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垂雲夜幕吃掉了僅有的光亮,風刮過霜不曉單薄的身體,她仍舊專注著手上的活,泥地緩緩的被挖出一個窪子,她壓根沒注意有點點的火光,且為數不少的由遠而近,逐漸往她這里過來。
「夠了,住手,你瘋了嗎?」龐大的身影,蒲扇大的手握住她手中的鏟子,強制她住手。
霜不曉遲鈍的抬起頭來,眼里是一片呆滯、茫然,冷風吹亂了她的發,小臉蒼白如紙,嘴唇一點顏色也沒有。
來人是去而復返的土匪頭子。
「不是要趕路嗎?邊界離這里可還遠的咧,回這里做什麼?你就算把一雙手挖爛了也埋不了那麼多人,你到底有沒有腦筋!真會被你氣死!」他罵聲咧咧,只是那斥責聲里夾雜著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東西,那是他當了土匪後再也不曾在心里洶涌過的東西。
真心實意的關心一個人,不帶任何目的。她說不出話來。
「喂……」
「他們……都幫過……我……不能讓他們躺在這里……我的良心……會……過不去。」眼楮聚焦,認出了人,吶吶的解釋,在寒風中待太久,連嗓子都啞了。
「良心、良心,你都快跟他們並排躺在一起了,還跟老子講良心?良心要真值錢,我腦袋給你!」瞧那身子抖得像落葉似的,不像話!
霜不曉垂下頭,還想要往下挖,鏟子卻不听使喚,「當」的聲滑了下去。手,抖個不停,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試圖用左手抓住右手,一只手不行,兩只,總成吧?可惜,兩只已經疲勞過度的手都不听使換了。
「娘的!」他咒罵道。
她那還叫手嗎?
「還看、還看,你們這群混蛋趕快給老子動手,杵在那里當挺尸啊?誰敢偷懶,今天的入帳就沒他的分,趕快干活去!」他轉頭,惡狠狠的朝拿著能能火把、鋤頭、挖鏟,還有很多工具,圍成半圈的男人們大吼。
男人們模模鼻子,一哄而散。老大今天特別暴躁啊。
霜不曉很累,累得連轉個頭都不容易,但在那些火把的照亮下,她模糊的看見那些土匪分工合作,有的開始挖洞,有的用板車搬運尸首,有的砍樹,把木頭劈成兩半,要替那些人做墓碑。
他們要埋葬這些喪命在他們手里的人。
真是諷刺!
霜不曉何嘗不知道,人是最矛盾的動物,黑的不一定黑透,白的也不見得純然潔白,總有一道灰色的溝橫在中間。
「你給老子過來!」派完工作的人回過頭來吆喝動也不動,呆呆跪坐在泥地上的她,可看她虛弱的模樣,口氣不覺放軟,「站得起來嗎?」
她緩緩點頭,哪知道因為跪坐過久,下肢已經不听使喚,起身時一陣頭暈目眩,人就件後倒了下去。
倒進一雙強壯的臂彎里。
「我把你當妹子,沒有非分之想,你不要以為老子吃你豆腐。」已經稍微知曉她的個性,真的不敢再領教她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霜不曉疲乏的閉眼,點頭。
賊頭扶著她走到大樹下坐著,示意一旁跟著他的嘍羅將火把拿近一些,好讓他看清楚霜不曉的情況。
斑駁火光下的她攤著一雙手,原來是左右手破皮了不知幾回,幾乎血肉饃糊,連破布都黏入血肉中,難怪她痛得連握拳都沒辦法。
「你這樣不行,你需要休息還有治療。」即便是大男人的他,看了這樣子也覺得痛到骨子里去,她居然吭也不吭一聲,她這心性,唁。
「我有你給的金創藥。」雖然疲倦,她仍是逐宇說得清楚。
「金創藥又不是萬靈丹,你以為能泊百病嗎?我山上有個學過醫的,他醫術很不錯,你讓他瞧瞧,瞧瞧,我才心安。」
「我要看著他們入土。」那些曾經照顧過她的人都還沒被安葬,她不放心。
「你不信我,明天你一睡飽我就帶你來看,這樣可以了吧?」
「好吧,我信你就是。」她的聲音細如游絲,幾乎快虛月兌,那山寨,看來還是非得走這一趟的。
這天好長,長得沒有盡頭。
賊頭交代了一聲,抱起已經疲倦到一摟入懷抱就幾乎睡著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山寨而去。
長期的疲勞,再加上焦心過度,霜不曉沒能如願的在身子痊愈以後離開山寨,她在那叫飛虎的寨子住了一個月。
三十天後,她收拾包袱,與賊頭一起下山。
賊頭領著她入城鎮,再由城鎮的海港搭船越過國界,搭的是大船,加上不是月圓潮汐漲期,風浪平穩,一路平安抵達排雲國邊培的一座小城。
兩人在碼頭話別。
「抱歉,我只能送你到這里,我這賊頭身分敏感,在排雲國,就算大街小巷也可見官府通緝我的畫像,我要踏上那土地,就跟自投羅網沒兩樣,你能諒解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接下來的路,她真的要靠自己了。
「謝謝大哥這一路護送,小妹感激不盡,沒齒難忘。」霜不曉深深鞠躬,再多的話都沒辦法表達她內心的感激。
「咱們自己人,說什麼感激!」男人哭很孬,可是他再不走,就孬定了!「三天後我會搭這艘船回始國,這期間你要有事都可以來找我,要不,派人捎個口信也可以。」
她點頭,沒開口書明她並不打算在這小城逗留。
下船後,她要直奔京城。
這一別,這輩子大概沒有再見的機會,但是從鳳京到排雲國,這趟長長的旅行教會了她很多事情,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只要有過一段就好了,其他,隨緣,不用去強求。
「多謝王大姊,後會有期了。」跳下馬車,頭戴帷帽的霜不曉向駕著馬車的中年婦人道謝。
笑開略帶折皺的臉,婦人看不出年紀,但是一開始自我介紹時她說人家都喊她一聲王大娘,是個職業牙人,這次出門是上京城辦事,途經霜不曉上岸的靠誨小城鎮,這才讓她搭上了便車。
兩人一路作伴到京城倒也相談愉快。
「沖著你沿路叫我這聲大姊,我住在青石鎮,有機會到青石來,大姊我作東帶你四處游玩。」她嗓門大,說話也不含蓄。
「一定。」
「就這麼說定嘍!」王大娘爽快利落的甩了馬匹一鞭子,轆轆馬車聲響起,輾起灰塵,遠遠地去了。
站在路邊的霜不曉看著縱橫交錯的大街,原來這里就是掌握排雲國生命動脈樞紐的京城。
她贊嘆的看著、瞧著,只怕兩只眼暗不夠用。
房舍連綿,街道整齊,和鳳京很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這里處處有飛花,處處可見河道和船只,五月不是太熱的季節,恰是排雲國的小麥豐收季節,船道上時時可見工人上貨、卸貨,糧市亦很熱鬧,其他行當也跟著生氣蓬勃。
這里的民風比鳳京開放,路上不是只有男人在做生意,也處處可見女子從事各種行業。
眼前全是安居樂業的老百姓,各種攤子擺開,一片紅紅綠綠,燦爛耀眼。
這模樣,哪像有過流血事件發生,民生凋敝的痕跡?
霜不曉出身宮廷,太清楚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人民要安居,才有繁榮又富有生命力的社會。
要是發生過動亂,少有國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讓社會秩序恢復如常,所以可以推測現在的掌政者應該是個不錯的君王。
她悠悠的閑逛,問了皇宮所在,也問清了該往哪走,道過謝後,她緩緩往最寬闊的一條青石板路走去。
她純粹只想問路,不料順道听了不少閑話。
話說幾年前大皇子奪權,幽禁遜帝和他的愛妃,眼看皇宮內廷就有一場無法避免的內亂,不料他們遠送到始國充當質子的鳳鳴皇于領兵回來勤王,最後,皇後猝死,大皇子下獄,十幾戶高閥外戚抄家流放,如今改朝換代,選賢與能的新王登基,國家強壯,遠景多好又多好……
又說遜帝獲釋以後便和愛妃遷居東大門的宅邸,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王朝代代更替,政局代代不同,哪個宮牆根下沒有埋骨,哪個宮梁上沒有掛過冤魂?
但是前僕後繼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從來沒短少過。
她那無緣的前夫回來勤王,莫非也坐上了那王位?
她對這種沉重的結果沒有太大挖掘的興趣。
皇宮位在整個京城的最中央,爬上坡道遠遠就能見到它巍峨的模樣。
她確信自己是朝著王宮的方向走的,可錯就錯在人生地不熟,鬼使種差的,走的卻是東大門那條路,過了兩座橋,經過兩條長街,一盞荼的時間後,看見了鋪滿綠意的圍牆,朱漆的大門坐著兩只石麒麟,氣派儼然,區額上寫著「鳳府」兩字。
門口侍衛都垂首敬立,目不斜視,可見管教甚嚴。
她沒有趨前,只是站著,許久,侍衛見不對勁,這才來趕人。
她也不解釋,大戶人家門禁本就森嚴,平頭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讓人在這里探頭探腦的。
她能站上這麼一會兒,算是寬容了吧。
最後再看一眼,剛想舉步離開,這時邊門吱聲打開,走出一個人,後面跟著隨從。
看見那人,即便隔著帷帽的薄紗,識人不清,也立刻認出了那人是誰,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麻木遲鈍、熱情消盡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澀的淚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人似乎往她這里看了一眼,讓她心頭一震,撇過頭,加緊腳步離去。
她的腳步輕盈,很快走到街的一頭,準備轉彎。
「不曉?」
她心里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轉到她面前來了,隔著一步的距離。
挽著書生髻,那垂肩的頭發黑得像上漆的生絲,閃閃發亮,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她的臉僵硬得厲害。
那些她以為已經被埋葬、遺忘的事情,突然間鮮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發麻,心口亂跳。
「我以為看錯人,不敢貿然來認,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態,我確定就是你。」他開口,聲音雖然低,但依舊帶著那股柔初的潔越。
她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陽穴,讓自己腦子清醒一點。
「你不舒服?」
她搖頭。
「你怎麼來的?有人送你過來?」鳳鳴試著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卻怎麼看也只是隱隱約約。
「我自己來的。」
他渾身一震,直覺不對。
「公主府出事了?還是皇宮?你呢,你可好?」他也關注著始國的一舉一動,每天快馬呈報,沒听說有動靜。
他那急如星火的樣子讓霜不曉覺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離著千山萬水遠,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無意撞見你,並不是特意來尋你的,」她只是走錯路,想不到會誤打誤撞見到他。
「我厭倦了皇宮,出門後發現外面海闊天空,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才知道以前的我簡直就像條米蟲,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說得都是對的,世界何其遙遠遼闊,我太無知了。」
「不曉……」
他也記得那些在花樹下、太液池畔上課的日子。
「我無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並不是。」並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里也曾有過美麗的回憶,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繪。
「都無所謂了。」她笑得雲淡風輕。
「既然來了,不妨到我父親的府里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遙望一眼,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接觸。
如今花仍好,月仍圓,人卻已經離心。
試著定下心後,再听他的聲音,已經可以漸漸持平的跟他說話,心不再亂跳,聲音也不再顫抖,她想以後會越來趣好的。
也許,當一切都事過境遷,她可以與鳳鳴憶往事把酒言歡。
但不是現在,她還沒足夠的準備。
「你有落腳的地方嗎?」
「還沒決定,走到哪算哪,也許過一陣子在排雲國待膩了就會往別處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面無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樣了。
「我走了。」她不是說說而已,一下子人就走離了一段路。
「霜不曉!」他喊。
她繼續走。
「不曉!」鳳鳴追過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不了,我沒有話要跟你說。」
「你氣我?」
她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暫且還不知,只是,如今你我隔了那麼多的人事、時間,怎麼可能一樣?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還不知道在哪里,無論你問我什麼,我都沒有答案,氣不氣你真有那麼大關系嗎?」
意外看見她的喜悅飛走了,鳳鳴的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很復雜。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傷痛又堅韌的眼神,她已經不是以前他認識的那個霜不曉,是個全新的人。
見她提著輕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漸遠去,連一次頭都沒回,鳳鳴心痛如絞,胸口隱隱作疼,要命的痛苦。
斜風細雨卷著落花的冷香過來,拂衣而過。
他想起床帳被撩開,紅金花鉤下坐著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裝去瓦肆找他的那個少女︰想起只身為自己婚姻而戰的她︰想起暗地為他打點了多少事情的她……
這些他都沒忘,因為太過深刻,瓖進了生命里。
這樣放進生命里的東西怎麼可能拋棄忘記?
「來人。」
「王爺?」距離他幾步逮的小廝應聲,很快來到他跟前。
「跟上去,別讓她發現,我要知道她在哪里落腳,都跟哪些人接觸,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馬上就去。」語畢,幾個縱落後不見了人影。
本來預定的行程取消了。
鳳鳴回到府里,院落甚是幽靜,幾株梧桐花掉了滿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麼一點相似,都是清妍中帶著冷香,那個如梨花白女敕的霜不曉……心中一痛,他從怔忡里回過神,叫人取了酒送來書房,吩咐不許人來擾,逕自坐上圓凳,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天他足不出戶,一直待在書房。掌燈時分,他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個分明。雖然消息少的可憐。
「你說那個王大娘是哪里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爺的封地。」此時的鳳鳴已是謀臣兼武將,手握一半江山。
「你確定?」
「小的向人打听過,沒有錯。」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廝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麼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
「她的臉怎麼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