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俠從園子外的拱門轉出來,隔著幾枝新發的花兒和推開的窗,遠遠看見娉婷坐在屋內床邊。
她很瘦,瘦得可憐。滿臉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將笑聲揚到半天的小丫頭,憔悴使人心碎。
何俠掀開珠簾,輕輕跨進房間。過去幾天,他一直守在這屋中,等候娉婷醒來,直到御醫說娉婷這兩日就會醒來時,他卻忽然膽怯起來。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來時的目光,躊躇再三後,他到底還是離開了這房間,在娉婷最有可能醒來的時候。
但該承受的,畢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俠低聲喚著,試探著靠近。
他靈巧聰慧的侍女就在面前,象玉雕的像,只剩形體,沒有靈魂。當初的暖玉溫香何在?曾經那麼親密地靠在他懷里,和他共騎,遠眺征途上一路壯麗景色。這軀體可還有從前的熱度?何俠情不自禁想伸手觸踫。
「別踫我。」讓人寒透心的冷冽,從齒間逸出。
指尖在最後剎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無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視線似與他踫上,又似什麼也看不見。
里面的溫柔、狡黠、靈巧、好奇,統統不在了。何俠只看見藏在里面的寒冷,還有不解和痛心。
何俠悵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變了。」
「娉婷已不是當日的娉婷,」娉婷慘笑,微頓,幽幽問︰「少爺還是當日的少爺嗎?」
何俠傾前,仔細審視娉婷。當日不再,咫尺之間,隔著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嘆了口氣,柔聲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寫字,你磨墨;我舞劍,你彈琴;我去哪你都跟著,離一步也不依。長大後,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我小敬安王的名聲其實有一半是你掙回來的。要是能回到從前,那該多好。」
「從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復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錯,從前我們制出那藥方時,你親口對我說,這藥只毒害小孩,有損天道,我們只能用其當迷藥,不能用來殺人。」
何俠渾身一震,氣到極點,竟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冷冷道︰「從前敬安王府還在,從前我爹娘也還沒有被賊子害死。」
宛如血紅閃電驀然撕裂天空。
「什麼?」娉婷失聲,猛站起來,雙膝發軟,又跌回床邊。
「我敬安王府對歸樂有功無過,已經決定放棄所有歸隱山林,誰料何肅那賊子定要斬盡殺絕。也是我不好,不該兵分兩路,和爹娘分開。何肅,我何俠不報此仇,勢不為人!」他咬牙切齒,點漆眼眸回視娉婷,柔聲道︰「爹娘已去,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最親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爺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養育過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沒有他們,自己會否早在饑寒交迫中成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會否和揚揚赫赫的敬安王府沒有絲毫干系?
那樣,剛剛登記的歸樂大王何肅忘恩負義屠戮功臣的那一場沖天大火與她不會有絲毫干系,她也不會陰差陽錯流落東林,遇上歸樂的死敵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顆芳心,雙手奉上。
思緒隨風遠到千里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里,慈愛的王妃第一次牽著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頭練字的何俠前,笑道︰「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女圭女圭。凍倒在王府門口,就是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
何俠放下筆,只瞅著娉婷笑,央道︰「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一筆畫下去,她成了何俠的侍女、伴讀、玩伴、軍師,有那麼一陣,她甚至差點成為他的側室。
「王爺,少爺教我拿筆啦。」
「王妃說我的琴比少爺彈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听我話好好背兵書,我就告訴王妃去。」
軟聲笑語,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從指尖譏笑著淌泄而去。留不住。
沒有可以回頭的余地,若她不是何俠的侍女,怎會設下計策,將楚北捷誘進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歸樂的契約?
若不是楚北捷代東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歸樂,使何肅再不用擔心邊境犯兵,何肅又怎能輕易調動大軍伏擊敬安王爺成功?
世事環環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這里,娉婷心里空蕩蕩的,連怨恨的力氣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爺恨何肅無可厚非,可為何要和北漠王勾結,害死東林王的兩個兒子?假如東林內亂肅清,北漠立即大禍臨頭。」
何俠憐惜地凝視娉婷,輕嘆︰「不管北漠將來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麼都願意做。」
娉婷劇震,緩緩回視何俠,慘然笑道︰「少爺不是疑心娉婷會向著楚北捷嗎?否則當日也不會在娉婷讓楚北捷立誓不犯歸樂後,生怕娉婷泄漏你們歸隱的住處,逼娉婷離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娉婷還能回到楚北捷身邊嗎?」何俠別過頭,沉聲問︰「娉婷的話,楚北捷還會相信嗎?」
娉婷並沒如何俠估計般震動,只是輕輕問︰「王爺王妃已去,少爺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帶你走,我們歸隱山林,我會讓你過得比當日更好。」
娉婷晶瑩黑眸牢牢盯著何俠,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氣,竟慢慢站了起來,走近細看何俠,仿佛要將他臉上每一根毛發都看清楚。深深望進何俠不見底的瞳中,在唇幾乎貼上唇的距離,娉婷一字一頓道︰「少爺的話,娉婷還會相信嗎?」唇角逸出一絲黯然笑意,轉身沉聲道︰「從娉婷離開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沒有半點干系。何公子請回吧。」
房內驟然安靜。
幾下勉強按捺的深喘後,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珠簾晃動,何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氣,軟倒在椅上。
除了上將軍夫人因為懷了孩子而脾氣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將軍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邊疆不再打仗了,東林賊軍被打跑了,上將軍果然厲害,是北漠的護國大樹。
則尹的上將軍府,因為北漠王接連命人送來的大批賞賜而喜氣洋洋。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小意思,真正的賞賜,大王要等到則尹處理完邊疆兵事回到北崖里再下王令。
陽鳳無心看快把小客廳堆滿的各色金銀珠寶,她一直擔心娉婷不堪刺激會一病不起,這數日見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堅強,按時飲藥進食,也不曾見她暗中哭泣傷身,身體漸漸好起來,總算放心了點。
另一個好消息也臨門,堪布飛書傳來,則尹將于近日啟程回北崖里。
陽鳳拿著則尹的書信,心狂跳起來,不知道則尹回來看見她的肚子,會高興成什麼樣子。縈繞心頭的愁雲散了一半,她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麼起來了?」將熱騰騰的菜放在桌上,陽鳳忙去扶︰「叫你別心急,病是要慢慢條理的。則尹過兩天就回來,我去信囑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尋上好的老參熊膽。」
娉婷搖頭道︰「將養這些天,我該走了。」
陽鳳愕然︰「娉婷,你現在……」嘆了口氣,軟聲道︰「我怎麼放心?」
「你這兒名聲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著陽鳳手,沉聲道︰「我們姐妹一場,你親眼看見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境地的,我給你說幾句知心話,可別忘了。」
陽鳳心里一沉,點頭道︰「你說。」
「政局變動,四國從此多亂。上將軍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時候。還有,」娉婷稍頓,又嘆氣道︰「你要小心何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從前的何俠了。」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東林王兩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陽鳳看一眼早發涼的菜肴,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對。」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陽鳳緊緊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摟在雙掌中,哽咽著道︰「想起你一個女子在外漂泊,我從此怎麼睡得著?歸樂王在懸賞抓你,楚北捷只當他兩個佷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發絲,婷婷立在窗前,遠眺東林的方向。
他們約定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