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以初以為母親悲傷過度,太生氣了,以致語無倫次。
但她清楚地說著︰「我就是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後來不能生育,要跟他離婚,叫他另娶個可以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說我若不要他,他就會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說的嘛。多的是沒父沒母沒家的孩子,我們領養幾個呀,就領養了你們三個。」
以初輕輕倒抽一口氣。
听得他母親又說道︰「誰知道他還是需要有個親生的骨肉。這我了解的嘛。他不該騙我呀,還一騙騙了幾十年,太過分了嘛,你說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對不對?」
以初腦子里繞著偉志說的話。
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這現象很有趣……
他有些為事情的真相倒錯感到啼笑皆非。
「他騙我也罷了,不為他的親生兒子著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著自己父親姓,算什麼呢?私生子嗎?老東西真是老糊涂呵!」
「媽,」以初扳過母親的肩。「爸縱有再多的不是,就事論事就好。你剛剛說的,千萬不要對以華和以欣說。那兩個沖動魯莽的,搞不好離家出走,媽眼淚哭成河,也只會將他們越沖越遠。」
「說什麼?對他們說什麼?以華和以欣干什麼要離家出走?」
以初安撫地按摩她緊崩的肩。「他們倆老吵來吵去斗個沒完,就是都好強,叫他們知道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們的,他們會受不了的。」
「什麼?」于婷大夢初醒般猛眨眼楮。「把我的眼鏡拿來。你說什麼爸爸是人家的?」
以初給她拿來眼鏡,她手忙腳亂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說過的話的作用似的,直盯著他。
「你可別胡說,以初,你們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爾而笑。「是,我知道,媽。」
他母親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論發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適當的發泄之後,立刻雨過天青。
「偉志呢?我們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來找爸爸,無故地被以欣打昏了兩次。」
「以欣打他?」
到樓下時,以初已听完上午發生的事,要不是偉志的事尚待解決,這還是件嚴肅的大事,他真會忍不住地大笑。
經過客廳時,他們發現家里其他成員都在那兒,包括偉志。
案親正一臉嚴肅地向偉志說話。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輕人。你要知道,一聲‘爸’叫出來容易。這個字卻可以毀掉我們整個家庭的和諧關系的。」
「我明白。」偉志歉疚萬分地看過每一個人,特別在于婷臉上停駐了一下。
「我一時月兌口而出,實在是情不自禁,我無意傷害或破壞你們的家。」
「傷害已經造成了。」以華冷冷說。
「我知道你的處境也滿令人同情,可是你就這麼闖進來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以欣倒是听了以初的話後,態度變和緩了。「你要認也慢慢認呀。你想嚇死誰啊!憊好這屋里沒有人心髒病。」
「你們誰也不許怪他!」于婷走到偉志旁邊,瞪著她丈夫。「你不認。我認,從今天這一刻起,偉志是我們婁家的孩子。你幾歲,孩子?」她轉臉問偉志。
他表情變得十分柔和。「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華大,好,現在起,你是婁家的老二。」
則剛一臉的哭笑不得。「太太,你先別亂認什麼老大、老二好不好?這事讓我來處理。」
「你處理了三十幾年,處理得亂七八糟,我認他認定了。」
「他說得明白,要認也不遲。」則剛冷靜而平靜。「年輕人,你父親到底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于婷喊。
「不,我願意回答。」偉志平和地說,目光直視則剛,充滿不可能錯的感情。
「你是我父親。」
「什麼……」則剛嚷起來。
「但,」偉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這里的父親。」
則剛的緊崩松弛了。「听見沒有?你們听見沒有?他說我不是……」他頓住,挑起半邊眉,「不是你‘在這里’的父親?」
「你那一鍋把他敲得更口齒不清了。」以華小聲向以欣埋怨。
「也許敲得太輕,」以欣小聲回道︰「重一點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齒伶俐了。現在補上也不遲。」她躍躍欲試。
以初在她後面抓住她的肩膀。「你待著別動吧!賓還沒闖夠啊?」
「我真的沒法解釋得更清楚詳細了。」偉志面有難色。「我不是來找父親,或來破壞你們,我是……意外來到這的。」
「這句話好熟。」以欣喃喃。
「是啊,我也听過。」以華思考著。
以初臉上的血色在消褪。偉志。他想起來了,他記起誰向他提過這個名字了。
偉志是位科學電腦專家……我的好朋友……他發明了一部時光轉換機……
貶是同一個偉志?所以他吞吞吐吐,無法解釋他的來處?但,父親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個方法求證。
「偉志,」靜靜地,以初筆直望住他。「你不止從事電腦研究,你是一名科學電腦專家,是嗎?」
那雙充滿智慧的眼楮里一閃而過的驚詫光芒,對以初來說,等于是致命的一道閃電。
無庸置疑,他來自恩慈口中的二三○○年。他「意外」來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加道我的工作?」偉志的目光鎖住他的。「只有一個人才可能告訴你。」
「是的。」以初簡答。
兩個人交換、餃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懊像他們很久以前認識似的。以初的家人納悶地來回看他們。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偉志問他,並強調︰「私下,單獨。」
「當然。」以初立即允諾。
「請稍候,我要拿我的東西。」偉志不知該問誰,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請問我在何處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女乃女乃小姐?」
「我去拿。」以欣漲紅著臉走開。
「以初,你們以前認識的?」于婷問。
「他是位科學家,我听人提過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媽,爸不是他的父親,至少是像他說的,在這里,他們沒有父子關系。你應該相信爸,他沒有背叛和欺騙你。」
「謝謝你,兒子。」則剛感動、感激地說,向他妻子伸出雙手。「以初不會騙你吧?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他。」
「誰來敲我一記,掐我一下好不好?」以華一頭霧水地申吟。
「樂于效勞。」正好回來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掐下去。
以華慘叫時,她將裝在袋子里偉志的長褲交給他,四目相交之際,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來撞她的胸口。
「謝謝你,姑女乃女乃小姐。希望我們還會再見。」偉志的聲音充滿真誠的期盼。
以欣這輩子首次在一個男人的深深凝視下。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以初和偉志離開時,他父親把母親拉在身前,輕言細語低哄。他知道母親不會為難父親的,只是無論如何料不到這樁險險造成的家庭悲劇,到頭來成了降臨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車後,偉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車子內部,注視他操作、駕駛的表情和反應,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轍。
「我來猜猜。」以初澀澀地道︰「在你們那里它叫‘鐵籠’,而且完全電腦機動化。」
偉志眸光閃亮。「你不是猜的。上帝,這比我預期還要簡易、迅速。」他十分興奮。「運氣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帶走恩慈。」以初直截了當地說。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是說妻子。她和你結婚了?啊,真快,她才來不久嘛。她嫁給你,所以改名換姓?」
「她本來就是,叫凌恩慈。我們結婚好幾年了。」
偉志不須要思考。「恐怕你弄錯了,就像我看見你父來,認為他是我父親。」
「這不同。」以初十指在方向盤上握緊。「恩慈一直是我的妻子。」
偉志不和他辯駁。「听我告訴你一件事。」他靜靜說︰「事實上我是試管嬰兒。我母親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試管中成形,在實驗室中長大。」
以初震愕無比道︰「你是說,我爸爸曾經捐獻精子給精子庫,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來世紀?但是你怎麼認定他就是你父親?」
「對不起,恕難奉告,這是機密。還有我希望你們能忘記我們來過,因為這是一項失誤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來了。」
「她回來不是出于你或這里其他人的預設或安排。只能說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確定章筠就是你過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寸都是。」
偉志沉吟半響。「介意告訴我凌恩慈出了什麼事嗎?」
必憶那個意外仍會帶給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責,但以初告訴了他。或許。他辛澀地想,他需要一個專業的人,一個和恩慈來自同時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會離開他,或……斬絕他的自欺,讓他認清她終究是他虛無的希望。那麼,也許對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個最終的解月兌。
「我不該說的。」偉志思慮良久後,嘆息道︰「但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個莽撞無知之輩。不錯,我們為章筠做電腦移轉,自中心找來的冷藏體,原本姓名雖已不可查,開始冷藏的時間的確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這位你們借用恩慈身體的移轉者,章筠,是位外科醫生?」
「頂尖的。我這麼說吧,醫學界女性當中,章筠的成就至今無人能及。因此她在飛機失事墜毀之後,被發現腦部活動並未死亡,我們決定傾全力留住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醫學界奇才。」
以初覺得他胸口不停地緊縮,令他呼吸困難。「所以,你專程來帶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這里同樣可以行醫,同樣可以擁有卓越的成就和聲譽。」
「你提到的兩點,以初,章筠並不關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對,她在此也可行醫,問題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實地去看,也想得出這之間的科技的大變化。即使在我們來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鑽研,明天極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這沒法發展的。二三○○年的醫療器材和科技化,不是這個年代的醫學界能想象的。我沒有輕慢的意思。」
以初點頭表示了解。「你們做你所謂的‘腦意識移轉’時,你本人在場?」
「不錯。」
「恩慈若被你們借用了,她此刻應該不在寄存的冷藏室了?」
「這……」偉志無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帶你去見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飛一趟美國,證實你們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我要看她還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曠,你們的‘鐵籠’卻一齊壅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是恩慈初回來時,也有過相同疑惑。」
偉志大笑。「原來你還不相信我的來歷。」
「坦白說,我已經不確定該相信什麼了。自再見到活著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堅持我的信念,不理會、不思考其他,才免于發瘋。」他苦笑承認。
「很抱歉,我沒法說我了解。」偉志衷心地說。「你須要到冷藏室求證的美國有多遠?我們現在可以起飛了嗎?」
「這不是你們的‘鐵籠’,偉志,它不能飛,只能在地面上行駛。」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沒法和我搭飛機出境呢。你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可以領護照。」
偉志听不懂,他聳聳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著。「我先打電話詢問好了。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酒店,可好?」
「抱歉。」
「什麼意思,你們沒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壓著低沉的聲音,擔心恩慈听見。
「根據電腦上的紀錄,尊夫人的冷藏體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單位,屬于最高機密,我們一般職員無從亦無權過問。」
那公式化的刻板聲音令他十分著惱。然而發火無濟于事。事實上,他一听說恩慈冷藏的身體不在保存櫃中。身體已凍結僵硬得發不出火了。
「那麼接給有權過問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體被誰借去,及借去做何用處。」
「主管都開會去了,婁先生。紀錄里有你的電話,等有消息,我們會和你聯絡。」
對方語畢即掛了電話、以初再撥只听到一長串的電腦語音服務,無論如何接不通了。
他們不會和他聯絡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體,此刻就在屋里某處。他應該高興,不管她的意識是章筠或恩慈,她確確實實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紀元醫療,她活過來了。然而他全身竄過陣陣的寒顫,他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絕望。
一如當時失去恩慈之際。
事實擺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她愛他,或說,再度愛上他,他毫不懷疑,然而正如她自己說過,偉志也一再度強調,她不屬于這里,不屬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這個認知撕裂了地。他近乎盲目的走出書房,急迫的要見她。自欺也罷,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覺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兒?」他絕望的叫喚響徹屋子每個角落。
「我在這兒呀,以初。」
當她和他在樓梯中間相遇,他一把擁住她,他擁得她那麼緊,幾乎把她擠碎。
「恩慈……哦,恩慈……思慈……」他呢喃她名字的聲音充滿痛苦,他的雙手緊緊圍住她,仿佛他這一生再也不放開她了。
「怎麼……」她勉強自他緊箍的臂彎仰起臉。「以初,你怎麼了?」
他像看一個夢境般,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
「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是我的。」
「你發什麼瘋?」她在他紛紛密密印在她臉上每個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問︰「誰要帶走我?帶我走去哪里?」
「答應我,恩慈,答應我你絕不會離開我。」他再度將她緊密地擁住。「你要什麼,你需要什麼,我都給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不離開我。」
「叫我章筠?」章筠覺得好笑又驚奇。這個名字不知此時起,竟似乎離她好遠好遠了。「我都已經習慣你們每個人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閃著痛楚的淚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嘆息。他的嘴唇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滑進他們的唇吻中,她感覺到他帶著近似絕望、無助的激情。
當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著她,走進臥室。她的思想開始蒙上一層濃霧。又發生了,她無力地在一絲薄弱的思維中想,只要他們一開始繾綣,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熊熊的燃燒。
兩人的呼吸漸漸平穩之後,以初慢慢把身體挪開,一手愛戀地撫拂她浮著薄薄骯水的肌膚,她美好的曲線。
至少有一點他們沒有騙他,以初想,她的確完全如初,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以初,你在想什麼?」她讀著他復雜的眼神。
「你愛我,你為什麼不肯說?」
他在祈求。章筠無聲地嘆息。她不說出來,因為她不想把他們的感情白熱化。那有點像說了之後,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不僅是以初。還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來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這房子、屋里的每件家具、美麗的花園。然而二三○○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責任,有許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擾的沉默表情撕扯著以初。
「你愛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屬于這里,只要有機會、有可能,你還是要回去你來的地方,毫無猶豫、毫無留戀,是嗎?」
不,不是的。若是一個星期前,或再早些,她會毫無遲疑的肯定回答他。現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給他希望,他還不夠痛苦嗎?
「以初,你……你叫我說什麼好呢?」
他的眼神陰暗了,變得面無表情。「你什麼也不必說。」他下床拿起長褲。
「我有些東西要給你。」他扣好腰帶,穿上襯衫,邊扣著扣子,邊僵著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來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她也愛上了,每次穿上它們,它們就像她的第二層皮膚般親密地裹著她、柔軟地拂著她,歡迎她回來,讓它們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門邊時,以初回來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種看她最後一眼般的空絕。
「這些,我現在還給你。」
章筠迷惑地接過來一個信封,「還給我?」她朝信封內看一眼,把里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遺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頭。「你一直藏著它們?」她不是在指責,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說的是真話,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們只是兩個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愛她,他真真心心的愛她。
當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著她回到山上找她遺失的磁卡時,他是忍著多深的痛呵。熱淚在她眼眶涌動。
以初認罪地點點頭。「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調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個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別,求你,不要不告而別。」
叫出「章筠」這兩個字之後,他的身體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願讓她看見他崩潰,話一方完,他迅速轉身走開。
也是他突然改變的稱呼,叫章筠怔住了。有一剎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誰,仿佛「章筠」于她是個陌生人,和她無關。
她回過神時听到的是砰的關門聲。她跑到他曾獨睡的客房外,舉手正要敲門,里面傳出的沉痛哭聲讓她舉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听過這悲絕的哭聲。她听過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
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丟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過來吧,求你張開眼楮吧……
她閉上眼楮,下巴輕輕顫抖著,放下舉著的手,她顫抖跌撞走到欄桿邊,靠著它,她慢慢吸氣。然後她倏地奔下樓,奔進客廳,停在那幅油畫前,凌恩慈在自畫像中向下對她嫵媚又頑皮地微笑著。
「為什麼?」她問畫像︰「為什麼你要我听見那些聲音?為什麼你要我認為我是你?為什麼?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愛的,就像……我現在和他一樣。如果你真的愛他,你怎麼忍心見他這樣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眼,再也無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頓,痛哭了起來。
餅了一會兒,她難受地往外走。她須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須要擺月兌莫名其妙的陰影。
听到叫她的聲音,章筠停住腳,茫然四望,才知道她離開了屋子,走到山道上來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華在車內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別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車。
「逃詡黑了,你要去哪里?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個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嗎,以華?」
「知道啊。」以華皺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個女人神經兮兮的,你還是離她遠點的好。」
「麻煩你帶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堅決的。
「你找她做什麼呢?」以華嘀嘀咕咕把車開到一條巷子,然後在那掉頭開下山。「她這里,」他指指他的腦袋。「有問題呀。我真奇怪她媽媽和恩慈,她們以前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沒鄰右沒舍的。」
「她一個人住?」
「恩慈在的時候還常常去看她……」他閉了口,察覺他在對著恩慈說恩慈,說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他趕快轉移話題。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發現她哭過。「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說明,便點點頭。
「嘿,奇聞!你們也會吵架?像你們倆,一個終日輕言細語,一個溫溫柔柔的,告訴我,怎麼個吵法?」
眼淚一眨眼間又升上來,章筠把臉轉開。
「哎,告訴你一件趣事。」見氣氛不對,以華馬上再換個話題,用好玩的口氣,他敘述以欣如何一時倉皇又一時發揮起她出人意表的天才,連把闖進他父母家的一個陌生人打昏兩次。
「原來那個倒霉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為他說得不清不楚,差點掀起軒然風波,我媽以為我爸爸另外養了個女人養了三十幾年。鬧了一大場,根本是個誤會。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說話時,開導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問他話,他就改口了。」
以華敲一下方向盤,點著頭。「準是這樣。最後是大哥把那小子帶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愁雲慘霧撥開了。不過我還是想來問問他,他答應那小子什麼條件,才把這事擺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認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發現他說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語,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沒听見。
她為什麼忽然和大哥吵架,接著就要去找念慈?這個問題驀地浮現,以華呆了呆。啊,老天,該不會……凌念慈纏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更有什麼,該是恩慈車禍之後的事吧?她為失去姊姊難過得自殺,大哥為失去愛妻傷心欲絕,兩人安慰,安慰出感情來了?
他憶起了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邊摟著念慈安撫她,她偎著他的情景。他還想起之前他沒有很在意的一個疑惑︰念慈每回自殺,以初總是第一個適時趕到她住的地方。
為什麼數度將念慈自自殺邊緣救回來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驚愕間,到了念慈的住處。
「就是上面那間房子?」章筠問。
他一向開朗的臉沉下來。他點點頭。「我大哥向你承認了?」
章筠以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東西,她黯然點頭。「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剛剛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聯想在一起。」以華太驚詫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初會做對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章筠聳聳肩,那張磁卡和支付卡並不能帶她回去。遺失它們,她著急,因為回去後,在那邊它們是重要證件。
「我去和她談談。」她決定先不想這些,去看看念慈再說。她自見過那女孩,始終對她有份放不下的牽掛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夾在中間,你們比較好說話。我在這兒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沒事。我等你,你若須要我幫忙,叫我一聲。」他想的是萬一神經質的念慈發起瘋,又鬧自殺,恩慈控制不住情況。
屋內沒有燈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零零又冷淒淒的。章筠以為屋內沒人,不過她還是敲了門。
沒人回應,她試探地旋轉門把,門應手而開。她遲疑地跨進門,室內一片漆黑,空氣中的氣味潮濕陰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門邊牆上的開關。
念慈就蜷坐在沙發角落,身體弓得像個球,她用雙臂擋在眼楮前面,遮住突來的亮光,可是並不發出聲音,似乎她不關心來的是誰。
「念慈?」章筠小聲喚她。
她的頭像踫到彈簧似地彈舉起來,身體向已無處可躲的沙發角落沒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我錯了,姊,我錯!你不要抓我!我錯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沒有關系。是我活該。沒有人要我,我習慣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關心你,念慈。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和我談談。」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啞地嘶喊,淚水滾滾而落。「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可憐我!」
「念慈我……」
「帶著你的高貴、你的無私、你的完美,走開!走開!」
章筠不敢前進,念慈的反應和言詞,再度絞痛著她,她望著她,也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深刻的聯系。
「我不要你可憐我,為什麼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聲。「你曾經愛我。你不愛我沒有關系,真的沒有關系,可是請你不要可憐我,我不是可憐蟲,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憐蟲。」
「我仍然愛你呀,念慈。」
「不,你離開我了。你把我丟在山上,讓那些人嘲笑我、欺負我。」她開始抱著自己的身體搖擺,哭得像個無助、無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你還是走了。爸爸生氣,罵我沒出息,沒有用,廢物。他打我,因為我不要你走。我是廢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我好怕,我好怕……」
淚水泉涌而出,顧不了那麼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邊,將她拉過來擁住。
「不怕,念慈。姊在這里,姊沒走啊,姊在這里。」
念慈緊緊抱住她。「你走了,沒人跟我說話,沒人,沒人教我寫字,沒人教我讀書。爸死了,他們說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巴愚蠢害死了。」
「胡說,他們胡說的,念慈,不要听信這些胡言亂語。」
「我會走路了,姊,我現在走路不那麼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遠好遠,跌倒爬起來,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興,念慈。」章筠碎心地溫柔哽咽低語。「我好高興。」
「弟弟死了,他們也怪我。是我的錯,我的錯。」
「他自己不學好、不听勸,怎麼怪你呢?」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我告訴你的星星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念慈仰起淚痕滿布的臉,小女孩的神情不見了,她眼中閃著少女情竇初開的光輝。
「他說我是小星星,他說好多好美的話。」那光輝瞬間消逝。「然後。他也走了。他說抱歉。他說抱歉,那是錯誤。他說那是錯誤。」忽地狂笑起來,但更多眼淚淹沒她瘦小的臉。
「念慈……」
「我懷孕了,他說抱歉。我懷孕了,他說那是錯誤。我懷孕了,他走了。」她說一句,哭一陣,說一句,哭一陣。
章筠小心地拊住她的雙肩,望住她。「念慈,小阿呢?」
「小阿?變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從我身體里流出來。好痛好痛。」淒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會了解,你從來沒有痛過。你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星是不會痛,不了解痛的。」
章筠不自覺地抓緊了十指。「告訴我,念慈,流血之後呢?你怎麼做的?」
「你不了解。」她沒有回答她,搖著頭,繼續喃喃︰「以初了解。除了以前愛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會笑我。他對我好,他了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來。「你發生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了解,他統統了解。他對我好。不要傻,念慈。」她開始學以初的溫柔口氣,重復他對她說的話。「失足一次,可以站起來,重新開始。這和你跌跤站起來,重新起步是一樣的。為自己活。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訴以初,沒告訴姊姊?」
「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你出車禍。我錯了。我沒有和你爭。你不放過我,我不放過我自己。我沒有再自殺。我不會。我要懲罰我自己,病一輩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諒。我不原諒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發,沖進房間,將門砰地關上。章筠沒有過去,她坐在那兒,看著門,腦子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