時間，這可能會造成我公司作業上的困擾。」對他來說，最要緊的是取得她的詳細資料，如此一來，他也不用擔心找不到她。
「這是當然，原則上我們還是約定三個月，可是若時間到了，少了兩三張，你不可以扣錢，當然，交了多少張作品，你就支付多少錢。」
「我不是那麼愛計較的人，三個月後，你完成多少就交多少，當然，若是提早完成作品，也可以提早給我；或者你想一個月交一次，我也可以配合你。總之，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全力配合。」
「不用了，我們就以三個月為期限，我會盡全力在三個月內完成十張作品。」
慕希風雙手一攤，表示一切隨她的意，不過有一件事必須先確認。「我說過，你的作品將用在伴手禮的禮盒上，按照我原先的構想，當然希望你采用風景畫，可是我想，你是畫者，還是應該尊重你的想法，不知道你有沒有其他提案？」
「既然是伴手禮，當然是以台灣每一個角落的景色為主，不過我的時間有限，也沒有車子，取景只能以台北為主，當然，若是有機會走出台北到其他地方取景，我會盡力。」
「你的想法跟我一致，如果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可以向我請求支援。」
「謝謝你，暫時還不需要。」
「你跟公司合作，公司理當提供協助，真有需要，絕對不要客氣。」
「真的不需要，我喜歡自由自在的工作。」
「是啊，藝術家都喜歡自由自在。」自從遇到她，他就擺月兌不了挫折，按著正常程序，兩人決定合作，接下來不是應該交換名字嗎？可是，她對他的身分一點都不關心，而她不問，他又怎麼問呢？他可不想讓她有過多聯想，好像他有多想知道她的底細……好吧，他確實很想多知道她的事，不過，這是禮貌，沒有其他的用意……怎麼有一種在安慰自己的感覺？
「十二月的今天，這個時間，我們在這里交畫簽約，可以嗎？」
慕希風無所謂的擺了擺手。「原則上就訂那一天好了，若臨時有突發狀況，必須更改時間，我們再電話連絡。」
她點了點頭，開始收拾東西。「對不起，我想快一點找到可以入畫的景色，我先走了。」
「現在要去找可以入畫的景色？」
「對啊，我想先取景，再慢慢畫。」
「我跟你去。」
「嗄？」
「呃……我是老板，我可以給你意見，再說，我有車子，開著車子載你到處尋找景點，這總比你搭乘十一路公車來得更有效率。」
是啊，他有權利決定是否采用她的作品，若是他認同的景色，當然對她比較有保障，而且十一路的交通工具確實缺乏效率。「好吧，不過你可能會覺得很無聊哦。」
「不會，我這個人一向懂得自得其樂。」
這一點林雨婕已經領教過了，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很聒噪的男人。「當我在取景的時候，我需要絕對的安靜。」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吵你。」
「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你不要小看我，我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也不會發出一丁點聲音。」
林雨婕對此話存疑，不過，沒必要為這種小事浪費口水。「那就麻煩你了。」
慕希風滿懷期待的比了一個「OK」，兩人隨即離開咖啡館，可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他就發現隨她來尋找入畫的景點是錯誤之舉，他完全被她冷落了！
雖然他知道這個女人很特別，可是這會不會太夸張了？她一看到美景，就忙著將美景捕捉進照相機，然後畫進繪畫本，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的人事物。
一個惡劣的念頭從腦海閃過，如果他突然撲向她，將她壓在身下，她會不會有反應？
慕希風無聲的一嘆，他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嚇跑了她，他就見不到「小雨兒」的那位蛋糕師傅了。不過，這絕對是他人生最大的挫敗……這樣像話嗎？他美男何時在一個女人面前如此徹底被漠視過？
冷靜下來，工作的時候當然要專心，他也是一樣，如果忙得昏天暗地時有人膽敢打斷他的工作，他也會火大得罵人。等到不工作的時候，她自然會發現任何的景色都比不上他，而他，最重要的就是要制造這樣的機會。
結束「勘景」之後，慕希風堅持帶林雨婕去吃飯，按照他的說法，這就好比新進員工的餐會，名正言順，她沒有理由拒絕，當然也只能跟他去吃飯。
可是，這真的是新進員工的餐會嗎？面對他的臭臉，她吃得戰戰兢兢，實在搞不懂發生什麼事。
直到用完晚餐，她再也忍不住了，提出問題，「你心情不好嗎？」
他終于露出笑容了，不過這個笑容陰森森的。「不錯嘛，你竟然看得出來我心情不好。」
這是在暗示她很遲鈍嗎？她的腦子很靈活，不遲鈍，只是，他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男人，不是糾纏不清，教她招架不住，就是莫名其妙，搞得她糊里糊涂。
「你的心情不好完全寫在臉上。」就當她遲鈍好了，他表現得那麼明顯，有人會看不出來嗎？
終于可以提出抗議了，慕希風當然不會對她客氣。「你一直很忙，忙這個忙那個，對我的存在視若無睹，你認為我還可以笑嘻嘻的嗎？」
他是在責怪她先前專心取景，將他冷落在一旁嗎？「不管做什麼事，我都會專注的全力以赴，這樣才有效率，不是嗎？」
「是啊，不過，你怎麼可以漠視一個人到這種程度？」他好不容易等到兩人面對面吃晚餐，以為她會正視他的存在，結果，她竟繼續冷落他，好像她面前的食物有多麼美味。
「我不是漠視你，我只是專心工作。」
她何止專心工作，她對什麼都專心，就是沒辦法對他專心。慕希風不跟她羅唆那麼多，直接挑重點講，「我討厭被人家漠視。」
林雨婕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沒有人喜歡被人家漠視。」
「所以，以後我在旁邊的時候，你要時時刻刻注意我。」
她真的很想翻白眼，這個男人果然自戀到無可救藥，人家沒有注意他，就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嗎？她是不是應該提醒他，是他自己硬要跟來取景，而且她還事先警告過他，她需要絕對的安靜……無聲一嘆，她只能說這人真是健忘啊。
略微一頓，林雨婕試著用比較婉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立場。「我知道了，我會記住，所以當我工作的時候，請你不要待在我身邊，因為我工作的時候，絕對沒辦法分心注意其他的人事物。」
這個女人真的很懂得如何打擊他！慕希風揚起下巴，他的姿態可不能輸給她。「我也不想跟在你身邊，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苛刻的老板，緊盯著員工工作。」
林雨婕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突然有一種很好笑的感覺—— 這個男人根本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不過，這個沒長大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像小擎一樣單純呢？她決定放棄跟這個男人溝通了，因為這是在浪費時間。
「時間不早，我要回家了，謝謝你今天陪我到處取景。」她隨即拿起畫袋準備走人。
「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習慣搭公車。」
「搭公車？」慕希風不可思議的尾音急促上揚，雖然公車還是滿街跑，可是他身邊從來沒有搭公車的族群，這些人對他來說跟外星人差不了多少。
「對啊，搭公車很棒，可以欣賞台北的街景。」
「坐我的車子，也可以欣賞到台北的街景。」
「公車的速度慢多了，相對之下，比較可以品味到台北的街景。」
慕希風瞬間被強烈的挫折感淹沒了，這個女人的存在絕對是為了打擊他！真想隨便抓一個人問問看，這像話嗎？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專車接送難道會輸給搭公車嗎？
「我先告辭了，謝謝老板今天晚上的招待。」
林雨婕顯然迫不及待想甩掉他，「包袱款款」的趕緊走人。
老板……他真的徹底被她擊垮了，從沒有一個女人這麼努力跟他劃清界線！
他轉頭看著玻璃窗，映在上面的俊顏不是很清楚，但是不難看出輪廓深邃而漂亮，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對他完全沒有反應？真想說她在裝模作樣，這是為了吸引他注意的方法……但自欺欺人也要有個限度，根本是他比較想吸引她的注意吧……他可是美男，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落魄呢？
不行，男人怎麼可以沒有志氣？不過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在他眼中連美女的邊都沾不上的女人，為什麼要為了她搞得自己心思混亂？
沒錯，未來的三個月，他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而且不要想她。
因此，慕希風每天約一個紅粉知己吃飯，可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坐在對面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還索然無味，這到底哪里出了差錯？
「慕希風！」對面女子的聲音突然往上高八度。
驚嚇的回過神，慕希風後知後覺的發現原本笑盈盈的女人變成了凶神惡煞，當場想孬種的說出「我有事先走了」這種話，不過，他可不是單靠美色建立友誼，美好的風度也是他討人喜歡的原因之一。「發生什麼事？」
面對那張美到冒泡的笑臉，藍美霞的怒火自動自發消了一半。「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有啊，我不听你說話，難道听那些不認識的人說話嗎？」
雖他說得信誓旦旦，她可沒有這麼輕易相信。「我說了什麼？」
「你要不要接受那個男人的感情對不對？」
「哪個男人？」
「就是你公司的財務經理啊。」
臉色一沉，藍美霞咬牙切齒的道︰「那是去年的事。」
「去年啊，那今年換哪一個？」
她已經火冒三丈了，他不澆盆冷水熄滅，竟然還火上加油。「這不是重點，你根本沒有听我說話！」
「我有听，只是沒有听得很仔細，你說的都是老掉牙的事，沒什麼好听。」
藍美霞雙手握拳，快抓狂了。「你想跟我斷交是不是？」
又來了！嘆了一口氣，慕希風感覺整個人被一股深深的疲憊包圍，紅粉知己太多了果然不是什麼好事。「這個禮拜我天天听到這句話。」
「什麼？」
他真的很厭煩了，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每個女人都以好友自居，可是，每一個都像女朋友似的跟他斤斤計較，真是夠了。「隨便你們，反正現在我連自己都顧不了了，也管不了別人。」
怔了一下，藍美霞轉眼之間又回到往常溫柔體貼的樣子。「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受了一點打擊。」這是謊言，他根本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不過實話實說，豈不是太沒面子了？雖然是私生子，他可是餃著金湯匙長大，外公外婆更是將他寵上天了，從來沒有讓他受過一丁點委屈，沒想到，他竟然會被一個女人踐踏得如此徹底。
「你在說笑嗎？有什麼事可以打擊得了你？」
「這是什麼話，我也是人，我又不是機器人。」
也對，不管多麼驕傲的一個人，總是有他的弱點……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眯著眼楮，打量了他半晌，語帶打探的問︰「你是不是遇到喜歡的女人了？」
喜歡的女人……心尖一顫，慕希風不自在的干笑了幾聲。「我對女人只有能不能當朋友的問題，沒有喜歡與否的問題。」
藍美霞早知道他對女人抱著什麼心態，不過當他這麼毫無掩飾的說出來，感覺還是很受傷，他怎麼可以那麼毫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可是，女人對你的心態並不是能不能當朋友的問題，她們想要的終究是你的心。」
他知道，可是沒想到她會直接說出來。
「不要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這些圍繞在身邊的女人用意單純。」
慕希風從來不想面對這個問題，這會兒當然只能繼續沉默以對。
見他沉默不語，藍美霞不禁自嘲的冷笑。「我們都是笨蛋，以為當紅粉知己就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結果，只是教你更看不見我們。」
慕希風皺眉，他不認同，可是只敢小小聲的抗議，「我沒有看不見你們。」
「如果你真的看見我們，你就不會放任我們傻傻的作白日夢了。」
是這樣子嗎？他的立場一直都很清楚，從來沒有任何模糊地帶。
「你大概不會承認吧，因為你說過，結婚之後，你只屬于家庭，不過，你可沒告訴我們，我們絕對不可能成為你的另一半。」
他沒有說嗎？他不是善于隱藏喜怒哀樂的人，他對她們沒有男女之情，就不可能給她們任何想像空間，即便不曾挑明說跟她們沒有未來可言，言談之間也絕對釋放了足夠的訊息。
「你是一個很自私的男人。」藍美霞拿起皮包起身離開。
他是一個很自私的男人嗎？慕希風自問。一直以來，他總是利用這些紅粉知己轉移他內心孤單寂寞的感覺，明知道她們是因為想要更多，以至于安于當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紅粉知己，卻冷眼旁觀，好像這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這麼一想，他不但自私，而且壞透了。
好吧，他確實不是一個好男人，可是，他真心期待跟她們成為可以互相扶持的好朋友。但他太天真了，男女之間只當朋友，不牽扯感情問題，顯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看樣子，從現在開始他必須跟她們保持距離，至少不要再讓她們有任何想像空間了。
慕希風是在五歲那一年被送回慕家，在母親跟慕家長達三年的對抗之後，在他沒有自由選擇的情況下，強行被帶回慕家，從此過著平日慕家，假日紀家的生活。
老實說，他很喜歡待在慕家的日子，當然，也喜歡回到紀家的生活，可是對他母親來說，這是一種背叛，她還因此半諷刺半抱怨過他適應力太好了。
但就他自己的看法，他寧可說這是懂得自得其樂，無論身在何處，他總是會找到讓自己快樂的方法，這是不是應該說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不過，他喜歡慕家是因為那里有著家的溫暖。
雖然小媽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可是一直很用心當個好母親，至少他從來不覺得小媽待自己兒子和其他四個孩子不同，慕希曜有的，他們也有，慕希曜挨打罰站，他們也挨打罰站。
當然，懷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媽咪還是比小媽親，臍帶相連的「革命情感」可不是任何人能夠取代。因此當他想當個撒嬌的兒子，還是會找自己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