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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十六岁 第一章

作者:林如是类别:言情小说

东京今夜微雨,午夜零时二十分。

江曼光站在窗前,望著打在窗子上晕散成流的雨珠。

远处灯火迷眯,在雨夜水染中,所有的色彩与光亮互叠与交层,像似一幅渲染的彩色泼墨,浮荡著彩虹般的底色,一切都带著模糊的样貌。窗底下,沐浴在十五层楼外低低漾动的水光中的,是东京夜的街头;因为雨,一切显得寂静而扑朔迷离。

东京夜雨,一切都停了,只听得见淼淼的水声,人在雨声中。

没想到第一次来就遇到这样一场爱湿的雨,丝丝绵绵,滴滴点点,仿佛会偷偷渗入人的心田。这样的雨,她并不陌生。

就在十六岁那一年,她父亲离开那一晚,她记得就是下著这样的雨,世界在一瞬间被雨水染模糊,灯影晕□,染成彩虹似的梦。那应该是带点悲伤的时刻,但她记得的,却就只那种泼墨似的景色。

东京夜雨,撩起她睽违已久的记忆;说不上伤感,勉强算是一种久别重逢。十六岁,青春最明净的时节,刚开始要感受多菌的人生的各种寒热。这个雨夜,恍惚的将她带回当初那个十六岁;但这样的雨,荒凉的时刻,也让她想起那当时惯在这样冷清的雨夜独自一人坐在“香堤”角落的初初的杨耀。她认识他最初,就从雨开始。而她从不曾想到的,他竟也就像那雨,丝丝绵绵地,点点渗入她的心田。

这会是爱吗为她不禁要问。最不曾想望的变成了最可能。

相较于杨照的固执,亚历山大的侵略性,甚至东堂光一游戏般的真真假假,杨耀的感情默默,姿态也沉默。他从不勉强她什么,一直默默地;她跟他之间,也一直维持著一种情谊上均衡的距离,似爱非爱,有情又非情。她对他的感觉,就像认识一辈子那样的天长地久,但更深一层的,她却没想过。然而,纽约多风的街头,却吹乱了他们之间均衡的距离。

她发现她对他萌起一种奇妙的情愫,也确实感知他对她的感情──不,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的。从一开始,从她和杨照许了约定之时,沉默的杨耀便一直默默守在一旁,始终在那里,默默的等著她回头、将目光转向他,正视到他的存在。

想到此,她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渴望,前所未有的急切,急切的想见到杨耀。她想确切的证实自己这种心情;想明白为什么在纽约时每每洪嘉嘉和杨耀并肩出现时,她会那般的浮躁易怒。她更想知道,为什么她心中会那么想念,明明才刚分开不久……她抱住双肩,将脸埋入臂弯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她对他是如此的想念……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东京和纽约时差十四小时。现在午夜零时,纽约那里是前一天的上午。他会在做什么呢?也许在广场散步,也许才刚要出门,也或者,他已经在往回家的路上。有种种的可能。他知道她这样的想他吗?也会像她这样的想她吗?

心是这般的受煎熬。究竟是为什么为她会这样的想念?

她伸出手,划开玻璃上的雾气,手指无意识的划著。一阵雨珠迎面而来,落在窗璃上,她心中一惊,猛然才发现,窗上竟写满了杨耀的名字。

“杨耀……”她低声喊出来。很低很低,幽幽的像呼唤。

雨声淅沥,轻轻拍打著窗上玻璃。

也许是相思。

一夜的雨,天亮后无声的停了;云层很厚,气色阴阴的,张口吐气似乎就会凝成白雾。江曼光静静地躺著,呼吸著暖里带寒的空气。

她很早就醒了,一直躺著没动。天气实在太冷了。虽然房里的暖气,身体本能的还是感觉到季候的自然寒冷。她总觉得手脚冰冷,好像血液也被凝冻了似。

她又躺了一会。门外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奇怪。

屋子里除了她跟她父亲,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她慢慢坐起来,侧头听了一会,声音隐隐约约的,传递一种奇异的安祥感觉。

走进餐厅,她就闻到一股温暖的香气。厨房是开放式设计,和餐厅相结合。她父亲坐在餐桌旁,正翻著一份英文报纸;炉上的火点著,滚著一锅热汤,烟气袅袅,那股温暖的香味就是从这里飘漾出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正背对著她,搅匀锅里的汤,一边拿著调羹舀了一些汤在小碗上,试味道。

她停住脚步有一点意外,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意外。

“起来了?”江水声发现她,放下报纸,露出笑容,关心的询问:“昨晚睡得好吗?天气有些冷,房里暖气够不够强?如果觉得冷的话,要告诉爸,知道吗?”

江曼光默默点个头。炉前那名女子在江水声说话时已转过身来,两手微叠交放在身前,很郑重且正式地以日本式礼仪朝她弯身十五度,用英语说:“早安,江小姐。我是经理的助理,芭芭拉佐藤。初次见面,你好。”她的英语说得很道地,没有一般日本人惯犯的强调语尾母音的毛病。

她的态度、措词都很正式,江曼光微微一怔,也微微弯身回礼,说:“早安,佐藤小姐。你好。”

她将目光调往桌上,桌子上摆著一盘盘小巧精致的料理、海苔、薰鱼片、脆黄瓜片以及生蛋和味噌汤,典型的传统日本早餐。

她没说话,将视线转向她父亲,带著询问。

“前天接到你的电话,说要到东京,爸太高兴了,什么都忘了准备,所以……”江水声有些尴尬。他跟一般的父亲一样,著心在工作,家事挂零。他看看芭芭拉,说:“芭芭拉是好意过来帮忙的。”父女相聚,跟江曼光说话时,他很自然都用中文。但后面这句话改口用英语,对芭芭拉表示礼貌。

芭芭拉接口说:“本来听经理说,你刚从纽约过来,也许暂时会比较习惯美式早餐。我想了想,就现有的材料做了和式的早餐,如果你不习惯的话,我马上帮你做份三明治。”

“不,这样很好。谢谢你,佐藤小姐。”江曼光连忙接口,不想太麻烦。虽然她那么说,但这顿看起来简单的早餐,做起来其实应该很麻烦,她应该费了不少的时间心思。

“叫我芭芭拉就可以。”芭芭拉解下围裙,关掉炉子的火,盛了一碗味噌汤给江水声。

“你也坐吧,芭芭拉。”江水声接过汤,并没有很刻意的招呼。因为不刻意,就显得平常。

而且,他叫她“芭芭拉”,直接呼叫她的名字,虽然这只是种美式的习惯,但看来两人应该共事不短的时间了。

芭芭拉也不客气,替自己盛了一碗汤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吃著,就坐在江曼光的侧边。江曼光淡淡看她一眼,不算打量。芭芭拉穿著一套剪裁合宜的香奈儿套装,干练中不失妩媚;及肩的半长发,吹著软软起伏的波度,流露著几分女人气,但她脸上的妆明净俐落,线条深刻,气质自信多于谦柔。

“曼光,”江水声很快吃完早餐,看看时间,说:“你好不容易来了,爸应该好好陪你才对,可是,爸最近工作比较忙,抽不出时间,所以……”

“没关系。你忙你的,不必因为我改变你的作息时间。”江曼光倒不在意,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到处逛。

“真对不起。爸希望你跟我一起住,自己却又忙著工作不能陪你……”

“爸,我不是小阿子,你其实不必那么在意。”

这话倒是真的。她已经成人了,她父母对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义务。

江水声顿一下,说:“你刚来,对这里还陌生,我请芭芭拉今天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他转向芭芭拉说:“芭芭拉,那就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经理。我很乐意。”

“那怎么可以。”江曼光说:“佐藤小──嗯,芭芭拉,你不必?我花费时间,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走走看看,没问题的。”

“你不必客气,江小姐。”芭芭拉虽然面带笑容,但语气并没有讨好的意味。

“可是……”

“还是先让芭芭拉带你四处看看吧,曼光。”江水声说:“有她带你,我也比较放心。顺便请她带你到服饰店选焙宴会需要的礼服。”

“宴会为什么宴会?”江曼光觉得很奇怪。

“你忘了?上回爸爸在电话里跟你提过的那件事。”

江曼光微微蹙眉。想起来了。立即瞪大眼睛,说:“你是说相亲?”口气微有些急躁。“爸,我不是说过了,我不──”

“你先别紧张。”江水声比个手势,要她稍安勿躁。“其实也不是什么相亲,是爸想错了。虽然是私人性的聚会,但他们邀请的不只我们,还有其他许多客人,甚至听说还邀请了演艺界的人士。所以,你不必紧张,只是一个寻常的宴会罢了。”

“既然如此,爸你去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连我也要以为”

“这就是社交。”芭芭拉插嘴说:“日本是个很重视家庭形象和价值的国家;虽然说江小姐和经理的工作并没有关系,但江小姐和经理却是一体的。”

也就是说,家庭的凡总,能影响江水声的工作评价。这在一般西方社会以个人努力与能力?取舍的标准的制度下实在很难想像。但这里是日本,有一套不同的标准。当然,江水声处于以能力为主的美商公司不会有这种困扰,不过,由于生意的对象是重视家庭形象价值的日本商社,多少需要入境随俗,何况对方指明欢迎他合家光临。虽说是非正式的宴会,实在也马虎不得。

“这样啊……”江曼光似懂非懂。既然只是一般的宴会,她也无所谓。“不过,我又不会说日语,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不必担心这个,届时只要记得保持微笑就可以。”芭芭拉说。

“芭芭拉说得没错,你不必担心。”江水声说:“那就这么决定。礼服的事就麻烦你了,芭芭拉。我先走了。”

芭芭拉立刻站起来,送江水声到门口,一边递外套,又递公事包,那景况就像日本电视剧里常见的送丈夫出门工作的太太一般。

江曼光安静看著,一边喝著温热的味噌汤。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想法,表情也就不会若有所思,她只是安静地喝著味噌汤。

吃完饭,她很快将碗筷收拾好,芭芭拉走过来,说:“江小姐,你不必忙,我来收拾就可以。”

“这怎么好意思,让你帮忙做早餐已经很过意不去。我爸爸也真是的。”

“你不必客气。收拾工作一向是我在做的。而且,我是自愿来帮忙的。”说这些话时,芭芭拉面对著江曼光,并不是一种说溜嘴什么的口气,而是很清楚她自己在说什么,并且,似乎也在等待江曼光的反应。

江曼光反应缓慢。芭芭拉的姿态并不低,也没有讨好的意味,甚至接近于一种“告知”。她想想才开口,说:“那么,你的工作呢?你没有义务?我导游。”

“我说过,我是自愿的。”芭芭拉很快的回答。可以确定,江曼光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略收拾过后,江曼光换上厚毛外套,圆滚滚又毛绒绒的。对她的打扮,芭芭拉没有以出任何评语,处变不惊,似乎已经很习惯任何奇形异状。江曼光也不觉得自己的穿著有什么触目的,顶多只是俗一些、落伍一点,赶不上时代的潮流。她觉得这样很保暖。她笑一下,坐进芭芭拉的本田汽车。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什么地方?”系好安全带,芭芭拉问。

江曼光摇头。她对东京的认识,只是一些地图上的名词。

“那么,照我安排的行程,你不介意吧?”

“不会。”江曼光回答得很无所谓。

车子悄悄无息的滑出大楼地下停车场,进入青山的街道。

青山一带有许多高级住宅大厦,她父亲住的十五楼公寓,是公司为主管级人员准备的,一切费用由公司负担,算是特别的待遇。

“我会沿著都心一带大概绕过一圈,会花点时间,如果你想在什么地方下车走走看看,尽避告诉我。然后,我们再去用餐,用完餐,再去选焙宴会需要的礼服。”

“好。麻烦你了。”不管芭芭拉说什么,江曼光都点头,似乎都没有异议。

芭芭拉瞧她一眼,说:“我再说一次,江小姐,如果你有什么意见,请尽避告诉我,不必太客气。如果你客气不说的话,我是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江曼光依然一副没异议。她不是意见太多的人,但该反应时她还是会反应。她明白芭芭拉的意思,她要她“有话直说”。只是到目前为止,她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

“这样就好。我说过我是自愿帮忙的,所以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为什么?”江曼光直截了当问:“我可以请问,你跟我父亲共事多久了?”

办色的本田稳稳的滑过表参道,往原宿的方向驶去。芭芭拉沉稳地掌握著方向盘,并没有直接回答,说:“我在日本出生,在美国求学长大。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公司,一直在经理的手底下工作。原本我并不打算回日本,但这次美国总公司人事矣诏将经理调任到日本,我便自动请调,跟著经理到日本分公司。”这些话没有一句回答到江曼光的问题,却很有一些言外之意。

江曼光沉默片刻,像在消化她那些包含在话里头、又藏在意思之外的微妙含意。缓缓才说:“这么说,你跟我父亲应该认识很久了,熟到可以帮他做早饭?”语气很平常,没有太高亢的情绪。

芭芭拉没有立刻回答,抿著唇,直视著前方。奔驰中的本田轻轻悄悄的,宛如没有重量,掠过竹下通口,沿著山手线朝往新宿。闻名的原宿竹下通,从车中惊鸿一瞥,匆匆只见窄窄的一条街道,充斥著五?六彩的缤纷?色。

“我认为经理他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即使是他的女儿。”芭芭拉的态度很直接。东方传统的爱情观,只要是关于男女婚姻,多半和家庭、子女有扯不清的关系。芭芭拉的想法显然很“个人”──即使是身为父母,并不必因为子女的反对而牺牲个人一些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想。”江曼光口气仍然很平常,语调平平的,声音略低。“我爸他有权决定自己的任何事,不需要我的同意。我想还是把话说清楚一点吧。我不是来这里反对什么的,芭芭拉。我并不想打扰我父亲的生活,只是,很不巧的,他刚好是我父亲,我们之间有一些难以避免的牵绊。我也无意干涉什么。不过,恕我冒味,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喜欢我父亲……。”依她看,芭芭拉和她父亲年龄相差有二十岁。

“不我认为年龄与爱情有关。”芭芭拉不以为然。

想想也是。江曼光没有辩驳。她大概明白,芭芭拉之所以自愿这番举动,多少想借机表达立场,并且了解她的想法。她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在东京的街头会因为失去方向而迷路,而需要有人带领,但这样也无所谓,她不坚持什么。

车子经过一处公园,视线宽阔了起来。芭芭拉说:“你往右边看去。那处公园就是新宿御苑。以前是贵族的官邸,皇室聚会的场所,现在开放给大家参观。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了。这样看看就可以。”江曼光不感兴趣的望一眼。

芭芭拉将方向盘打个转,不多时,车子即陷入一幢幢摩天大楼群海中。

“新宿中心大楼、三井大楼、希尔顿饭店、住友大厦、京王广场饭店、东京都政厅……。”芭芭拉一一的介绍。

江曼光不自禁地仰头。似曾相识的天际线。只是,那幢幢的大楼高是高,似乎瞧不出有什么风格特色。她不懂建筑美学,看不出心得。如果杨耀在的话……。

又想起他了。她心中微微一颤,又甜又酸。

“找个地方吃饭吧。西餐好吗?”芭芭拉说。

江曼光不假思索,说:“我想吃拉面。”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了,很怀念。

芭芭拉抿嘴看她一眼。车子打个转,离开摩天大楼区,在一旁商店停下。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找个地方停车。”她让江曼光先下车,回头找地方停车。

站在人来人往的待头,江曼光厚毛外套、落伍陈旧的打扮,并没有引起太骚动的目光。身在大都会就是有这个好处,不管再怎么奇形怪状的打扮,光怪陆离的现象,都不致于太触目。

站了一会,她开始觉得有些冷,视线游移起来。她现在在新宿站西口。新宿东口,穿过靖国通,就是闻名的歌舞妓町。

虽然知道从西口这里根本看不到歌舞妓町的任何样貌,她还是好奇的踮起脚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她收回眺望的姿态,目光一闪,不意扫过待角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身影她觉得极其熟悉,一股似曾相识的暖流涌来。

“杨耀!”她叫起来。

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什么,随即又往前走。

“杨耀──”应该不是杨耀,他不可能会在这里。但她还是立刻追上去。

那人脚步没停,也没回头,错落在人群中,身影时隐时现,像亮度时会改变的变星。

江曼光加快脚步,避开几个迎面撞来的行人,一时失去了那人的踪影,随即在人潮夹缝中瞥到他的身影,匆匆追上去,在他转弯进入街道之前追上了他。

“杨耀!”她抓住他的手臂,稍稍喘气。

那人侧脸过来,面无表情的盯著她。寒澈的眼神,不露情绪的冷清五官,有一种无形的压迫人的力量。

不是。

“对不起……。”江曼光讪讪的放开手。她只会一些很简单的日语,用单字拼凑。

“曼光?!”

几乎在同时,她身后响起一声又惊又喜的不太确信的叫唤。跟著,声音就近在她耳畔,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异和赞叹,还有一股不假思索的热切。

“曼光?!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熟极而流利的英语,她听惯的腔调。那个慵懒懒洋的东堂光一!

“东堂!”她更意外。没想到会这样遇见东堂光一。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东堂光一笑吟吟的,很自然的拥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

怎么可能。江曼光要笑不笑,同时亲吻他的脸颊。然后说:“真像你会说的话。当然是不可能的。”

东堂光一不以为意,仍噙满笑,仔细的打量她。揶揄说:“你怎么穿得像企鹅!”

“会吗?我觉得这样挺保暖的。”

“就是像企鹅。这里可是东京新宿,不是任你我行我素的纽约东村。”

“有什么差别吗?”江曼光不以为然。

“是没什么差别。”东堂光一笑笑的,又将她拉近。“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不管周围怎么变化,你总是很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

江曼光笑笑的,没说话。他不知道,她原来也不是这样的。陈旧的她,一直太压抑,不论生活或感情,总只是默默地等待和随。而现在的她,她自己其实说不出有什么差别,只是有想飞,把一切回归到“自己”这个主体,坚强了许多,也多了一些通气。

东堂光一一直俯低脸看著她,眼神很亲爱。他敛敛笑容,深望她一眼,说:“我早知道你大概不会等我,但你怎么忍心趁我不在时偷偷离开,不告而别?”

说得有几分真情流露。江曼光微微抚触他的脸庞,掠过一丝亲爱的笑容,说:“我又不能永远待在那里,该离开的时候就该离开。”她现在英语能说得很流畅了。两人起伏相近的语调里有一种极和谐的气氛。

“我想差不多该离开了。光一,别忘了,八云祖父还在等我们。”一直被忽略在一旁的那人,突然开口。他说的是日语,江曼光听不懂。东堂光一皱起眉,似乎提醒了他什么。

“对了,曼光,你怎么会认识晴海的?”他刚刚看见他们似乎在交谈。

“啊?”江曼光楞一下,摇头说:“我不认识。刚刚是我认错了人。你们认识吗?”听东堂光一的一的口气,他好像认识对方。

“唔,算是吧。睛海是我堂弟。”东堂光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听他这么说,江曼光对东常晴海点个头。用英语夹杂日语说:“你好,我叫江曼光,是东堂的朋友,刚刚真抱歉。”

东堂晴海冷淡的扫她一眼,语调没有高低起伏,说:“不管你英语能说得多流利,这里是日本,不是纽约伦敦。是日本人,就应该会说纯粹的国语吧。”

他说话时,脸部的线条似乎都不会扯动,基调低冷得如同瓷偶一般,却又吊诡的张满一股迫人的生气,充满了力量,让人不自觉地屏息。那一口标准的东京腔,平缓如水流,冷谈中夹杂著轻蔑的意味。

“晴海,你几时变得跟那个臭老头一样,那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以为只要在日本,得一副东方人的模样就应该是日本人、说日本话?曼光不是日本人,不会说你的国语,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把她跟你知道的那些忸怩作态的日本女圭女圭似的没有主见的女孩混?一谈。曼光跟我在纽约认识,她有见识有个性有主见,比起你们这些食古不化脑袋守旧不通的人要强太多了。”

他霹雳叭啦说得很快,而且是用英语,看得出来,是故意的。东堂晴海丝毫不动声色,还是一口标准纯粹的日语。

“原来她是外国人。我还在觉得奇怪,一个端庄有教养的大和淑女,是不会穿著打扮随便就上街,而且没有羞耻感的在?

目睽睽之下当待和异性搂搂抱抱的。既然她是外国人,又是你的朋友,那也难怪。”这些话从他抿薄如剑锋的口淡淡吐出,反击了东堂光一的挑衅。东堂光一那坑邙溜口的英语,连江曼光听得都稍觉得吃力,对他竟却完全不构成问题。

他的反击是针对东堂光一,吊诡的是,话锋却指向江曼光。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如此的反应,不像他的性格。而且绝无仅有。东堂光一的讶异反倒多于气怒。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睛海。”东堂光一觉得奇怪。

依他了解,东常晴海是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除了祖父八云,他没将任何人看在眼里,周旁的人对他来说可以说是不存在的。虽然他也许表现得谦恭有礼,但他知道,那只是表面,那些对晴海而言根本无任何意义,就像八云那老头严格锻练他们时所训示的,修习剑道最高宗旨所求的“无心”,以求达到与剑合而?一的境界。无心。明海就是那样一种人。他不会对不相干的人情事物动情绪。他甚至不会分心去注意外界的动静。他就是那样一种人。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那张照片上气质粗俗、丑陋的女孩应该就是她了吧?”东堂晴海不理他的质诘,说:“我不懂,你?弃身为东堂家继续人的责任,选择堕落的生活,和这种教养程度低落的人厮混,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我’?”

东堂光一挑挑眉,不怒反笑。“你当然不懂。如果你懂的话,就不会傻傻的听那个臭老头的话。”转而牵住江曼光,说:“我们走吧,曼光。别理他。”

“等等。”东堂晴海挡住他。“你想去哪?你别忘了祖父还在等我们。”

“你就跟八云那老头说我不去了。”东堂光一挥个手,企图挥开东堂晴海的阻碍,拉著江曼光硬穿过去。

东堂晴海再次挡住他。面无表情说:“光一,我劝你最好老实跟我回去,别逼我动粗。”

“哦?你想怎么样?”东堂光一简直有些挑衅。

东堂晴海仍然不?所动,冷漠英悍的脸庞像瓷偶一般没有情结果的波动。“你应该知道我的能耐才对。要将你押请回去,对我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是吗?那你就试试看。”东堂光一知道他并不是夸大,他的确有那个能耐。却挑挑眉,强悍不肯屈服。

“你希望我在这里动手吗?”光听东堂晴海没温度和感度及起伏度的声调,就实在令人有喘不过气的巨大压迫感。江曼光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大概也感觉他们之间发生了某些争执。

“东堂,怎么了?”她问。

“没事,我们走吧。”东堂光一嘴巴说没什么,却紧紧瞪著东堂晴海。真要打起来,他也不会让睛海太好过。论剑术,过去在八云那老头严酷的虐待下,他修习有上段的资格,也学过一些防身的武术,比诸晴海,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当然,睛海这家伙既然敢口出狂言,本领自然不会太差。他明白晴海这个人,如果只有五分的实力,他绝对不会讲十分的满话。狂妄、自负之外,他的骄傲起自于真正的实力。

东堂晴海动也不动,只是无表情的盯著东堂光一。他不想引起骚动。街上人来人往,动手的话,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围观。那是他最讨厌的。

“江小姐!”气氛僵持不下时,突如一声叫唤贸然地插进来,打乱了紧张的氛围。

“芭芭拉。”江曼光回头,看芭芭拉正快步的走向她,一时有些认生,直到她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

“我从停车场饼来,没看到你,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芭芭拉口气有些急。

江曼光道歉并解释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恰巧遇到了认识的朋友。”

“你在东京有认识的朋友?”芭芭拉很意外。

“本来没有。”江曼光轻描淡写,比比东堂光一,说:“东堂光一。我们在纽约认识的。”

“你好,我是芭芭拉佐藤。”芭芭拉很自然主动的伸出手。

“你好。”东堂光一浅浅握住她的手回礼。听江曼光在一旁解释说:“芭芭拉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才刚来,对东京不熟,我父亲请她?我导游。”

芭芭拉将目光转向东堂晴海。江曼光会意,有些困窘。

“啊,不是……他……嗯……。”吞吞吐吐的,不知该怎么说明。

“我不认识她,也不是她的朋友。”东堂晴海自己开口,将关系撇得很清。

芭芭拉微微一楞,很快就恢复自如的表情。她不知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曲折,却聪明的知道没有过问的必要和理由。

“我们可以走了吗?江小姐。”她转向江曼光。

“走去哪呢?”东堂光一抢著开口。“芭芭拉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曼光四处走走。我跟曼光许久不见了,顺便可以叙?旧。你放心,我会平安地送她回去的。”

送她回以为他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江曼光不禁好笑地斜睨著东堂光一。但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他迷人的地方。真真假假间掺著一股温甜。

“我很希望能答应,不过,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很遗憾,无法让你代劳。”芭芭拉看了江曼光一眼。指的是礼服的事。

“下次再聊吧,东堂。”江曼光微微扬起嘴角,不自觉地朝东堂晴海掠过一眼,敏感地觉得他寒澈的眼神的压迫。

“下次什么时候?”东堂光一不死心。

“再看吧。今天是不行了。而且,你也应该有事才对。”

“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重要。”

江曼光笑起来。在纽约时,她已经很习惯东堂光一这种真真假假掺杂的表达方式,并不会太认真。芭芭拉却略略皱起眉,似乎不怎么欣赏他的“轻佻。”

“我想我们该走了,江小姐。”她催促著。

“等等!”东堂光一叫一声,匆匆拉住江曼光。“电话呢?

你往在什么地方?”他笑一下,又一副暧昧不明的表情。“好险,差点给忘了,就这么让你走掉。快快招来。”跟著,两手环住她的手臂,在她脸上轻轻一啄。

说得也是。江曼光又笑起来,回应他的好情调。

“嗯,电话是……”

她停住笑。半张著嘴,傻傻地看著他。

“不会吧?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东堂光一瞪眼看著她。

“对不起。我将电话记在纸条上,没有带出来。”

这听起来像是奇怪的逻辑。但她昨天才刚到,还用不上电话,且一直是将她父亲的电话号码记在字条上,突然要她说出来,她脑袋只有一片空白。

“那么,我把我的──”东堂光一退一步,要将自己的电话给她,话没说完,芭芭拉突然插口,很快地将号码说出来,丝毫没有迟疑停顿。

江曼光淡淡扫她一眼,没说什么,似乎也没有太意外。芭芭拉既然会一大早出现在她父亲的公寓做早餐,那么,她能将她父亲住处的电话倒背如流,也不算什么,不需要太大惊小敝。

“等等。”东堂光一突然说:“芭芭拉小姐,你有带口红吗?能不能借我一下?”

芭芭拉有些狐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将刚买不久的香奈儿口红递给他。

“谢谢。我会买一支新的还你。”东堂光一朝她笑一下,笑得莫测高深。

他月兑下外套,打开口红盖,在自己雪白色的运动衫袖子上画下了十个阿拉伯数字。朱砂似的红?彩烙在雪白色的袖布上,显得异常的鲜艳,而且惊心动魄,让人触目颤心,一颗心狂跳不已。

“东堂!”江曼光轻呼出来。她应该想得到的,这种疯狂的事,东堂光一实在做得出来。

“这样就行了。”东堂光一一脸不在乎的笑。

他是对江曼光笑的。芭芭拉描画得精巧的柳叶眉微锁著,深深打量了他几眼。把一件洛夫罗伦的名牌衣服不当一回事的当白纸涂抹,未免太狂傲了。但也因为如此,她心里不禁对东堂光一?生价值的平断。

“你这样乱来,衣服会很难洗的。”江曼光摇了摇头。

“洗不掉就算了,正好。”东堂光一还是一派漫不在乎。

一旁冷眼旁观的东堂晴海,还是那副没表情的表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不知是习惯,还是无所谓。

“好了,就这样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这次你一定要等我,可别又悄悄的跑掉了。”东堂光一眼里带笑,说得真真假假,俯身亲了亲江曼光的脸颊。

江曼光不置可否,对他笑一下,笑得东堂光一心一颤,蓦然才想起,在纽约时,江曼光不曾有过这样的笑?的。

“曼光!”他惊唤一声。

江曼光已经转身了。回过头来,眼神带询问地望著他。他想也不想,大声说:“你考虑过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问的是圣诞夜,他对她说的那些话。

江曼光没回答,只是看他一眼,对他一笑。一眼、一笑,便走了。看得东堂光一一眼痕恋恋的。

东堂晴海走过来,冷谈地看著江曼光的背影。语丝不带温度的说:“最好你只是在游戏。否则,不管以气质、教养或外表来评断,你的眼光、水准未免也太低了。东堂家的要求是很高的,她连最低的标准都达不到,我劝你最好不要太认真,绝对不会被允许的。”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东堂光一瞪著他,毫不示弱。“还有,你不懂的事最好少开口。你根本不认识曼光,怎么会明白她的好?再者,你尽避自以为优秀,比别人高一等,怎么知道也许在曼光心里,她其实根本没将你当一回事;就像你轻蔑她一样,她根本也不重视你的观感。对她来说,你的观感根本没有存在的重量。”

东堂晴海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告诉你,曼光就是那样的人。”东堂光一平静的语气如刀,刺著东堂晴海高傲的自尊。“与她不相干的,对她?生不了任何意义,她统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对她还是没意义。”

东堂晴海表情依然没变化,也不说话,掉头走开。他这举动,似乎表示他没兴趣再浪费时间下去。他的态度总是这样。

不管再怎么激他撩拨他,他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谈神态,而且无动于衷。

东堂光一站在原处没动。他知道东堂晴海不容易被挑拨,更感觉不出他情绪的变化波动,但这却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坚持没有贯彻始终。他原一直坚持要他回去见八云那老头,甚至不惜动粗,结果却竟丢下他掉头走开。这不像东堂晴海的作风。

他不禁觉得奇怪,皱眉看了东堂晴海的背影一会。衫袖上的那艳丽刺目的口红字张牙舞爪的逼过来,撩去他的眼光。他伸手抚模那些宣言似的红艳记,嘴角微笑微一扯,笑了起来。

应该说偶然呢?还是缘?

遇得可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