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若敏被判刑三年,服刑兩年多就出獄,出獄時她二十二歲,然而她的下落不明,就是從她出獄後開始。
這兩年的時間,沒人知道她的下落,當然也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學乖了,至少戒掉了毒癮。
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周遭鄰居都漸漸忘記了這個在何家便當店待了這麼多年的小女孩,盡避偶爾有人提起,但隨即用別的話題掩飾過去,以免讓何欣美傷心。
但是駱家的人都在等,縱使親眼見到那女孩後來失控的模樣,和記憶里乖巧听話的模樣相去甚遠,但身為家人便無法置之不理,心里總希望她可以回來。
而他也是,親手報警抓她,他內心的悲痛更甚,所以他更是耐著性子等,甚至已有打算連自己的人生都投入這漫長的等待。
他的等待不只是為了給那女孩希望,更是為了給他自己希望。
然而就在眾人幾乎都已忘記的此刻,小敏竟出現在眾人面前,何欣美很開心,拉著、纏著就是不肯再讓小敏離開。
左鄰右舍見到莊若敏再度出現,反應都是很負面,每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話里都是懷疑、都是猜測,都是嚴厲指責,甚至還有人回憶起幾年前莊若敏對便當店做的一切——
「她不是被抓去關了嗎?她怎麼還有臉回來啊?」
「就是!你知道幾年前她吸毒吸到頭都壞了,還帶人來便當店鬧!」
「就是,那天我也在場,這女的有多可惡你知不知道,駱家養了她那麼多年,她不報恩就算了,竟然還帶人來要便當!」
「欣美怎麼這麼傻喔……」
「我跟欣美說過,叫她根本不要理她,只要她來就報警……反正又不是親生的,干嘛這麼關心她?」
「養條狗都比養她好!」
「就是……」
不只顧客,連店內的員工都跟著罵,不過這都是因為何欣美已經追了出去,他們才敢大聲批評。
之所以不敢在何欣美面前批評,也不是因為怕她罵,而是怕她傷心,每次只要談到小敏的事,欣美只會連連嘆息,接著就是落淚。
欣美是真的把小敏當女兒,先別說阿桃離開前的付托,這麼多年的相處,她根本無法對小敏的遭遇視若無睹。
店外頭,何欣美站在門口,含著淚沒追上去,因為汪士泉已先出手將人攔了下來。
欣美知道,他們所有人當中就屬士泉的等待最苦,情緒也最復雜,夾雜著歉意、無奈,甚至還有更深的情感。
前方的汪士泉緊緊牽著莊若敏的手,將她往回拉,而她似乎還想掙扎、想逃走,卻敵不過男人更大的力氣。
「我……我不能回去……」
「你以為我會再讓你離開嗎?」這幾年她在勒戒所、在牢里不肯見他,但他至少知道她人在哪里,可是她出獄的這兩年多卻下落不明,她知道他擔憂到幾乎快要發瘋了嗎?
緊緊握住她的手,那種力道讓她感到疼痛,也讓他跟著痛,可是他不能放手,再放手他怕自己會再度落入這些年來不知該不該後悔的掙扎中。
不該後悔,因為他是在救她,所以他也不允許自己後悔,可是說全然不後悔,那也是騙人的,只要想到小敏在勒戒所與牢里所受的苦,甚至想起小敏的母親阿桃的下場,那種後悔幾乎淹沒了他的心。
她知道拉扯在這兩種情緒間的痛苦嗎?
她知道這整件事情里,最痛苦的人不只是她,不只是駱叔和欣美阿姨,也包括他嗎?
她知道嗎?
內心一連幾句痛聲呼喊,讓汪士泉鐵青著臉,硬是將人往回拉,小敏全身無力,只能踉蹌著步伐跟著他走。
「不要拉啦……」
汪士泉假裝沒听到,硬著心,說什麼也要將她帶回便當店,終于來到店門口,何欣美看見小敏臉上蒼白。
「小泉,你不要再拉小敏,小敏快受傷了。」
汪士泉這才驚醒過來,急忙放開手,莊若敏頓時跌坐在地。
他蹲看著她,只見她臉上蒼白,冷汗直冒,嘴唇甚至不斷發抖,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讓汪士泉心疼不已。
「小敏,你不舒服嗎?你覺得怎樣……」話說到一半,汪士泉腦海里像被一道雷打過,突然聯想起什麼,看看她現在的表現實在很像是……
毒癮發作……
她真的有把毒癮戒掉嗎?還是一切只是回到當年而已?
「我好累,好累……」
听著她近乎顫抖的聲音,幾乎是氣若游絲,可說是氣力放盡的模樣,汪士泉決定暫時別再多想,至少將人先留下。
他緊緊抱著她,給她溫暖,「既然累,那就留下,在這里好好休息,我會陪你……別怕,小敏……小泉哥哥在這里……」
「可是……可是……」
「別可是,你好好休息,小泉哥哥會保護你。」
「……」
「睡吧!好好休息……我們再想辦法。」
「小泉哥哥……」
含著淚,淚水卻滑落,就算心里猜測她可能沒戒掉毒癮,卻依舊心疼她,心疼這個傻瓜,就這樣抱著她,好像回到了當年抱著那個可愛又可憐的小敏。
汪士泉就近將小敏抱到便當店二樓的房間,當年何欣美就住在這里,後來嫁給駱子杰,搬到便當店隔壁的透天厝,這里也就空了下來,雖然無人居住,但何欣美定期打掃,倒也還算干淨。
莊若敏躺在床上,汪士泉為她蓋上被子,希望她睡得安穩……她看起來好累,好像走了很遠的路。
「好好睡吧……」這是他在離開床畔前對莊若敏留下的一句話,卻無法真正驅走她心中的擔憂,無法為她帶來好眠。
她睡得極不安穩,好像夢見了許多過往的事,種種過去的記憶都在夢境里翻騰、纏繞,這里頭最多的部分竟是她在勒戒所的記憶,那段痛苦的記憶常常成為她夢境里的畫面,讓她一度以為那段勒戒的痛苦只是一場夢而已,她沒進過勒戒所……
「啊——放我出去……」痛苦的吶喊是這里最常听到的聲音,久而久之,來往的人也都習慣了、麻痹了。
「放你出去繼續吸毒嗎?」
「我……」她痛苦的瞪大眼楮,臉上冷汗直冒,牙齒緊咬下唇,已經咬出血來。
她很痛苦,毒癮幻化成千萬只蟲子啃噬她的身體,讓她痛不欲生。
為了避免她傷害自己,避免過去戒毒者受不了身心痛苦而自殺,于是所方將她綁了起來,只有頸部可以自由活動。
所以莊若敏只能痛苦呼喊、狂叫,借此宣泄自己身體與內心的痛苦,好解壓力。如果連嘴巴都封住,她大概會瘋掉。
「你到底還想不想重新做人?」輔導員站在一旁居高臨下看著她,嘴里挑釁問著。
戒毒不只是身體上的考驗,更是心里上的折磨,如果不能克服心里的脆弱,總有一天還是會走回毒品的懷抱。
「我……」
「你媽就是死在這里的,你想跟她一樣嗎?你不想象個人一樣走出這里嗎?」
或許是當年阿桃在勒戒所自殺的消息太令人震驚,這里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一拿到莊若敏的數據,知道這年紀輕輕的女孩就是那個自殺外籍新娘的親生女兒時,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媽……媽媽……」
「你以為是誰害她的?你以為是誰害你的?」
「我……」
「就是你們自己!」
淚水從她的眼眶滑落,她瞪大眼楮,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痛在胸腔擴散,甚至慢慢超越了毒癮發作時給身體帶來的痛楚。
「有人逼你們吸毒嗎?沒有啊!當初是你們自己決定拿起毒品使用,是你們把自己害得這麼慘,誰害你們了?誰啊?」
「沒有……」
「走進這里來的大部分都是自作自受,只有少部分是被逼的,你看隔壁那個,她被灌毒逼賣婬,她才可憐,你是自作踐!敝誰?」
「啊——」她放聲痛哭,不能自已的放聲哭泣。
她真的……錯了……
本來以為放棄自己可以讓自己得到快樂,至少不用再想起身世的痛苦,可以麻痹自己,沒想到她愚蠢得讓自己走上母親的路。
第二次進來這里,竟然比第一次更痛苦,毒癮盤根錯節,竟然已到了難以刨除的地步。人不成人,哪里說得上快樂?想要忘記自己的身世,忘記母親死于非命的痛苦,卻反而讓自己陷入跟母親一樣的境地。
在越陷越深之前,她還有機會得救嗎?
原來他們是真的想救她……士泉、爸爸、媽媽……打電話報警是為了救她吧……就好像當年打電話報警,是為了救她的親生母親,甚至也為了救當時還是孩子的她吧……
「你要不要撐下去?要不要把毒戒掉?」
張大嘴,雙眼濕透,淚水不斷掉落,毒癮好像稍微退了,痛楚也沒那麼強烈,卻讓她氣力放盡。「我要……」
「那好,咬牙撐著,死也要撐著,撐不下去跟我講,我們有很多辦法幫你;別想不開,一定可以戒掉,只要你想要,一定可以做到。」
「我要……戒掉……」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再活一遍,至少讓她有機會回去當面跟所有人說聲對不起,她讓他們失望了。
「啊——」已經不是痛苦哀嚎,而是放聲痛哭。
人生至此,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只因為一時想不開,只因為一時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放逐自己,讓自己偏離正軌。
對不起,小泉哥哥;對不起,爸爸、媽媽;對不起所有人……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活一遍……
痛苦的記憶都融入夢境中,即便離開了那里,那段記憶已深刻烙印在腦海里,讓她永生難忘,讓她知道這輩子進去兩遍已經夠了,不可以再去!
往後的人生她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少現在,她終于知道過往的一切都是錯,但願還能重新開始。
莊若敏這一覺睡得很沈、很久,久到便當店晚上都打烊了,她還沒醒過來,顯見她有多疲累。
便當店鐵門半掩,何欣美跟著員工急忙將鍋碗瓢盆收拾干淨,既得擔心著小敏的狀況,還得分心應付員工們的關切。
「老板娘,那個小敏真的要留下來喔!」
「當然啊!」
「那她會不會……」
「不會!不會!你們不用擔心,小敏很乖,她已經恢復正常了。」信誓旦旦說著。
「老板娘你確定嗎?」
「確定,我就是確定……」看見汪士泉從二樓走下來,「好啦!你們別說了,別讓小泉听到。」要是讓小泉听到別人對小敏的質疑,他肯定會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