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也在這里住了幾個月有余,但是她從來不知道有這叫秦島的地方。
它不只有水路,還有陸路,地方看起來很大,方圓居然不下百里。
一座莊子建在山丘上,一邊是嶙峋岩石,一邊水色動人。
上了坡,道路兩邊居然有碉堡和尖銳的柵欄,另一邊多是房舍。
大門十分沉重,不知道什麼做的,包著銅角,一邊貼著褪了色的福宇,德宇,石牆左右綿延開來,看不到盡頭。
一邊是拎著一只小包袱,便宜老婆心安理得的進了人家家門。
前後好幾進,院落有始國東方格局的寬敞,建築卻是屬于南方排雲國的精巧,堂前一片花海,有自檐垂下的,有狹廊擺著的,石板路旁種的,綠意與花、院落和建築和諧的融為一體。
四下干淨,也靜得很。她佇足。
「不喜歡這里?」他口氣溫和。
卻有股不容人忽視的勁道。
她搖頭,嘆息,不得不承認,這屋子,她喜歡到一眼就看上了。
像是專門為她量身打造的。
「你喜歡就好。」深深看了她一眼,雖然她一個宇都沒說,卻像是完全知道她搖頭和眼神里的意思。
「往後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必拘束。」
「家?」她低喃,心思復雜。
她眼前浮起綿延沒有盡頭的黃色琉璃瓦、紅色宮牆,檐梁上不是雲紋,就是細密的鏤著牡丹、芍藥等華貴的花雕,她腳上穿的是用銀絲線搪出來的淺色龍鳳步履。
二十幾年的回憶有美好、有殘酷,再不願意,還是會有想起的時候。
「嗯,家。」神色平靜,口氣堅定。
他領著她走進內院,曲折回轉,兩間正房、四間廂房,她住的是南邊正房,石子漫路,一大片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進了房里,竹影透窗,一縷幽香傳入,滿室綠意,桌椅條案都是竹器,圍欄的床、銀鉤里掛著青紗帳幔,軟被暖枕,女子房里的一應事物統統都有,甚至更為精致。
「你真懂享福,這里就像神仙洞府。」
「鄉下地方就是大,圍起牆來,想圈多少圈多少,圍上半座山也沒有人管。」在城里可不行,台階多一階都是抄家滅族的罪過。
「你說笑了。」她臉色平靜。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想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擁有這種特權的,只有妄為的皇室宗親。
「這半座山都是你的?」一個莊稼漢子竟如此大戶?
「你想要嗎?」
「我什麼都不要。」
她曾經擁有過的比這世上任何人都還要多,失去的速度也相對的快,這讓她痛苦的明白,沒有什麼東西是能長久擁有的,就算感情也一樣,說沒有,就沒了。
「什麼都不要。」他咀嚼,聲音有絲幽然。
「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嗎?」
她不懂他那幽然從哪來的,但是往後,他們有三年要相處,過場還是要走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想省略就能忽視的,雖然非常不喜歡長篇犬論,甚至希望他什麼都不要問,直接忽視就好了,但是她微小的希望很難達成,他看起來就一臉等著她發話的樣子。
「你已經給了,典書上寫得很明白,你我的義務權利為何,白紙黑宇,一條條都很清楚,況且人不能太貪心,拿了自己該得的東西就好,太貪心,失去得更快。」
他不自覺身體一顫,扯動著顏面,臉皮怪異的抽動了下,半天無語。
兩人就這樣相對站著,只有透進來的綠意隨著光線掠影,又更往屋里邁進了一大步,將兩人圈在其中,像寂然不動的剪影。
霜不曉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安靜了下來,雖然一路上,他話也不多。
他不動、不說話,卻也不走,是跟她耗上了嗎?
那是一張平淡到轉眼就會忘的臉,可為什麼那雙眼會像浸潤著月光的水潭,教人忍不住要看,再看,轉不開眼?
找不到話題,她只能客氣的問他的名字。
「我在家排行老二,爹娘都叫我排雲,隨便你想怎麼叫我都可以。」
沒有刁難擺譜,她沉吟了下,「二爺。」
平頭百姓可以把國號拿來當名字用嗎?皇家不是最已坐聾通個?這排雲國令人驚訝的事情還真不少。
雖然不是他想要的稱呼,不過,算了,這種事情急不來。
「坐下來吧,折騰了半天,你也倦了吧?」他率先坐下,拿起茶盞,倒了茶卻是往她面前推。
「你初來乍到,對這里不熟悉,我先撿幾件這家里的事跟你說。」
她果然坐了下來。
「這個莊子人口清減,成員不多,龔嫂管灶間洗衣的活,發叔打掃看院子,偶爾會有個二楞子過來,家中的開銷用度我會讓帳房每個月給你送上,要是有另外的需要,自己拿也可以,不用問過我。」
她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
「就……這麼信任我?」
這樣的他,要多少女人沒有,她果然是用來暖床的工具嗎?
「我信。」
「沒有人這樣的。」
起先的雲淡風輕忽然不見,自在不起東了,她不喜歡這種擺明了的信任,她寧可他把自己當擺設、當買來的貨物,或者被無視、被冷落都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會吃人心的信任。
「我就這樣。」
「你……隨便你!」
什麼曲意順從,這壓根就沒在霜不曉的腦子里發過芽、有過苗,一直掛在臉上的平靜成熟霎時全消,孩子氣的倔強顯露了出來。
「好!」
這樣也好?
什麼架子也沒有,是她運氣好,撿到寶嗎?
她越來越不懂他了。
好不容易看似有進展的氣氛僵了,霜不曉把茶一口喝盡,然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再喝光。
自始都沒想過要替這個新任典夫倒杯茶喝。
他也不在乎,看她喝得急了,還會要她喝慢些,茶水多得很。
「那……你的家人呢?」罷了、罷了,本來不想知道的事情都一並了解吧。
「我爹娘他們交游廣闊,喜歡城里的繁華熱鬧,我卻好靜,喜歡這種鄉下地方,改日你如果想,再帶你去見他們,至于平常可以不用理會。」語氣平淡到了極點,但仿佛就是知道她的不安所在。
「我也不知道要再問什麼,基本上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你沒問題?那怎麼不問我對你有沒有問題?」他又試探。
「要是我不想說呢?」雖然這樣自私,但是她真的沒什麼好交代的,就算把兩人的家世身分都模清楚了,又怎樣?不過是露水姻緣。
「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
「這人世間有什麼是公平的?男女不公平,感情也一樣。」她喟嘆。
「別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你想說的時候就說,不想說,也不要緊。」強迫不是他想用的方式,未來還長得很,他們有的是時間。
「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她點頭,起身斂裙行禮。
听他要走,她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待他跨出房門,就用最快的速度關上門。
看著自己吃了閉門羹,他只錯愕了下,這脾性……都沒變呢,模模鼻子,一臉莞爾離開了。
房里頭剩下霜不曉。
她慢慢的坐回剛才的椅子上,緩緩解開自己一直不離身的包袱。
四方巾里什麼貴重的物品都沒有,只有一只布寵物。
她把雪球抱在懷里,摩挲它一長一短的耳朵,又愛憐的模模它的四肢。
仔細看,雪球的眼珠是用衣服上紅色的絆子縫的,小小的眼楮,鼻子、嘴巴則以紅、黑兩種絲線繡上去,長年累月被人撫模踫觸,卻全身雪白,想是主人非常愛惜的緣故,它竟然還有幾分新,雖然針法別得很,模樣也談不上可愛,卻只有它陪著霜不曉從自己的國家流浪到異國。
她把雪球鄭重的抱到床頭,替它尋了個舒適的位置。
「小雪球,我們要在這里住上好一段時間呢,剛剛那個人,你喜歡嗎?他看起來不壞對吧?你又要笑我隨便相信人了,別擔心,我已經學乖,不會再隨便相信人了。」
把頭埋進雪球的肚子,雙眼緊閉,只希望再也不用醒來。
入門的頭一天,她以為到了晚上這二爺會有什麼特別的要求,不料,鳳排雲只是叫人傳話,要她早點歇息,他今晚不過來了。
放下心里大石頭,她睡到天光大亮。
不過,逃得過一晚,第二晚、第三晚……
更多的夜晚呢?她的好運會在哪天走到頭?
第二天,鳳排雲過來時,看見屋里多了那只布寵物。
他定眼看了看,黑湛的眸閃過復雜的情緒,隨即垂下眼瞼。
她千里迢迢,帶在身上的,居然是那只叫雪球的布寵物,那塌鼻子、長耳朵,他在公主府時就見過無數次,她總是摟著它睡。
他對她,真的不夠好,讓她寧願找一只布做的狗陪伴。
在心中竊想過不只一次兩人相遇的情景,雖然真與她重逢了,可以如常交談,可以同住一個屋檐下,這最深的夢培,真實的涌到了他面前,但看到這只狗,他心中卻半分喜悅也沒有,只覺得悲酸蒼涼。
他會的,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取代那只丑巴巴的雪球。
幾天過去,霜不曉發現事情走向跟自己想的完全背道而馳,鳳排雲還是會過來喝個茶、問些家常,就算她不說話、不招呼,對他愛理不理的,他好像都無所謂,喝完一杯荼,待了約奠半個時辰就離開。
那種感覺,就好像、好像,只要能看看她,就好。
她納悶,這人對她好生伺候的供著,存什麼心?她又不是大豬公,填鴨似的喂養著,莫非打算等到作醮節慶,殺了,嘴里塞顆大橘子了結?
撇開這個想不透的問題,她算是嫁了兩次吧,這次沒有大紅嫁衣,沒有八人花轎,可是她依舊和前一段婚姻一樣,過著舒服的日子。
一樣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不用經歷妯娌間勾心斗角,不用換持家備、打點內外,日常生活有兩個小丫頭替她打理,廚房的龔大娘煮的飯菜也很好吃,偶爾還會講些鄰里間的趣事給她听。
想想,這樣的日子和以前在公主府時並沒有多大差別,吃食雖然沒有那麼精致,但是現在想起來只覺得過往有些不真實,在這里,卻可以頂了窗、拴了門,睡得踏踏實實。
平淡如水的日子別人看不上眼,她卻覺得是那麼有滋味。
二爺不會約束她的行動,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小院就留在小院,這麼自由的自己,好像飛上天了。
半個月下來,她原本得連衣服都撐不起來的身板總算見到了點豐潤,沒有血色的雙頰也泛了淡紅,育了好氣色,日子過得簡單,身邊的人又不復雜,她逐漸有了笑容。
兩個丫頭被帶過來時,對她臉上的傷疤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卻也沒有大驚小敝,她心里明白,是被叮囑過了。
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會嚇到人實屬正常,她不奢望一開始就能得到別人諒解的眼神。
「我不用人伺候。」以前跟著她的人還少嗎?寘的不必了。
「那就讓她們在外面待著,你有事再吩咐。」鳳排雲也不勉強,吩咐了兩個丫頭幾句,就把她們打發下去了。
「你不用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一個租來的妾,過個三五年就可以舍掉的人,凡事不必太講究。
「有一點我就是想對你好。」
霜不曉緩緩移回原本眺望遠方的眼光,心里的疑竇更大了。
那疑惑本來只,隨著日子過去,這個老是在她身邊打轉的男人越來越教她起疑。
不論怎麼看都是平凡二宇的臉,她從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背影、那手指的形狀、那走路的姿態,尤其那雙極為有種的眼楮,她都眼熟。
雖然他總是來去匆匆,但是只要她一個不注意,就會發現他用一種帶著微微貪婪與滿滿思念的眼神盯著她看。
一剛開始,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全身起雞皮疙瘩,心弦緊繃,但是他始終沒有其他動作,也就只進來喝喝茶,茶水見底就走人,一點也不嗦,真要聊天,也是安全太平的話題,天氣、行程、田地收成,佃農家的誰生了個壯小子,送來紅滾滾的蛋和油飯,說起日前湖里撈來的吳郭魚好吃,不著邊際說著,打發許多時光。
她想,只要他沒有其他過分的行為,要看就看,聊家常她也可以應付,其實那家子的小壯丁她也看過一眼,挺俊的,油飯也不錯吃,也就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