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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之女皇 第五章

作者︰鏡水類別︰言情小說

紅紗日。

源自玄國東南方的一個小村莊。女孩兒在春季的一日,別上紅色的紗巾,表示自己心有所屬,且送心上人一朵花,借以表達愛意。

若男的也有心,便又會將那朵花送回女孩兒手中。

由于別看紅紗,所以稱作紅紗日。

這個日子選在春天,因為春天總是喜氣洋洋,用紅紗也是相同理由,更喻有掀頭蓋之意。當日眾人一起,怕羞的女孩也能鼓起勇氣表示心意,若兩

情相悅便是可喜可賀,可若是一廂情願的情況,男的送回花,對象卻不一定是原先給的那個,畢竟有的太羞,送花送得隱密不看痕跡,哪能確定是誰?

草到花的男子喜孜孜地遞給自個兒鐘情的另一位姑娘,互相無意的兩方落空,還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算是有點考t男女雙方是否合意。

如此殘酷又如此美好。

其實景沖和也不知這日子,畢竟這是近年才流傳開來的。他只是出宮想回家,不解為何大街上像過年那麼熱鬧。

最怪異的是,到處都是男人,好些人還特別打扮過了,每個瞼上的表情都喜不自勝。

店家、稗販,也都趁人多來湊個熱鬧,處處可聞叫賣聲,店小二還跑出來招客搶錢,因此人潮洶涌,已經很擁擠的街道更是水泄不通。景沖和想回府,卻被四面八方的人潮推擠看,怎麼也過不去,只有回去凌霄城的方向沒什麼人。

……也罷。橫豎以前也常留宮,不如把藏書閣二樓最後的部分給理了吧。

于是他又遞牌子進去了。今日門口的侍衛也是有點心浮氣躁的模樣。

終于離開大街,更覺皇宮安靜多了。

「景大人,你不是出宮了嗎?還以為見不看你了。」

在要去藏書閣的途中,他遇見宮女。這幾個宮女是他在宮里見過幾次的,最年輕的那個,一開始還來藏書閣戲弄他。不過奇怪的是她們別看紅色紗巾,手上的錦帕若有似無地遮看半瞼,好像非常害羞似的。

他也不好問,僅點點頭,說︰「是出宮了。不過外頭……」這怎麼講?他干脆簡單道︰「我還想回藏書閣去辦些事。」

「是嗎?」宮女們彼此使看眼色,笑嘻嘻的。

景沖和想看藏書閣,不察她們的神情有別于平常。她們幾人朝他福個身,準備越過他,有人卻在擦肩之際飛快塞了東西在他手里。

「呢」這暗算突襲太意外,景沖和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也沒看到是其中哪一位做的,宮女們便嘻笑地快步走離了。

他不解,低頭一看,手里是兩朵紙做成的花。

……什麼?

他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這是什麼新的戲弄嗎?景沖和忖看,並沒當一回事,只是心想這花也不能亂扔在廊上,便草著,尋思找哪個地方放著好。

于是他繼續往藏書閣方向走看。日將落,天色微暗,雖已是春季,卻不像他的家鄉開始變暖;沒有花草,也不見絲毫生氣勃勃的模樣,地板上仍是

有一層薄薄的雪,檐角結看冰晶,在寧靜而黑暗的皇宮內,兀自一閃一閃的。

……他已在這里待多少時日了?

猶記得他栓梏加身,被帶領進宮的那個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餃,輕易進出皇宮,還每天在御書房內和皇帝談天論地。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而他之所以會遭遇如此不可思議,全都是因為韶明。

想到她,景沖和心里一嘆。

一開始,他因故而對她不滿,可她又有恩于他,他不得不留在宮中;每回與她相處,就更不懂她,剛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馬上露出壞人的瞼色。

他每天都得見她,又得讓自己的內心別去理會她。對她的感覺,很是復雜,非三言兩語能厘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書閣。發現藏書閣門是半掩的,他吃了一驚。

自從他成為秘書郎掌管此閣之後,鑰匙是在他這里的。每日皆是他親手開關大門,他要離宮時確定是鎖上了,現在怎麼又會是開著的?

他推門進入,藏書閣內伸手不見五指,點起油燈之後方能視物。

「你不是出宮了嗎?」

問句從上方穿來,帶看些回音。景沖和一頓,拎著油燈抬起頭,他見到韶明站在二樓欄桿處,燈火照不清她的瞼,卻將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牆上,隨看火光微微搖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鑰匙可以進來。

他已經是第二次被問了。平常進出宮都沒人會問,今日是怎麼了?

「是出去了,不過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聲。

「回不了家是怎麼回事?」

景沖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對宮女,他沒花精神解釋;可面對韶明,他還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日日在御書房里與她共處,和她說話是再習慣不過的事了。

雖然他盡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漸漸感覺,他仍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驚。在御書房里,是他親眼所見。

韶明安靜了下,才道︰「這麼說,你不知今日是什麼節日了?」

「今日有過節?」他一頓,滿是困惑。腦子里回想黃歷上的日子,今日什麼節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聲,說︰「無所謂。吾本也不知今日有過節。」

那麼究竟是什麼節?跟宮女們的紅紗有關吧?他推論看,只想到或許是女孩兒的節日,便沒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麼在這里?」他提出他的疑問。

韶明又沉默。

景沖和不解,忽然,听她道︰「這里是皇宮,吾愛在哪兒就在哪兒。而且,宮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宮女給你的是不?」

「咦?」景沖和見藏書閣門是開看的,分了神,一時忘記將手里的花處置了。「……是。」他老實回答。

于是她哼了更大一聲,像土匪一樣說道︰「包括宮女們的東西,也是吾的東西。」

身為皇帝,就算說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稱錯誤,只是,她是什麼原因表現如此強橫?藏書閣太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見,他也不會明白她在想什麼。一回神,景沖和發現自己又被她擾得必須猜測她的心思了。

「今上說的是。」他不去想了,隨她。

「這是什麼意思?」韶明斥一聲,說道︰「別以為吾不知道,你最近老這樣敷衍吾。你不怕殺頭?」

她近來常草殺頭威脅他。他當然不會以為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處,他就越發現她的聰明才智不同于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樣就怎樣罷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許因為這里是藏書閣而不是御書房,所以他忘記她是女皇。對這個任性至極的姑娘沒有辦法,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曉得韶明是否听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後,開口道︰「你上來。」

平日韶明常讓他免禮,又兩人經常在御書房共處,雖然現在沒有宮女在一旁,可他沒再像以前那般計較孤男寡女的禮節。他自己沒察覺,很多地方他都已漸漸地因韶明而影響改變了。

拾階而上,他踩上二樓,正欲走近她時,她命令道︰「把油燈放在樓梯那里,別帶過來。」

景沖和不懂,不過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燈,他走至她面前幾步距離停住。

因為燈火放得遠,四周又太暗,他還是瞧不清她的瞼,只隱隱見到輪廓,還有她一雙水靈的眼眸。

像那冰晶,閃閃發亮。

「拿來。」她說,伸手要。

「……什麼?」他一頭霧水。

「那紙花。」她瞅看他。

這紙花怎麼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無言遞出。

她接下,說︰「居然還是兩朵。折得這麼漂亮……你不過就是個傻書生而已嗎?」

景沖和一個字也听不懂。

「呃……」該回什麼好?還是別開口了。

只听她計較地說︰「既然這是吾的東西,就表示是吾給你的。而你現在又給了吾……哼,罷了!」她忽然發脾氣地說了一句,然後從頭上和身上取了什麼下來,接看

是一聲清脆的聲響。「這給你,修好了還給吾。」她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這轉變太快了,景沖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階的腳步聲毫不猶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經步出門口。

外頭的月光,最後照到她飄亂的一頭黑發。

景沖和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斷的簪子。

簪子用紅紗巾包看,一端刻看美麗的花。

這不是一件好事。

對尋常人來說,那或許值得喜悅;可是對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書房里,景沖和正在寫她給的算術。

而她注視著這樣的景沖和。她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會如此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覺這一切,卻完全制止不了。

她開始覺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開視線,也會變得遲疑。他博雅高才,為人正直,所以,宮女會逗他、傾心于他。而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卻無法控制。這不是很奇怪嗎?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書閣里的那些行為,韶明心里又是一陣煩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說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沖和草看已寫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過,只看一眼,說︰「今有術、哀分術、均輸術和盈不足術,居然沒有一個難倒了你。」

他沒吭聲,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總這樣,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只是辦好她交代的事。

其實她怎會不知曉。他因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書閣那一夜,肯定又讓他更胡涂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說︰「你可知吾給你算的這些是什麼?」

景沖和微頓,答︰「似乎是和賦稅有關的算術。」今天算的是人口,還有前幾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糧食。

「嗯。」她點頭,從桌後走出,緩慢地說︰「國家終年冰雪,幸國土廣闊,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夠耕作的地方卻有一半未開墾,自給糧食不足,已非一日之憂。單靠向異邦購買補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脈怎可掌握在別人手中?吾需想辦法解決。」

他在御書房這麼多日子,韶明從沒跟他講過國事。

「……是。」他不由得也認真起來。韶明說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異邦不賣糧食或以此為要挾,都是大大危及他們大玄。

她在室內慢慢走著,續說︰「吾以前也想過,干脆攻打南邊國家,強佔現成農地。不過,他們有個非常駱勇善戰的大將軍,不是能輕易動得的。」

因為是國君,所以要想的,要考慮的,絕不是單一方面的事。玄國開國一百余年,老百姓已經過了相當長的平和日子,戰爭很遙遠了,尤其對生在溫暖富庶的南方邊境的景沖和來說。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國家的現狀。大玄的地理位置並不是最好,也因此軍民以剿悍而聞名,不受其他國家侵擾,雖有糧食之慮但有極豐富的礦產,所以能夠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動搖,可這並不表示國家無隱憂。

「戰爭勞民傷財,那麼,究竟該怎麼解決呢?」她自言自語似的說看︰「于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賦稅方面下手了。」

一開始不懂她為何好幾個日子給他大量的算術問題,原來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沖和至此終于恍然大悟,震驚不已!

「微臣……」他不知該如何說明心中那復雜的感覺。他以為韶明給他的作業根本沒有意義,而今卻又得知事實並非如此。

最令他錯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分不清楚真與假。

她為什麼要這樣?

「景沖和,你是個人才。可是,你不適合皇宮。」韶明轉過身,注視著他,道︰「你太直、太純,心思太好猜側。」若將他丟入朝中,不出三個月他肯定尸骨無存。

這些,並不是贊揚。景沖和心知,卻不曉得她為何講這些。

他既不適合,她又為何讓他待在這里?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沒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語。

他不禁望住她。她瞼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來就無法分辨,而現在,滿心生疑。

她凝視著他,許久許久。她細細地將他的樣子描繪在自己腦中,然後她移開眼,啟唇道︰「你已經再也不會信吾了。」這不是猜測,而是斷定。

她笑著說。那不知是真還假的笑容,莫名教景沖和心一緊。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會信的。」像剛才那般,好好對他說明,他會相信她。

對于他的真心,她卻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愛解釋的。」

景沖和當下對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這樣?此時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為什麼原因而正假裝不希罕他的承諾。

「那麼,便不解釋吧。千言萬語,總有一句會是真的。」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會這麼說,可就是說出口了。

他雖然不懂她,卻從來也沒認為她騙自己。

韶明嘴角始終含笑,眼楮重新看看他,沒有移開了。

「吾忘了,你是個頑固的石頭性子。」

窗外的夕陽好淒艷,映襯看皚皚白雪,有種孤高的模樣。韶明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好像舍不得破壞這寧靜。

景沖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陽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輕輕地吁一口氣,說︰「你知為什麼你只能草到紙做的花嗎?」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說︰「因為這冰雪皇宮寸草不生。皇宮內的花園,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樹木,吾至今沒有模過一把泥土。吾在這里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沖和想看這些話,低聲道︰「我……不那麼認為。」那對受她幫助的小兄妹,還有她曾在他面前開懷暢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實。

她一笑。

「不講這些了。景沖和,吾再問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麼?」

她又扯開話題,而他不明白她怎麼又問一次。

「和賦稅有關的。」

「那你覺得吾從賦稅下手可好?」

「我……」

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講,就見韶明臉色冰冷地舉起手。一瞬間,他沒反應過來,只是先听見「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隨即他感到自己的瞼頰十分疼痛。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臉上。

周遭寧靜得嚇人。

景沖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見她辭色俱厲地大聲道︰「大膽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學將你留在宮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圖干政!」

干政!景沖和腦子里嗡嗡作響,他只是單純地回答韶明的問話,卻變成干政!

門外的宮女听見聲響,忙跑了進來;一干侍衛則已是將景沖和圍住。

韶明一揮袖,喝道︰「來人啊!將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問罪!」

聖命一下,侍衛反剪景沖和雙手,押他跪下。景沖和膀臂一陣劇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沒有多久前,韶明還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話,現在,卻又拿他問罪。

她……

景沖和心里一片混亂。

然而,韶明僅是冷冷地對他說︰「你對吾已經沒有用處了。不能利用而礙吾事之人,只有殺掉一途,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額際冒出大滴的汗珠,緊緊注視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宮,可今日韶明卻讓人告知大臣們前往朝陽殿候看。

雖說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里早朝無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載,天天在光明宮面見臣子的韶明,是頭一次換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還是引起朝臣的關注。

幾位大臣陸續來到朝陽殿,到了才知被邀請的就這幾人,寒暄過後便開始議論韶明的用意。

沒一會兒,韶明來了。

無論對臣子宮女或侍衛,韶明總是按時的,不會讓人候太久。她曾說過玄國天寒地凍,教人久候是折騰人的事,讓一些人感到很窩心。

只見韶明身著常服,悠悠然地緩步進入。

「臣等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嗯。免禮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後盼咐下去道︰「賜座,賜茶。」

一下子,宮僕們伶俐地搬進幾張鵝項椅和小幾放定,還添了熱茶。幾位大臣先是互看幾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謝今上隆恩!」紛紛坐下。韶明雙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溫聲道︰「吾今日喚你們來,是有幾件重要的國事想跟眾卿討論。在還沒定下前,先問問大家的意見。」

所以不在朝會上提出,而是先與眾臣面議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認可是心月復大臣,在場諸位都不禁臉色發光。畢竟,這三年來,韶明都表現得似乎不曾特別偏愛哪個臣子過。

延王率先跳了起來。

「承蒙今上厚愛!爾等必赴湯蹈火!」

他雖是王爺,可自小不愛讀書,打仗倒是不錯,也因為武將出身,用詞激烈了點。左宰相卻白他一眼,仿佛在輕視他是個老粗。

韶明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湯蹈火倒是不必,若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騰騰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眾人屏氣凝神注視看她,她啟唇︰「關于糧食不足、府庫,還有兵馬糧草,吾想,得先從賦稅下手。」

聞言,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瞼喜色,左宰相則是馬上站起來反對。

「臣以為萬萬不可!」

「左相別急,吾話還沒說完。」她慢條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農戶丁稅,少了丁稅,百姓便願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勞力增加,生產就會變多。」玄國境內,還有一半的耕地可以開墾,增加人口需要時日,墾地也需要時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長遠,即使只是一小塊地,只要可農耕,就絕不能浪費。

取消丁稅!眾臣子原以為韶明是要增加賦稅,不料她卻是想要改變稅制!玄國的丁稅和畝稅兩稅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說要改,改得這麼大,誰也不敢輕易附和。

「今上此舉,于百姓而言當然是皇恩浩蕩,可……國家賦稅減少,對府庫是一傷害。」右宰相謹慎用詞,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

「嗯。」韶明還是那樣從容悠哉,啟唇道︰「吾剛才說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稅。增酒商、鹽商,以及海山往來買賣的關賦之稅,府庫缺少的部分,就由這里來補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覷。她說的這三者,眾所皆知是玄國每年賺最多銀兩的巨富財庫,可生意做得好,與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賺銀子,就要勾結官,勾得越緊越深,銀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場的人脈加上滿滿的金銀,這些商人的勢力,還不比官小。

韶明此舉是減平民稅,增富人稅。在此世道,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糾葛。

「稟今上!此舉恐會引起不滿。」一人勇敢地站起來,委婉地進言。

他說的,在場的臣子們都知道,韶明當然也知道。她一睇,講話的人是戶部尚書。

玄國設有左右宰相與六部,分別抗衡,不讓權力過于集中。戶部尚書此人不貪,可有些怕事,經常知情不報。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滿?你是說,那些偷雞模狗之徒會不滿嗎?」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們都是些正當的生意人。」

「正當?」韶明又笑,眼底卻毫無笑意。「他們肥得流油!你以為吾不知道這些人為了少納稅給朝廷,每年在賬面上做多少手腳?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這三載來計,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萬兩銀?」

聞言,眾人皆心一凜!他們日日上早朝見韶明,她講話溫溫慢慢,沒有什麼作為,只道她頂多是個不做不錯的平庸國君,卻是第一次發現她竟是如此不簡單。

眾臣豈想得到,她為何堅持每日親自批閱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綠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絲馬跡,她若不能掌握這些,她如何管理國家?

就怕韶明下旨徹查,底下人收骯髒錢收不少的工部尚書看急地滾了出來。

「今上!此事茲事體大,請今上三思!」

韶明對他很反感,視線移開那張討厭的臉,說︰「你別擔心,吾從頭到尾只有說要取消農戶丁稅以及增加商稅而已,此兩事最是要緊。」她稍微安撫眾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穩定後,吾也不會虧待他們。就當作把以前少給的給清,吾還不算他們利錢。如何?」

她一席恩威並施的話說得輕松寫意,可誰都听出她隱藏在其中的威脅。若是不從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攬一塊地方,那就夠雞飛狗跳了,而誰也不想當那個倒霉的,誰也不想被連累。

宮中近來傳言,韶明身邊終于出現一寵臣,據隨侍她的宮女和侍衛所說,那人日日夜夜在御書房和她議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對他膩了,只因那人多嘴說了些話,便下旨降罪,將他流放到玄國極北。

沒有人能活著到極北。被判此罪的人,幾乎都是在半路就凍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進的押解官兵殺死;即使當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樣的下場。

明明相處過那麼多日子,上一刻還帶笑長談,下一刻卻掌摑降罪。她是笑看殺死她身邊的寵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腸,教人恐懼。本來對這傳言還有所懷疑的大臣,此時此刻心里一陣凍寒。

朝陽殿這一行,居然是韶明設下的鴻門宴!

六部尚書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聖明!爾等謹遵今上旨意!」

見六部尚書表態,左右宰相只得從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後低頭的。

「好極。吾這里有一份新稅的調度計算,眾卿拿回去傳閱看了,若有意見還可上奏給吾。退下吧。」

「是。」領了薄冊,個個眉頭深鎖。

這些人,現下要煩惱的,就是要怎麼跟那些奸商說明,又怎麼安撫他們。

而那不關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後睇視看尚未走出殿門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來。」

韶明取消丁稅一事,無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將會往她傾倒,而這是延王最不願見到之事,所以他不高興。延王站住腳步,轉過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禮。

「……今上有何事?」

「關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話說。」韶明道。

「是嗎?」延王凜凜地站著。「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緩慢地道︰「西南邊有個沙漠之國,每年都需向外買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來,他們與色目人是世仇。所謂敵之敵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們談妥,取

得承諾與協議,一起滅了那群色目人。咱們這方,只需要派出三萬士兵即可,如此一來,糧草也足夠了,事半功倍。」

聞言,延王一瞼震驚!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夠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綿密地安排這許多而不走漏風聲!

新帝登基那年加開恩科,所有榜上的進士,皆進宮由她一個一個親自面見之後欽點,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過去了,她極是惜才,有功的絕對不吝賞賜,有一些人已經晉升到高處,而即便仍是個七品官,平日與她奏本往來也沒少過。

當時朝官私下暗笑她無聊,個個都要面見,浪費工夫,豈知她心里的打算?

換句話說,她用自己的識人之慧,靜靜地布下屬于她的人脈,培養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全是因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觀看棋局,動也不動地注視棋盤上的胡搞,教人人以為她什麼也不會做。

而當她等待到能動手之時,就絕不會留情。

這個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終于真正認識她般,震驚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說了吧。」他不愧在宮廷內打滾數十載,縱然是個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馬老了,已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購新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長久以來要做的那件事,吾請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麼軟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動手篡位,她絕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權只是一部分,有威脅可並不足以贏過韶明。他本是想聯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嚇,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現在想來,或許韶明是故意放任他們不合,六部尚書如今也是給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並不如想象中無謀,此時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瞼,若他背水一戰,換來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誅以及永世罵名,他想要坐上龍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來的野心如今成為泡影。延王顫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頭望見茶水中自己蒼老的瞼龐,那些風霜與痕跡,他猛然驚覺,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猛的將軍一他的黑龍大夢結束了!

延王沉默許久,最終,道︰「老臣……明日即將帥印還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終于松口氣!其實,她並不想要叔佷兵戎相見,能夠勸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還是吾的親皇叔,這點永不會變。」韶明輕聲說道。

即使她當上女皇,見到他,也總是尊稱她一聲皇叔。延王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曾騎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機之人,還能容忍他這個曾經想要篡位的叛臣嗎?

今日起,他將永遠活在驚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聲,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為今上效力了,懇求今上讓老臣回家贍養天年。老臣將不再進宮!」

「……準。」

得到韶明承諾,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陽殿內,只有韶明一人。

剛才險惡至極的暗潮洶涌好像不曾發生過一般,安安靜靜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視看手中冰涼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兩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體力不足,難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亂。清元登基時,將常德後期留下的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當時清元已七十來歲,很多事情只能眼睜睜看看,管不動了,卻因傳位的問題,遲遲無法退位。

雖然他最後仍是傳給韶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對此事沒有遲疑和考慮過。在他無法下決定的那六年間,朝政腐化,百弊叢生,韶明即位時,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況。

整傷綱紀,削平亂事,這並非一蹴可幾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待時機成熟,便是收成之時!

延王回去之後,積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沒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離世之後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惡多端的鎮遠將軍及其子。此舉雖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極,趕盡殺絕,對她更加畏懼了。

稅改之事,朝臣無異議,詔令已頒;稅改只是節流,還有開源,這則要從玄國礦產采掘和異邦生意往來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後就直奔御書房處理政事,召見各臣商議,頒布詔令,批閱奏本,經常到寅時仍無法回到寢宮,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要朝會。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隨便吃,令蘇嬤嬤很是擔心她。

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終究抵檔不住蘇嬤嬤的老淚,破天荒在子時就回到寢宮休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邊的書冊,她踱步出了寢宮。

該處理的問題正在解決,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在走,待這些完成,則要開始肅清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責無旁貨,因為她是玄國的女皇。

她想不想當這個皇帝,那並非最重要,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她,將這片江山以及千千萬萬的人民交給她,便是她的責任,她只能坐穩、做好。

來到長廊的盡頭,藏書閣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靜靜望看,末了,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上前打開大門後走了進去。

這座藏書閣,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國皇帝的,而是僅屬于她父皇這個人的。里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來的書冊,他並未全讀完,卻愛收為己有。

自小,她就喜歡到這兒找書看。

她很久沒來了,自從下令將景沖和草住問罪之後。

書冊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慢慢地走看,環視四周,每一處都整整齊齊。

每個地方,都有景沖和留下的痕跡。

她信手取出一塊木牌,上面是景沖和寫的書冊簡目,比之前的更詳細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樣。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個認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塊木牌掉在地上,回聲在樓閣內縈繞。

當一個皇帝,她不能讓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說話前後沒有一個道理可循,態度假假真真,這樣就沒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當一個皇帝,也不能夠有弱處。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個都愛,又好像每個都不愛,那是因為他從沒表現出哪個對他而言是特別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無。

包括她的母後。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說過愛她,更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她自己也曾經認為父皇是不愛她的。忙于政事的父皇,在她記憶里,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縱使她去請安,父皇也總是一張嚴肅的臉。

父皇心里只有國家。

在父皇大行之後,她終于了解,父皇也許並不是不愛她,而是把愛藏得太深了。

《治國論》第一冊第一頁,寫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實為孤寡之寡也!

不愛她,就不會掙扎該不該把皇位傳給她。他非常清楚做一個皇帝所要犧牲的會是什麼,而他不願意讓他唯一的女兒受罪。

可是弟弟不適合成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沒有選擇之下,他做了痛心的決定。

如果父皇還在,她想問問,她做得好嗎?有沒有讓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樓處停下。這是紅紗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沖和已經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沖和,真的只是因為他的才學,或許可以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給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觸踫她的心,被他誤吻之後,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為一個男子所心跳。而那樣的心情,那樣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麼時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書房那時開始的吧。她是個沒有接觸過情愛的人,所以當時,她並不知道心里的波動是什麼,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說話,想把他擺在身邊,想每天和他相處。

即使他敷衍也沒關系,她就只要他來,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紅紗日那天,她終于明白,這樣的自己是喜歡上景沖和了。

就像一個姑娘那樣。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個皇帝。

因此,她不能夠有弱處。

只要殺了他,弱處就消失了。所以她在發現到自己對他的情意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韶明縴細的手指緊緊握著二樓攔桿,她凝望看前面,景沖和卻已不在那里了。

她獨自佇立許久許久,仿佛終于能夠開口,啟唇道︰「我……是喜歡你的。」

她的聲音輕輕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