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諾拿著條狀的床單碎布,一只受傷的手半空里舉著。皇帝的匕首極為鋒利,這一刀下去,傷口不淺,血一直淅淅瀝瀝往下滴,他卻一臉滿不在乎,用嘴餃著布條,熟練地往傷口上纏,一雙眼楮不看傷口,向上挑起,瞅著皇帝,「你怕血嗎?」嘴角甚至還向上揚著。
皇帝被他一問,下意識就道,「朕是天子,什麼都不怕。」
蒼諾嘖嘖搖頭,扯得嘴里的布條也晃了兩下,呵呵笑起來,「你又在我面前朕朕朕的亂嚷。錚兒比朕好听多了,我就想听你說,錚兒不怕,錚兒肚子餓了,錚兒……」
他嘴角咬著布條,說話有點含混,皇帝卻還是听得出個大概,听他自作多情地胡說一氣,當即沉下臉,握著匕首的五指又緊了緊。
契丹那些王族,多半和他們尋常百姓差不多,都不講什麼禮儀階級。
蒼諾說了一陣,才發現自己的傷口還未扎好,低頭去將布條再纏一圈,卻又忍不住抬頭去看皇帝,忽然柔聲道,「你既然不怕血,不如坐過來。」
皇帝听他語氣溫柔,聲音低低的,沙沙啞啞,竟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熱火似的身軀覆蓋在自己身上,似乎連呼氣喘氣都交給了此人,一股熔岩似的熱流頓時從腳底直沖上喉嚨頂,整張臉幾乎燒起來。
實在大為丟臉。
「錚兒?」
明明冤仇多多,怎麼這蒼諾偏能叫得如此親昵?
「……」
「錚兒?」不依不饒的還叫一聲。
「……好。」
皇帝向前試探地走了一步,停了一停,仿佛確定了前面是可以走的,這才邁了步子,平靜地走過來。
蒼諾不料他真會過來,喜出望外,傷口也顧不上包裹了,一雙渾圓大眼透出歡喜,抬頭看著他矜持地走到自己身邊,道,「錚兒,你今天對我真好。」
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抽了抽,似乎要向上揚,「好,朕對你好……」猛地往下一沉,俊臉上即刻籠了一層寒霜,說話之間,腕上已用了十成的力,匕首破風而過,直扔蒼諾胸口。
蒼諾「哎唷」一聲,寒光已經到了眼前,他坐在床上,皇帝離得又近,匕首居高臨下地簌然飛來,要躲開已經來不及。虧他反應奇快,電光火石間低頭張嘴,一口雪白的牙齒竟然穩穩當當把匕首咬住了,可牙床也被撞得一陣巨痛。
蒼諾明白皇帝是有心殺自己的,不禁有點氣惱,傷口也不扎了,嘴里餃著匕首抬頭,目中蓄勁,神光炯然。
昨夜被他抱在懷里壞了個夠本的九五之尊顯然沒有料到他能輕松躲過這一下,俊氣的臉上微顯錯愕。
昨天到底是晚上,太暗了點。此刻近看,晶瑩如雪的肌膚透明似的,襯著兩顆又深又亮的瞳仁,雖說現在有點不安,可那份尊貴怡然的氣度還在,實在教人看著喜歡。
可惜,怎麼一天不見,好像又變得更清瘦了點?
但不管是瘦了還是胖了,都一樣忍不住想親近。
要是日後可以親近,還是叫他胖一點好,抱起來舒服多了。
皇帝本來是盛怒之下出手,等蒼諾從容接了匕首,又抬頭向他掃來,眼光似乎不善,心里才猛然一驚。
我怎麼就這麼魯莽,竟然動起手來?
就算真刺中了他的心窩,契丹那邊又如何肯甘休?
刺不成,更會反遭其害。
和蒼諾炯炯的目光一踫,皇帝心髒猛烈地跳動幾下,差點倒退一步,但帝王的自尊,又迫他站定了身子,冷冷回盯著蒼諾。
不料蒼諾的眼神開始凌厲,後來卻漸漸柔和,過了一會,不但先前的一點怒氣全消了,而且還滿蓄憐愛,痴痴地盯著他看。
皇帝先前不解其意,見他並不反擊,也不生氣,正覺得愕然,後來見他直往自己脖子上瞄,不由渾身寒毛直豎,頓時臉色漲紅,漲紅後又轉了青,壓低聲音怒喝道,「不許看!」
他知道這樣做極丟臉,但還是忍不住舉起手,遮住了在外的一小截脖子。
蒼諾被他一喝,果然乖乖別過臉去,忍住了不再瞧他,只是唇角帶著滿足的笑意,低頭繼續包扎他那倒楣的傷口。
皇帝疑心他又耍花招,退開兩步,冷冷瞅了他一陣。
他站了一會,心里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激動,語氣也變得平和鎮定,字斟句酌地將話說了出來︰「今日之事,朕暫且放你一馬。現在給朕滾回契丹行館,明天,不,今晚朕就下聖旨,讓你們離京。你听著,你犯的是死罪,但看在兩國邦交的份上,朕給你一條生路。」
蒼諾在他說話的空當里,兩三下就把傷口包扎好了。他似乎經常受傷,傷口扎得很好。
「兩國邦交?」蒼諾隨口道,「你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打仗。要不然我今天早上為什麼要我在中原的朋友來把我劫走?就是為了不讓你為難。如果我被抓進你們的天牢,我父王一定會大怒。就算立即放出來也不行,契丹的面子都丟光了,非打仗不可。說起打仗,契丹可不怕天朝。你們兵多,怕死的也多。」
皇帝開始听他說為了自己著想所以讓朋友把自己劫走,微感詫異,但後面的話卻叫人不大高興,沉下臉道,「誰說我們的兵怕死?有不怕死的皇帝,就有不怕死的將軍,就有不怕死的兵。你們契丹自以為軍力強大嗎?天朝雖不想動兵戈,但如果被人欺到門前,也是不會示弱的。」
蒼諾听了,並不說話。
對話中斷,沉默籠罩過來,仿佛壓在心上。
蒼諾低著頭,皇帝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這個蠻族王子心里打著什麼鬼主意。
如果他此刻動手行刺,殺了皇帝後逃出皇宮,傳信給契丹立即趁著天朝喪君而動兵,那該如何是好?
就算他不行刺,回國後在契丹王面前大進小人之言,挑起兵禍,又該如何?
就怕他心底卑鄙,還要將昨晚的事到處宣揚,自己這個九五之尊立即身敗名裂,也只剩自盡讓位一途可走。縱使如此,祖宗的顏面都已丟盡,死了又怎麼去見父王?皇帝越想越心驚,暗恨自己不夠老成,忍不住一時之氣。
蒼諾忽然舉起手,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床褥。
皇帝不明白他的意思,站著沒動。
「坐過來。」
皇帝劍眉一皺,「朕現在不想坐。」
蒼諾又沒了聲。
兩人默默對著,一個坐,一個站,一個低頭無語,一個仰首皺眉,都是滿月復心思。
蒼諾又拍拍床褥。
皇帝不滿道,「朕說了,不想坐。」
「我只和錚兒說話,不和朕說話。」蒼諾悶聲道,「你不過來,我就走啦。我知道你是真的討厭我,真心要殺我的。我不想殺你,又不想被你殺死,只好以後都不見你了。」
皇帝心道,你滾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來天朝。
蒼諾又接著道,「雖然以後都不能見你,但我會天天想你,想一百遍。我每次想你一定會心疼,你在皇宮里,沒有人對你好,像一只沒有娘的小搬羊似的。連我也走了,你又該怎麼辦?算了,是我活該,讓我心疼到死也好。只是……只是你太孤零零了。」
他說得很慢,又不流利,滿口胡說八道,確實不討人喜歡。什麼「天天想你」的輕薄之語,什麼「小搬羊似的」混帳話,皇帝勉強忍著氣听,到了後來,竟漸漸動了容,听見「孤零零」三個字,仿佛誰拿線從心上的小孔穿了過去,說不出的滋味。
皇帝眼瞼往下放了放,掃蒼諾一眼,「你真是蠻族,禮儀……這些話,你不該說的……」驀然想起昨晚他逞強無禮,頓時又覺得自己對他態度過好了,抿了唇,繼續黑著瞼。
「你坐過來嗎?」蒼諾又拍拍床褥。
皇帝瞥他一眼,依舊站得直直的,不肯挪動。
蒼諾舉起手,皇帝以為他惱羞成怒,要反目了,趕緊警惕著凝神。
「這個,送我?」蒼諾端著那柄刺傷他的匕首問。
「嗯?」
送是絕不想送的,但現在要拿回來,卻又不容易。皇帝挑挑眉,蒼諾只當他默許,歡天喜地地把猶帶著血跡的匕首往床單上拭了拭,收進懷里。
「我該走了。」他站起來。
皇帝原先恨不得他立即就消失,听見他坦然說走,又覺得幾分惆悵,冷哼道,「這里是皇宮,你說走就走嗎?」
「我的武功是跟你們天朝人學的,是高手中的高手。」這位王子實在不知道謙虛為何物,拍拍胸膛,「你那些侍衛,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哎,我要走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皇帝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斑喊一聲刺客,把他在這碎尸萬斷,還是來得及的。只是挑起兵禍,如何善後?何況,不知為何,殺他的心又沒有昨夜那麼盛了。
但就這樣眼睜睜讓他從自己眼皮底下走了,自己成了什麼樣的昏君?歷代昏君里,又有誰被男人強要了,還讓仇家大模大樣揚長而去的?
正想著,忽然通體溫暖,被一雙強壯的臂膀緊抱住了。
皇帝還在發愣,蒼諾把頭埋在他的頸窩里,喃喃道,「錚兒,你的眼楮真漂亮,只是太哀傷了。我可不想每次夢見你,都看見你這個模樣。」
皇帝被他抱得腦中一片空白,見他緊貼著自己,一臉痴迷,毫無防備。皇帝動了動,另一把匕首無聲無息地從袖里劃入掌中。這和剛才的匕首是一對的,他都拿了過來,左右袖中各藏一把。
皇帝任蒼諾抱著,緩緩舉起匕首,渾渾噩噩地往蒼諾背上刺去。
蒼諾向來反應極快,皇帝也並不抱什麼刺中的希望,只是本能似的直插下去。蒼諾也正神思恍惚,察覺寒氣靠近,已經來不及了。
匕首入背,直插至柄。
嗤……
朦朧中,匕首隔裂衣料,插入肌肉的聲音傳來,如雷轟耳,驚得皇帝一個激靈,徹底醒了過來。
低頭看去,蒼諾仍舊緊抱著他,不肯松手,臉頰因為巨痛而微微抽搐,唇倔強地抿著,竟然吭都沒有吭一聲。
皇帝驚魂未定,感覺手上有潺潺熱流淌過,才確定已經得手了,松開匕首。
蒼諾高大的身子軟了下來,他生怕外面的侍衛听見重物著地聲,趕緊扶著。可蒼諾不但身形高大,體重也驚人,仿佛石頭似的,皇帝接不住了,只好跪在地上,抱著他的上半身,看他死了沒有。
匕首齊柄插入,但並沒有刺中心髒,蒼諾還沒死,嘴邊擠出苦笑,居然還能說道,「英雄都是死在心愛的人手上的,」
他頓了頓,呼吸已經不暢,目光向上飄移,找到皇帝的眼楮,定定地看住了,「他們都不真心,只有我是真心的,你……你偏偏不領情。天朝……天朝的人真……真……」
他說了兩句,氣息更弱了,停下喘息了很久,才又開口,叮囑道,「我的尸體,你要藏好了,別讓我父王知道。我們的兵,真的比你們……強。你的刀,居……居然有兩把,我真笨。」他似乎覺得有點可笑,喉嚨呵呵笑了兩聲,卻引得鮮血從嘴里噴濺出來。
皇帝抱著他,龍袍上染滿蒼諾溫熱的血,听著蒼諾在自己懷里低聲叮嚀。
血紅得怵目驚心,宛如當日九弟為了玉郎在面前自刎一般。
他的心驟然狂疼起來,感覺懷里的蒼諾忽然不動了,一陣巨大的恐慌籠罩至心頭。
為什麼要下手?
為什麼要下手!
皇帝手忙腳亂地伸手探他的鼻息,好像仍在微微出著氣。
「喂!蒼諾,蒼……」他壓低聲音叫著。
蒼諾仿佛听到了,輕輕掀了掀眼皮。
還活著。
皇帝繃緊的神經稍微松開了一點。他放開蒼諾,擔心地板踫到匕首的刀柄,只好將蒼諾斜放著,隨手把床上的枕頭棉被全部扯了下來,為他墊著。這時候才看清楚,除了自己的龍袍,地上也是一片血跡。要是當時隨手拔了匕首出背,恐怕這里要成血海了。
心髒狠狠地猛撞一下,皇帝將往日千錘百煉出的從容鎮定都用上了,才勉強站起來。
此刻絕不能叫別人進來,萬一蒼諾真死在皇宮,這個禍亂怎麼掩得住?
一定有什麼傷藥。
他蹣跚著走到大櫃前,打開來亂搜一通。里面擺放整齊的東西都被翻出來扔在地上,多數是綢緞刺繡之類的貢品。
又一張刺繡被扔開,一個白色小瓶赫然在目。皇帝伸手就取了過來,看見上面寫著「濟丸」,早不記得是哪里上的供品。
瞧這個模樣,應該是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刀傷。大內的藥,再不濟也不會把人弄死。
反正生死有命,救得了算他命大,救不了是他陽壽已盡。
皇帝微一沉吟,拿著小瓶過來,撬開蒼諾的嘴,把瓶子里的藥丸全倒了進去。見蒼諾沒有咽下,又紆尊去用桌上的雙耳金杯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去。
蒼諾身強力壯,又是習武的人,被喂了一口茶,悠悠醒過來,有了點知覺。他大概知道皇帝在想法救自己,輕聲指點道,「先要止血,你別拔匕首,在匕首旁邊撒……撒一點止血的藥……」
皇帝被他提醒,暗道,果然,先要止血,自己怎麼糊涂了?
站起來在房里繞了兩圈,哪里找的到止血的藥。急切中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小瓶裱字畫用的漿糊,不知是哪個小太監忘記收起起來的。他把漿糊拿了過來,全部倒在傷口上,算是幫忙堵一堵血。
皇帝左右看看,又把扔了一地的上等錦緞繡品撈了兩塊過來,學蒼諾的法子,嗤嗤撕成條狀,幫蒼諾包傷口。
蒼諾又沉又重,傷在背上,還有一柄匕首插著,極難包扎。皇帝一輩子沒有這麼伺候過人,把傷口亂七八糟的包上,已經一身大汗。
蒼諾的聲音忽然傳來,「你給我吃的什麼……什麼藥?」
皇帝循聲看去,又是一愣。
蒼諾受傷後,本來臉色蒼白,此刻卻又恢復紅潤了,只是表情古怪了點。
「你那是……什麼藥?」蒼諾似乎非常難過,咬著牙問。
皇帝見他渾身不耐,掙扎著動彈,向他看去,雖然穿著褲子,也隱約看見里面的東西豎得挺挺的。
皇帝頓時也漲紅了臉。
怎麼居然會是藥?
混帳,藥竟起這麼個糊涂名字,什麼「濟丸」。
原先還疑惑這里為何會放著一瓶藥,想來是小埃子的「貼心」安排,以備主子不時之需的。
皇帝又氣惱又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一懸!有腳步聲靠近。
「主子,吏部尚書任安求見。」小埃子尖聲尖氣的聲音隔門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