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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红娘 第十章 谁是我亲娘

作者:岑凯伦类别:言情小说

子莹的衣服,一直由甘太太料理、设计。今晚元健巴子莹的衣服,也是甘太太的杰作。

子莹穿一身粉红色厘士晚礼服,银白高跟鞋,她身上的全套珍珠首饰,是甘医生夫妇送未来儿媳的礼物,连别针一共七件一套。

元健穿一套浅粉红晚礼服(这种颜色的衣服,元健以前绝不会穿,现在他很懂得顺从母意),白色通花厘士衬衣、银白领带、腰带和袋口巾。他的珍珠袖口扣和带上的珍珠带针也是父母送的。

子莹仍然一头短发,鬓上的橙红色玫瑰和元健襟上的是一对。

小俩口子在迎接客人,元健巴子莹的同学、朋友全都来了。

在子莹大力拉拢下,山秀城追求李爱诗,毛小靖和陈美茜也有来往,独是毛小萱和李明宗格格不入,因此,毛小萱是最不开心的一个。

“子莹今天特别美,从没见过她这样娇媚。”美茜说。

“她将来做新娘子会更美!”李爱诗赞同。

“你们有没有感觉,她和吕元健像学演戏一样?”

“对呀!以前有红楼梦,后来是赤的疑惑,现在是赤的冲击,大团圆结局。二十岁不到,就经历了那幺多!”

“元健对她的痴情很令人感动!”

“哼!”毛小萱冷哼,喃喃地:“我们可被她耍惨了!办娘!”

“你说什幺?”

“没说什幺,我只不过说,子莹是个最搞笑的红娘。”

“是呀!办娘竟然嫁了男主角。”

“妈说,这叫捉媒人上轿。”

毛小萱可不像他们开心,心里才气呢!懊的都让子莹拿走。

“元健真有福气!”山秀城轻叹。

“你这样说,是对子莹余情未了!”毛小萱不以为然:“爱诗又有哪一样不好?”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山秀城忙解释,望住李爱诗。

李爱诗只是浅浅一笑,毛小萱心里更有气:“子莹才是幸运儿,白马王子都被她抓去了!”

“元健本来就属于她的嘛!”美茜说:“万变不离其宗!”

子莹过来,揽住老朋友。

大家称赞她,恭贺她,大家说她最幸福,她也承认了。

只有毛小萱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人多,大家没发觉。

元健带了摄影师过来拍照,拍完照元健走开招呼客人,子莹和同学们说笑,小萱站在子莹身边。

“对不起!小萱。”

“为什幺道歉?”小萱冷冷地问。

“可能因为我自己太幸福,而你……总之,我很抱歉!我原本想帮你的!”

小萱装作若无其事:“我觉得你幸福,太幸福便谈不上。所以,你不必抱歉,其实,我才替你难过!”

“替我难过?”子莹笑起来:“小萱呀!你在开什幺玩笑?”

“我没有心情开玩笑,老同学不开玩笑。”小萱果然板住脸:“是的!以前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你最幸福,因为你有父有母,又有一个英俊的表哥。但现在就不同了,爱诗、美茜和我都有亲生父母,得到父母的爱!”

“我也有父有母,他们更爱我!”

“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吗?不!他们是元健的父母,你只不过是孤儿!”

“孤儿?”她怎幺从未想过自己只不过是个孤儿。

“我们跟你比,我们幸福多了,我们都有父母,有亲哥哥,或者暂时未有理想对象,但你敢打赌我们将来不会遇上个白马王子?”小萱眼看她的脸色后:“但你不同,我敢打赌你永远没有亲生爸爸和妈妈,永远没有亲哥哥,你完全没有自己的家庭,你顶多算是嫁了个好丈夫。但你自己的家呢?没有,你是个没有家的人,甚至连谁是生娘都不知道,一切都取自你未来丈夫。你身世那幺可怜,怎能说自己幸福?你同意我的话吗?啊!对不起,我一向是直言直语。”

“是的!我甚至连怎样来到这世界上都不知道。”子莹的头渐渐垂在胸前:“我太得意忘形,谢谢你提醒我!我应该对生母多点了解,不能一无所知!奇怪,妈妈告诉我时我怎会没想到?听见元健不是我亲生哥哥太开心了?但,怎可以连生母是谁,在哪儿都不闻不问?太不孝,太过分。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我未婚夫的家,我只是个孤儿……孤儿……”

“打令你今晚怎幺了?吃得少,又很少说话。下午你还吱吱喳喳很开心!”元健必心地问。

“也许我有点累,做女主人很累的。”子莹惘然四望:“妈妈呢?舞会开始了不久便不见了她!”

“她也是太累,她为了筹备这个舞会,天天忙,跳了两个舞就脚疼,她回房间休息一会!”

“我去看看妈妈。”

“她没事的,躺躺便好……”

“我很快回来!”

子莹敲门进甘太太的房间,甘太太正靠在床上按摩足部。

“妈妈,你很累?没事吧?”

“没事。”甘太太笑笑:“刚才和陈伯伯跳舞,他不小心一脚踩了下来,我这双是新鞋,又是高跟的,痛得我……我上来舒舒脚,换双鞋子。”

“妈妈,”子莹坐在床边:“我想问你一些事,可不可以?”

“可以,问吧!”

“有关我的身世,我的父母……”

笆太太脸一变,样子很不自然,连按足的手也停住了:“那天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幺?”

“那天我太担心元健,没听清楚,妈妈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可以!不过今天是你和元健的好日子,楼下又一屋子客人,改天再说吧!我们应该到楼下招呼客人!”甘太太忙下床,去拉开鞋柜。

“妈妈。我好想知道,你不告诉我,我没有心情招呼客人。”子莹蹲在甘太太身边,说:“我求求你,妈。”

“好吧!笆太太拿双鞋出来,边穿边说:“那时候虽然是春天,但由于下大雨,又刮着风,天气也突然冷起来。你妈妈抱着你晕倒在我们花园铁门的前面,刚巧你爸爸应酬回来救起她……我们给她喝白兰地;她醒来,我们说送她去医院,她不肯,她吃力地告诉我们一些事,你生父去世后,她身体弱没能力赚钱,又没有亲人,她请求我们收留你,认你做干女。我们因为想念元健,发誓不再生孩子,但,我们的确很喜欢孩子。那时你几个月大,会爬会坐,你活泼美丽,因此,我们正式收养你为女儿。”

“我妈妈呢?”

“送到医院不久便去世了!”

“啊!”子莹轻叹:“我本来是哪家人的孩子?我是说,我爸爸叫什幺名字?做什幺工作?”

“这……”甘太太又变面色,吱吱唔唔:“她没有提,她一直在说你!”

“我叫什幺名字?”

“子莹!”

“甘子莹是你和爸爸商量了一年才替我改这个名字,妈妈你不是说过吗?我本来的名字呢?我亲生父母为我取的名字呢?”

“她,她……她也没说,她好象叫你阿女,你还很小,又不用上学,不用为你急着取名,况且你生父去世,你妈妈哪有心情。”

“唉!我妈就死在医院里没人理,”子莹眼眶一热,泪流满面:“她真是好可怜,怪凄惨的。”

“怎会没人理?她毕竟是我女儿的生母,我们好好安葬了她。”

“真是安葬了?她墓碑上连个姓都没有,或者根本就是一堆黄土?”

“不!”甘太太想了想:“我记起了,十六年前的事呢!年纪大记性不好,唉!我想起来了,后来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个地址,你妈叫蔡太太!”

“那就是说,我生父姓蔡。”

“是呀!你姓蔡的,名字就是蔡阿女!”

“妈妈,我妈葬在哪儿?我想去拜祭她。”子莹头一低:“看看她的坟!”

“这……我看不必了!”

“为什幺?她那幺可怜,这十七年恐怕也没有人拜祭过她。”子莹好心酸:“她毕竟是我的生母啊!拜祭她尽点心意不应该吗?虽然她是我的生母却没有养过我,但那不是她的错,她人都死了怎样照顾我?元健可以接受你们,我有什幺理由不原谅她?”

“我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那是因为……”甘太太欲言又止:“我根本不知道她葬在哪儿。”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的?连她葬在哪儿都不知道?你不是说过好好安葬她吗?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你不要焦虑,我所以不知道,是有原因的,你妈身上的地址原来是你们的家乡,你爸爸也葬在那儿。我们认为把你妈妈和爸爸葬在一起她会喜欢。当时,我是托人办的,把你母亲安葬在家乡。”

“我家乡在哪儿?能够一起拜祭爸爸妈妈最好!”

“我实在不知道。那地址交给办事的人,那人办完事我们就没有再见他,听说他一家都回大陆。大陆那幺大,哪儿找?”

“你连我家乡的地址也记不住吗?”

“真的记不住了。又或者,我存心不去记它想它,甚至要忘记它。”

“为什幺?那是我的根!”子莹很不开心。

“你生母要求我发誓把你当亲女儿,绝对不能泄露你的身世,担心影响你的心理,我答应过她永远保守秘密。既然往事不能重提,忘记它是最好的,对你好,对我们好,也对得起你妈妈,我答应要守诺言。我从未想过要把你的身世揭开,我还记什幺呢?对你的事,不是越少知越好?”

子莹嘟嘟嘴。

“如果不是元健出事,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你不是我亲生的。”甘太太哽咽:“你今天怎幺?老想念你生母,是不是爸妈待你不够好?我做妈妈的哪儿不周到?或是因为你不是我生的,你不想要我这妈妈!”

“不,妈,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很爱我,但,为何人人有父母,唯我独无?”

“你有呀,我和甘医生是你父母!”

“你们是元健的父母,我将来的翁姑,但我始终是孤儿,甚至怎样来到这世界上也不知道。如果我父母仍在世,我也不会不孝顺你和爸爸,你们始终是我养父母。但我真想见见生父生母,那样,我就不是孤儿。我有父有母,甚至还可能有弟妹,那有多好?”

“他们去世十几年,我实在无法知道你家乡的地址。”

“他们去世了,我去拜拜他们,人家问起,我也能说得出我的家,我的出生地。”

“很对不起,子莹,我帮不了你的忙。我真是什幺也不知道,你会恨我吗?”

“不会!既然如此,也只好作罢!”

“我们赶快到楼下,元健一定到处找你!”甘太太猛力拉她出去:“看!元健丙然找来了。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元健,你答应我!”

子莹点了点头。但心里想的是另一套,刚才甘太太神色慌张,必有内因。

元健一直非常留心子莹,他拥紧她一点,问:“为什幺一连跳了两个舞都没说一句话?”

“心烦呀!”

“我们经历了那幺多,排除万难,终于可以定婚,你还心烦?”

“原来人类烦恼的根源,来自四面八方。现在,我是恨我自己的事。”

“现在还分你我,你的事还不是我的事?告诉我,什幺不如意?我们合力去解决。”

“我怀疑爸爸妈妈撒谎,我根本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怎会这样?不可能这样的!”

“为什幺不可能,你承受不住压力要自杀,爸妈爱子情深,便故意编个故事来成全你!”

“但我们现在订婚,兄妹通婚是悲剧,爸妈不会胡来。”

“兄妹是悲是惨,也只是我们的事,与别人无关无损;但你若死了,他们失去儿子,为了挽救爱儿的生命,他们只好这样做。”

“这个我同意,但是,你妈妈写给我爸妈的卖身契,妈给我看过,确有此事!”

“卖身契?我妈把我卖了?”子莹眼眶一红,低叫:“她把我卖了多少钱?”

“不,不,我完全用词不当。你妈妈并没有卖你,她一角钱也没有要。”元健连忙更正,那对子莹心理上影响太大,“她只写了一张纸,发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双方要保守你身世的秘密。”

“妈签了名,你一定看了她的名字,她叫什幺名字?”子莹把元健拉停下来。

“呀!”元健想着:“我记得你母亲的名字被遮盖了,隐约看到……看到最后一个……对了,最后一个是媚字!”

“为什幺爸妈不让你看到我母亲的名字?那多半是假造的!”

“绝对不是。那张纸,是物证,除了物证,还有人证,有人证物证,就决不会有虚构。”

“人证?我母亲送我来时还有人见证?”子莹想到有一线光明:“那人是谁?”

“英姑!”元健冲口而出,又吐了吐舌头:“妈妈叮嘱我不要告诉你,怕节外生枝!”

“英姑?英姑眼看着一切,怪不得她那幺疼我。”

“其实,我也怀疑过爸爸和妈妈编故事来骗我,因此,我追问了一次又一次,妈妈被我烦够了,便告诉我个大概,其实,你是英姑抱回来的……”

“会不会英姑是我妈?”

“绝不可能,你和英姑没有半点相似,我爸爸虽然没见过你妈妈,但那张纸是你妈妈写下又签了字的。不过,英姑一定认识你父母。”

“这幺说,我可能有父有母,他们还生存,没有死,只是妈妈骗我。”子莹摇元健的手:“是不是?”

“也可能他们都去世了,否则,这些年来,他们也应该来看看你!”

“她发了誓不相认的,怎能来?”子莹护住她娘。

“那幺,她是妈的同学,或英姑的亲戚也可以吧?但是,从没有这个人出现过!”

“也许,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又或者,他们答应不再在甘家出现?”

“他们多半已去世,特别是你爸爸,那张契约上他根本没签字。”

“我也没奢望过有父有母。但至少妈妈还生存也可以有个家。”子莹憧憬,她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如果她环境不好,我便去做事赚钱养她!”

“放弃学业太可惜,接她回来大家一起住,他是你妈也就是我妈,由甘家养她也很应该!”

“她若还在就好!”子莹眼睛发亮:“我起码有个生母,不会被人说无父无母无家。”

“谁对你说这种话?”元健诧异。

“刚才小萱问起我的亲生父母,但我却无词以对,她还说感到我可怜,她说有父母才是一个幸福的人。”子莹目视远方。

“唏!妈妈在那边招手叫你!”

“呀!我差点忘了,我答应和源叔叔跳舞的。”子莹握着元健的手:“刚才的话你千万不要跟爸妈说。”

“说也无妨。她不应该骗你说她亲眼看见你妈去世,问个清楚明白也好!”

“对呀!妈妈为什幺要撒谎?”子莹突然又摇摇头:“无论如何,妈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我好。真别告诉她,否则,妈以为我想念生母,对她不满。我不想伤妈的心,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把我当亲女儿般看待,爸爸妈妈都很疼我。元健,你答应啊!”

“好吧!我不提就是了……”

元健不提。但是,子莹都不会放过,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如此渴望找寻生母。当然,毛小萱说话的刺激,是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以甘子莹一向快活的性格,不可能被影响的那幺深。也许太幸福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才激发起她去寻找她不能拥有的。

她打算今晚上向英姑“摊牌”,因为今晚甘医生夫妇单是应酬亲友已够他们忙的了,哪儿还有空闲监视她的“行踪?”

元健那方面更容易办,因为元健太爱她,对她凡事言听计从,无论她做什幺事他必然会支持她。

巴英姑摊牌,她该说些什幺?她聪明,但绝非擅用心计的人,而今晚是很重要的,她一边和亲友跳舞一边在想心事。

她常踩人家的鞋,一个劲地道歉。

“子莹,干吗心不在焉?”

“太开心嘛!今晚我订婚呀!哟!真不好意思,又踩了你。”

“喂!英姑。”

“进来干什幺?”英姑差不多清理好厨房:“今晚由馆子供应自助餐,这儿没有吃的!”

“不吃就不能进来看你吗?”

“别口甜舌滑,你除了吃还懂什幺?”

“人是会长大的!”子莹拉了张椅子坐下,又去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英姑。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子莹马上接上说:“不过,我今晚进来看你,是因为要向你道谢!”

“道谢?你和少爷订婚,我还没送礼呢!”

“我是感谢你十七年前把我抱到甘家来。”

英姑眼一定,停了手,张着嘴巴。

空间一片寂静,只有房间中冰箱发出来的机器声……

“你怎幺会知道?”英姑闭了闭嘴咽一下:“是谁告诉你的?”

“元健的妈妈!”英姑的态度支持她放胆撒谎下去。

“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她又咽下一口水,很意外惊异。

“没有,只说了个大概。她说,你要知道,去问英姑吧!她比我更清楚。妈妈,我是说甘妈妈没骗我吧?”

“没有!我的确比她知道更多。”英姑放好抹布,坐下,叹口气,似乎很累,刚才她还显得精神奕奕,或许往事令她累。

子莹把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你真要知道吗?”

“我要知道!”她很坚决。

“全部?”

“全部!所有一切一切!”

“唉!真是说来话长,一晃二十年了。那时候,你妈妈跟你差不多年纪,也在念中学;但她一向很懒,念书没你一半好,相貌倒是人见人爱,早熟又美丽。太早熟啦,十五、六岁就结交男朋友,拍拖,常瞒住案母在外跳舞玩乐……”

子莹静静地听着。

“当时和你妈最要好的一个男生叫古俊英。这个男孩子白脸型,可能你妈就爱上了他那张脸吧!突然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日,早上吃鱼片粥,你妈吃了两口,便呕吐起来。你外祖母怕她生病,请了个医生回家,一查看,发觉她怀孕一个多月,当时老爷太太很生气,又骂又审又查,你妈终于供出孩子的父亲是古俊英。”

“我就是那孩子,我爸爸是古俊英。”子莹很兴奋:“原来我姓古的。”

“你先别高兴,你不是那幺受欢迎。”

“怎幺?”

“老爷太太不喜欢古俊英,嫌他不出色。老爷太太一直希望你妈妈嫁个门户相当的公子哥儿。所以,他们反对你妈妈和古俊英结婚,并且要他们马上断绝往来。孩子呢!先暗中生下来再作安排。”

“爸爸不争取的吗?”

“哼!他!”英姑不屑的,去倒第二杯茶:“他是个穷学生,一面念书,一面以做家教为生,他连你妈妈都养不起,还说养你?他要你妈堕胎,把你打掉……”

“嘿!他竟然想毁掉我的小命?”

“也没办法,他穷又没本事,他答应你妈,她堕胎后,等他毕业,两人便结婚。你妈不肯,天天吵架,终于两人分手。”

“这幺说,还是妈有人情味。”

“她不敢堕胎,怕危险。就在这时候,胡家表少爷回来度假,因为你妈漂亮,两人一见钟情便订了婚。表少爷还说他一年后大学毕业回来,迎娶你妈。”

“奇怪了,我应该到表少爷家,怎会来了甘家?”

“你真是小阿子。表少爷爱你妈,是因为她漂亮年轻,又以为她是大家闺秀,纯情高贵。如果知道她怀了野种,怎肯娶她?表少爷条件也很好,不会找不到好女孩。”

“那,我怎幺办?”

“当时你的确是你妈、外公和外婆的大难题。他们不赞成你妈堕胎的原因是因为你外婆堕胎后便没得生育;若你妈以后不育,如何去做贤妻良母?特别是表少爷,出身富贵怎能无后,所以的确是想过堕胎,但又取消了。刚巧表少爷要回加拿大读完最后的课程,于是大家便决定把你养下来再送去孤儿院,反正表少爷要一年后才回来!”

“英姑,我……”

“你别叫呀,不留心听可能说到天亮。你妈把你养下来,看你那幺可爱,又不忍心把你送到孤儿院,怕收养你的人家生活不好,令你受苦……”

“这幺说,妈也很疼我的!”子莹拉起舞衣,十分兴奋。

“人世间哪有一个做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骨肉?虎毒不食子啊,何况是人!”英姑叹口气:“你妈是舍不得,但你外公、外婆偏要送,因为表少爷已经有消息要回来了。你妈急得天天在哭,抱紧你不放,怕一松手,就给老爷抱到孤儿院去。”

“我知道妈妈一定很疼爱我,”子莹低声吮饮起来:“我不会一无所有。”

“那时你妈的确很可怜,四面楚歌,带着个BB,父母要她放弃你,未婚夫又快要回来,我看了不忍心不帮助她,她年纪轻,怎担得住?当时甘医生夫妇就住在我们家相隔两条街,我几乎每天买菜都碰见她家佣人,谈起来知道甘先生夫妇很喜欢孩子,但为了纪念失去的儿子他们又决定不再生育。甘医生夫妇家庭环境好,学问好,为人也好,做她的女儿一定非常幸福。你妈想了几晚,决定由我把你抱到甘家,甘太太一看见你就喜欢你,愿意收养你为女儿。但他们怕你妈后悔,你外公、外婆和你妈也怕甘家不能保守秘密,会因你的身世而破坏你妈一生幸福,于是甘医生夫妇和你妈签了字,发过誓,双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揭露你的身世,那两份契甘医生夫妇和你妈都签了名,当时还有个律师见证。”

“我爸爸呢?他不签名是因为他舍不得我?”

“古俊英!你别提他了,他真是个负心的人。你妈和他分手不久就有个有钱太太资助他拍戏,你还未出世,他已经和那富婆结婚,到外地去了。”

“他现在在哪儿!”毕竟是生父。

“谁知道!早就没有消息,十年前有人见他在英国和个男人在一起。唉!十年无声无息了。”

“但我毕竟是姓古的。英姑,我本来叫什幺名字?”

“你没有名字,大家就叫女女,你的名字由甘家改的,你妈也同意。”

“那我应该叫古子莹。英姑,我妈呢!她好吗?”

“就在这儿。她很好,幸福阔少女乃,表少爷待她非常好,婚后养一儿一女。一家四口不知道有多美满,你妈养尊处优,还很美丽。”

“外公外婆呢?”

“死了五、六年了!”

“你常和我妈见面?”

“不用做工吗?哪有时间?去买菜途中也碰到过她好多次。”

“英姑,我不明白,你本来是我妈家佣人,怎会来了甘家?”

“都因为你!”

“我?”

“甘太太要为你请个保姆,你妈希望有个人带大你,便要求你外婆让我到甘家带你。我最初来甘家是做保姆的,后来你上学,甘家的佣人又要退休,我才变了全职佣人。”

“妈妈真的很爱我!”

“她应该的,她是你生母呀!她把你送给人家养已经很不应该,表少爷若爱她应该也接受你!”

“妈也有苦衷!”子莹忙护住亲娘:“你不是说她年纪小,爸又不理她,跟人跑了,她也不知道她表哥肯不肯要我啊!你刚才也说,妈的表哥知道妈不是纯情少女,便不会要她的!”

英姑摇摇头,无限感慨。

“英姑!我妈住在哪儿?”

“她就在……”英姑忽然皱起眉,说:“你问这个干什幺?”

“我很想见见我妈。”

“不行,不行!”英姑摇着十个指头说:“绝对不行,甘医生夫妇和你妈都发过誓要对你的身世保密。”

“他们的确没有说过什幺,都是你告诉我的。”

“啊!奸的由我来扮。”

“我不是这意思,但你没有发誓,你说什幺都没有人会怪你。”

“没人怪才希奇!我几十岁可不是十七、八岁,一点秘密都保不住,还像一个人?如果不是甘太太批准你问我,我才不会哼半个字。”

子莹嘟嘟嘴:“不说算了!反正我爸爸叫古俊英你都说了,你不在乎告诉我妈妈的名字吧?”

“曾绮媚,你看过那张契约,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我根本没看过那张纸,元健才看过,妈妈告诉我,我生父母都死了,是元健版诉我你把我送来甘家的。”

“你……你这小东西真坏!”英姑咬牙指着她:“套我的话!唉我!”

“我有权知道我的身世。”

“太太知道会怪我多嘴!”

“那我们都不再提就是了。”

“你呀……”

“莹莹!莹莹!”元健找来:“你怎会在厨房?我几乎翻转整间屋子!”

“外面的冻饮越喝越渴,进来叫英姑冲壶中国茶;好香的,要不要喝一杯?还有吗?英姑。”

“有!”英姑无精打彩,倒了杯茶给元健。唉!她今晚给这个孩子玩死了!“唔,真是好香,喝了舒服。”元健拖起子莹的手:“陈伯伯他们年纪大一点的要走了。妈妈叫你去送客,我们回客厅吧!”

“好的。”子莹到厨房门口回转头:“英姑,我们下次再聊!”

“聊你的头。”英姑没好气。

元健轻拥子莹的腰:“英姑的面色似乎不大好。”

“她肢痒啊!你又不请她跳舞!”

“乱讲!”元健艾笑吻她的头。

由暑假到开课升上F7,子莹一直对生母曾绮媚念念不忘。

特别是看见毛小萱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她马上想起自己的母亲。

纵然毛小萱她们是无意的,她也非常感慨。

特别是,元健上大学后,搬到学校宿舍去住,由星期一到星期五。子莹吃过饭做完功课,一个人闷在房间便胡思乱想。

她知道生母是位美妇人。

她深信生母是爱她的。

母女相认的场面,一定很感人。

她告诉自己,她并不比人差,虽然她生父不知去向,是个负心郎,起码,她知道谁是她生父。

她有生母,有同母异父的弟妹,她是大姐。

她有未来翁姑,有未婚夫,她不比别人差,不比别人少拥有。

当然,她最大的愿望是和生母相认,能拥抱她一下,靠靠她也好。

她深信她的生母比毛小萱,李爱诗和陈美茜的母亲都年轻,漂亮。

她为此很骄傲。

常常幻想,常常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

她真是好想好想和曾绮媚相会。

去求英姑,她就是摇头,怎也不答应。

“子莹喜欢吱吱喳喳。太太,你有没有发觉,近来她沉静了。”甘先生说。

“人会长大的,她十八岁,不是小阿子了,还整天笑,整天吵闹?”甘太太说:“况且,她也做了人家的未婚妻,距离为人妻子还有多少年?沉静是表示她懂事。”

“我还以为她知道我们不是她亲生父母会失望。”

“有什幺好失望的。我们一向疼她,虽非亲生,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一样少了她,亲生父母,也未必那幺周到、疼爱。”

“你不是说她追问她生母的情况?”

“也只是她和元健订婚那一晚。好奇是人的天性,我什幺也没告诉她,以后她也没有提起。”

笆太太不以为然,她做什幺都对得住良心。

“本来我们不应该揭露她的身世,若不是为了元健!”甘医生轻叹一口气。

“是的,幸而她爱元健,她也希望做元健的太太,她得到的应该比失去多。”

“以后尽量对她更好。”

“当然,双重身份两份爱,她既是女儿,也是媳妇。”

“这样的儿媳妇应该是最合心意的!”

“是啊!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婆媳或翁媳纷争,因为感情从小已建立!”甘太太想想就笑:“他们永远不会要求二人世界,女儿都亲父母。”

“我们真是好运,嗯?”

“就是嘛……”

“英姑,你的心是铁造的呀!我天天求你你都不理!”

“我心是肉做的,就因为人心肉做,我不能做对不起老爷太太的事。”

“我知道生母在哪儿是不会影响爸爸妈妈,他们始终是我翁姑,难道元健也不爱吗?”

“既然老爷太太疼惜你,少爷当你如珠如宝,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啊!去见见亲生母亲也犯法?”

“不犯法,但老爷和太太会怎样想,养你十八年,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英姑,我做错什幺?我只希望见一见生母,又不是跑掉了不回来。生母认不认我,还是一个问题呢!”

“多半不会和你相认,她结婚时,告诉表少爷是黄花闺女,怎会跑出一个十八岁女儿。”

“我当然希望她肯认我,”子莹发愁地垂下眼皮:“她不肯认,见见她也好,她毕竟是我生母,有人问起,我也能说得出,我生母是什幺样子,连生母都没见过,真是死也不瞑目。”

“若是她死了呢?”英姑内心,其实也为她难过。

“但是她还在世呀!而且同在一个城市。人家万里寻亲也要去找,我近在眼前也见不到,你叫我怎样向同学朋友交待!”

“大家知道甘医生和甘太太是你的爸爸妈妈。”

“他们不是,大家都知道不是。如果他们是,我就不会被人看不起。他们是元健的父母,我的未来翁姑,但不是父母,我好象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子莹眼红红地说:“我不想做孤儿,根本我生母还在人世。”

英姑看她那样子,她也鼻子一酸:“你真是只想见见她便满足?”

“能够相认更好,不过见见她我也会满足了。”子莹手背一擦眼,突然眼睛一亮问:“英姑,你肯告诉我我妈住在哪儿?”

“那不行,你突然跑到她家,吓死表少爷、也吓死你妈,你不声不响地出现,可能令她家变。”英姑用力摇手:“追究起来我可大罪,不守信用又乱来,你妈会恨我,甘医生夫妇也会怪我。你绝对不可以跑去找她,但是,如果你只想见见她,我还可以帮你的忙!”

“英姑!”子莹毫不考虑:“我只想见见她,我答应你不去找她。我怎样才可以见到她?”

英姑心软:“如果你不闹事,只想见见你妈,那……”

“我答应,我一向守信用的,是不是?”子莹几乎跪在地上:“英姑,你帮我一次,我求你!”

“她的儿女在美国贵族学校念小学,她有空会去接孩子下课。”

“她的孩子什幺时候下课?”

“三点,跟你一样!你的学校距离那间学校很远,坐地铁再转巴士,也要差不多四十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英姑摇摇头:“时间不合。”

“谢谢英姑!”子莹很开心,握了握英姑的手臂:“难题由我去解决……”

“爱诗,别忘了为我请假。”子莹边吃饭盒边说。

“你真的要去?”

“唔!上完第一节便赶去。P-E嘛!少上一课没损失,星期一下了课我补做运动就是了!”

“你还记着毛小萱跟你说的话?”爱诗放下匙羹叹气。

“不可以忘记的!”

“她太过分,不开心也不该讲那些话。子莹,你原谅她,她可能太失望,受了打击乱讲。”

“也不算胡说八道。人皆有母,我又不是大石爆出来的,也不能硬认翁姑作亲娘。”

“世伯伯母对你不是挺宝贝吗?”

“你们都这样说,好象我是个不知足的人。我嫁了元健,便和他们生活一辈子。”子莹最近心里很闷,呼那幺一下:“如果我知道亲生父母都死去,我会大哭一场,伤心一个半月。但如今生母仍在世,我当然希望能见见她。没有人不想知道父母的庐山真面目。就算没孝心,好奇总有吧!”

“说得也对!”爱诗点一下头,瓢一羹饭进嘴里:“不过,你是否冒失一点?旷两堂课赶去,她又不是天天接放学。”“我和元健商量过了,本来我星期一便想去,刚巧星期一又有测验。而且我们计算过了,我妈多半会星期五去接放学,因为星期六孩子不用上课,她接了孩子,找他们爸爸,一起去吃茶找节目。所以,她今天一定会去学校!”

“怎幺,你连这些也和元健说?他不担心吗?”

“我和元健由表兄妹到兄妹、未婚夫妇。我们之间一向没有秘密,坦诚相见。元健对我很好,总站在我这一边,他担心什幺?”

“若你和你生母相认呢?”

“不会的!”她心里倒是想说:“就算相认,我也不会连未婚夫也不要。生母和情人没抵触,我始终是甘家的人,我不会扔下他的爸妈跑掉。”

“你从没有见过她,有她的相片吗?怎样认人?”

“没有,英姑没骗我,她真的没有我生母的相片。但是,她已经把我妈的样子告诉我,又告诉她那车和车牌。元健有天没课去看过,的确有那辆车,二时五十分左右便到。去接放学的人多半是菲佣、女佣或外国女人,我应该很容易把我妈认出来!”

“元健见到她没有?”

“没有。元健去过两次都没见到,所以我们才认定今天她一定会去。”

她们吃了饭边散步边喝汽水。子莹问:“你和秀城怎样?”

“还不是老样子。星期六星期日吃饭看戏。我知道他在外面还有女朋友,他对我没有对你好!”

“爱诗,你别误会……”

“你不要紧张。我对他也没对元健懊,大家心中有数。做朋友嘛!别要求太多,有个男朋友支撑场面算了。美茜和毛小靖才进展得很快,他们太相近了,都动,又爱玩,天天闹在一起!”

“怪不得最近见她,她总是很匆忙,连午饭也没有跟我们一起吃,她午餐时间忙什幺?”

“一边吃三文治、汉堡包,一面打电话……真是好忙!”

“小萱呢?”

“大概气还没有下。怪人,她误会你要她……我劝她一次又一次,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吃午饭也躲起来。”

“她一个人好寂寞的,爱诗,以后你不用陪我了,多陪她吧!”

“我没打算陪谁,大家一起吃最好,你不介意小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当然不介意,我们四个人本来就常在一起。”

“那,等她不介意,想通了,我们再在一起吧!”

子莹一上完英文课,便飞奔前往那间在半山的美国人开办的学校。

校门外有些木凳,她坐得远一点,但视线守住每一辆车驶进来。

半山的风特别凉,秋深了。子莹穿上灰色校服,二时五十六分,那辆劳斯莱斯驶过来,停住了!

子莹瞪大了眼睛,那儿看不到车里的人,她跑到另一边去……呀!看到了,看到了,车里果然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哎!她真是好漂亮,粉白的脸,长长的凤眼,小小办艳的樱桃嘴,一头乌亮的秀发,美得像画中人,真正如假包换的杏脸桃腮。

三点正,学校的铁大门打开,她马上下车,刚巧和子莹打了个照面。

见子莹目瞪口呆地傻盯着她,她微微一笑。

暴!一笑倾城,迷死人啦!

她向校门走去,穿一袭白色洋裙,外面一件紫、银间条的外套,紫色高跟鞋,走路婀娜多姿。

身材高挑,完全没有中年发福,但也没有缩水收干,就是适中,就是美……由头发到小腿都美。

“妈咪!”一对可爱的小童跑出来。大的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十岁左右吧!戴个眼镜很有趣。

旁边是个女娃,大概八九岁,也是白白胖胖的,一张苹果脸,马尾上面一只女圭女圭头的得意发饰,这女孩真有点像子莹,都是那种可爱型。

三个都没妈咪长得美,可惜!

曾绮媚跟他们谈,突然弯腰低头,男孩在她左脸上吻了一下,女孩也吻了她右边的脸。

曾绮媚把一双子女拥进怀里。

子莹突然心一热,好羡慕两个小阿,她好想也奔上去让曾绮媚拥抱。

曾绮媚一手牵一个孩子走过来,司机已经开了车门,曾绮媚亲自先把女儿抱上车,然后才用力地抱儿子,她气呼呼,儿子哈哈乐笑,她真幸福!

最后曾绮媚才上车,她坐下来无意中望向外又接触到子莹的视线。这回子莹先对她笑,她也回一个友善的微笑。

她很高兴,风度又好!

汽车开走了,子莹目送那辆汽车,由一条线到一个点。

学生、家长、佣人渐散,汽车也开剩了几辆,校门已关上一半。

她还呆呆地站在那儿。

动都不动,像化石一样!

怎也想不到有个那幺美丽的生母,让同学看见,他们一定羡慕死,她自己也爱慕到心坎里。

她头被人轻拍两下。

“好……”她惊喜旋头,原来是元健。

“你怎幺来了?”她好倦,垂下了头。

“赶来看你呀!急死人!”元健为她接过背囊书包:“星期五下午有三堂,下了课还有实习。急得我要命,三点二十分,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去。”

“没有,风凉水冷,这儿空气好嘛!”

“看见你妈没有?”

“看见了!”她拉了一片树叶,那开始转红的枫叶。

“那幺好运,第一次就看见了。”元健替她开心:“她怎样?有没有看清楚?”

“当然看清楚,我们差点没碰上脸。”子莹一脸的倾慕:“她好美!我是说我妈妈好美,像图画里的美人儿,粉雕玉琢一样,人又年轻,她又一点也不像我妈,像我姐姐。我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她比我美好多好多,但我知道她真是我妈,因为她女儿像我。”

“你也很美,花有好多种,各花入各眼。”元健握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我认为你是最美,也不相信有人比你更可爱。”

“你没见过她,根本不知道怎样才算美。我?跟她比?没得比了,她是真真正正的美,比李爱诗美许多。”

“我并不认为李爱诗比你美。”

“但你如果见过我妈,你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她真是美人儿。”子莹微侧着头仍在想:“有一个这样漂亮的母亲真光彩。”

“其实,我妈妈也很美。”

“是呀,生母那幺美,养母也美,我应该觉得幸福。”

“不是养母。”元健点一下她的脸:“是女乃女乃。”

“对!女乃女乃。”子莹笑,近月以来,这是她由衷的笑:“刚才我看见她的子女跑过去拥抱她叫妈咪,我好激动,几乎也想跑上前投进她怀里叫妈咪。”

“你可以这样做,她本来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不行!”子莹的笑容又凝住了:“我答应过英姑只来看她。我不能出卖英姑,不能令妈妈——我的翁姑变成不守信的人。还有,我突然上去相认,可能会破坏她家庭,她的丈夫并不知道她生过孩子。而且她的孩子很年幼,她也像个三十不到的美丽少妇,突然跑出来一个十八岁人高马大的女儿来,吓死人,可能还会连累她。”

“莹莹,”元健欣赏地看着她:“你真正成长了,懂得为人设想!”

“我是长大嘛!都拿成人身份证了。而且多想想,人就会聪明,我真的不忍心破坏她的幸福!”

“莹莹,今天星期五,反正我要回家,我们到外面吃饭看戏。你的功课明天做好不好?”元健怕莹莹感触多。她近来的转变,反而令元健担心,她太乖、太沉静了……

曾绮媚又看见那女孩子一直望住她,目光随她来来去去地转。

她不认识她,她也极少和陌生人打交道,每次来接孩子便只接孩子,甚至连其它家长,她也极少和她们交谈。

但是,她见过这女孩子三次,不知道是否母爱天性,母女心灵相通,她第一次觉得这女孩子很顺眼,又似曾相识;第二次发觉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像她小女儿;第三次竟然有点喜欢她。

当她送了子女上车,她上车前回转头,又接触到她的视线;于是她停下来,转身,很温柔地问:“你家在附近吗?要不要送你一程?”

“我……”子莹开心得说不出话。

她跟她说话,她妈妈跟她说话呢!惫愿意送她一程。太好了,太好了!

“要不要?”她还是那幺温柔。

“不,谢谢你,真多谢你。或者,我想,是的,不顺路,太麻烦你!”子莹兴奋地语无伦次。

“你家到底在哪儿?”

“很远,对面海,九龙塘。”

“现在交通四通八达,”她转身弯腰,上半身进车厢:“我们送位姐姐回家,顺便游车河兜兜风好不好?反正今天爹爹要开会,我们不用去接他!”

“好的,妈咪!”两个小阿子一起说。

曾绮媚再面对子莹:“上车吧!大家都欢迎你。由这儿乘公共车回家,可要花不少时间!”

“谢谢!”子莹不再推拒了。是曾绮媚主动接近她,不是她上前相认,她可没有对不起英姑。

她心花怒放地上了车,连约了三时二十分在这儿等元健都忘记了。

子莹坐在曾绮媚身边,不时用眼偷看她,沾沾自喜,偶然曾绮媚回看她,她就有点不自然;拉拉校服裙,两只手平放在膝上。

“我一连三个星期五都看见你。”

“是的,我一共来了三次。”

“最初我以为你是来接弟妹的。”

“我没有弟妹?”

“独生女?”

“嗯!”

“你爸妈一定很疼你。”

“我不知道。我爸爸在我未出生的时候,便扔下我们母女和别人结婚。”

“你和你妈妈两人相依为命?”

“我妈,我妈……”子莹看了她一眼:“我妈另外嫁了人,她有自己的丈夫和子女!”

“那,只有你一个人?”她很意外,又有点关心:“你是个孤儿?”

“也可以这样说,我没有亲生父母!”

她皱皱眉头:“九龙塘有孤儿院吗?”

“我和我养父母、他们的儿子一起住。”

“啊!你被人收养了。”

“也不是,是我生母送给他们的。”

“你很可爱,你生母怎舍得你?”

“因为她要结婚,她的新丈夫不喜欢她生过孩子。”

“那个男人太自私了,他爱你母亲就应该也爱你,这叫爱屋及乌,怎可以令人骨肉分离?”

“你也认为应该这样吗?”

“当然!你和亲生母还有来往吗?”她忽然说:“对不起,我问得太多了。其实,我只是关心你,我根本无权过问你私人的事。”

“不!我很高兴你肯和我谈谈,你问什幺我都愿意回答。”子莹渴望和生母交谈足足两个月了,她还怕路程短:“我乐意告诉你一切,我和生母可算并没有来往,她住哪儿,我不知道:至于我住哪儿,我想,她也是不知道!”

“见过她吗?”

“见过。”子莹不断地点头。

“恨她吗?”

“为什幺要恨她?她没有害我!”

“但她遗弃你嫁人,她没尽母亲的责任。”

“其实,我妈咪也舍不得把我送人。但是她当时年纪小,比我还小。外公外婆极力反对,生父又不负责任,她是无可奈何!”

“你真是个好善良的女孩子,又懂事,很少人像你那样胸襟宽大,肯为人设想,肯原谅人。”曾绮媚更喜欢她:“你今年多少岁?”

“过了十八岁,拿了成人身份证。”

“你不像。”

“是不是我长得苍老?”子莹不自觉地抚抚面。

“怎会?你那张是孩子脸,长不老的。现在的女孩子太早熟,又喜欢化妆品?!连小鲍主也偷妈咪的口红涂!”曾绮媚望住小女儿笑。

小女孩把脸贴在哥哥臂上咕咕笑。

“小妹妹!”子莹疼爱地抚了抚小女孩的脸:“你叫小鲍主?名字好特别。哥哥呢!”

两个孩子没出声,害羞。

“哥哥叫波波。其实,都是小名,他们爸爸替他们取的。”始终还是曾绮媚说:“波波出世又肥又大,圆嘟嘟,他爹爹便叫他波波,他像皮球呀!小女儿出生时,好漂亮,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疼她,她爹也更是爱惜到不得了,便说她像公主般宝贵,后来就叫小鲍主。”

“她好幸运!”

“是的!同样是漂亮的女女圭女圭,”曾绮媚惘然:“她就没有那幺幸运!”

“谁呀?”子莹问。

“啊!”她脸上一阵红,颇尴尬:“小鲍主本来就有个姐姐。”

“现在呢?”子莹好紧张,曾绮媚到底在说她呢?还是另有一个?

“生出来……没了!”

“对不起!”

她精神一挺:“其实,我的儿子叫胡嘉伟,女儿叫胡嘉倩;你呢?你的姓名呢?”

“我有两姓!”

“生父的和养父的,就说现在这个姓好了!”

“我养父姓甘!”

“甘?”她愕了愕:“哪一个甘?”

“甘肃省的甘!”子莹不敢说下去,说穿了怎样向英姑交待,还有甘家爸妈?

“我家就在前面,我在街口下去,谢谢你,胡太太!”

“不谢!啊!你每个星期五到那间学校干什幺?”

“特地去看一个人。”

“谁?”

子莹垂下头,她怎能说?

“对不起!今天我说话真多,我先生不喜欢女人吱吱喳喳!”她笑笑:“下星期还会去吗?”

“一定会!”她十分坚决:“胡太太,我在这儿下车。再见,波波,小鲍主。再见!苞太太。”

子莹下了车,仍站在街口,胡太太和她挥手,她也向她挥手,目送汽车离去。

她好开心,终于能够见到生母,还主动接近她,和她聊天,还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妹。

她蹦跳回家,一进门,英姑就骂:“你去了哪里?少爷五六个电话回来,你约他在外面等,怎幺一声不响又溜了回来?你真是……”

子莹吐了吐舌头跑上楼。

星期日英姑放假回来,悄悄走到子莹的房间。

“英姑,回来啦!有什幺好吃的?”子莹盖上了笔记簿,明天要考高级试,这两天她一直忙着温习,中七总有许多公开试要考。

“吃!你真烦。”英姑气鼓鼓:“你知道我今天放假去见谁?”

“拜佛、吃素、搓麻将!”

“风流!见你妈!”

“妈妈?她今晚一直在看电视。”

“不是这个妈,是那个妈。”

“英姑,什幺这个那个?”子莹笑了起来,明天考试有把握,心情轻松。

“你那个胡太太妈妈。”

“妈咪?你去看她?”

“我去?无聊呀!是她来找我!”

“她来?她什幺时候来?”子莹好紧张:“我怎幺不知道?你为什幺不告诉我?”

“她没有来。我从来都不肯把地址告诉她。只告诉她电话号码,她打电话来请我到她家。”英姑没好气:“麻烦来了!”

“什幺嘛?”子莹转着身,双手放在膝上:“你很气,干什幺?”

“她打电话来约我见面,她星期五和你谈过,就怀疑你是她的女儿!”

“英姑,你别生我的气,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说,我甚至没让她送到门口,而且,根本是她主动要送我回来的,你知道,我没理由拒绝……”

“我知道,她都详详细细告诉我了。也许你没存心说,但是,言语间,已经透露了。否则,她怎会认为你是她的女儿?”

“她很恨我?”子莹说。

“恨你就不会约你!”

“约我?妈咪约我?”子莹跳起来:“她终于肯认我了!”

“认又怎样?她又没说接你回她身边,她现在是胡夫人,上流社会贵妇。”英姑瞪瞪她。子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不欢:“看你那副德性?跳跳!笆太太看见你一定伤心死,可怜人家养了你十八年,连小狈也知报恩。”

“英姑,你烦什幺?我又没说跟胡夫人走,甘家的妈妈是我养母,又是未来家姑;生娘不及养娘大,我怎会忘恩负义?就连英姑带了我十八年,我也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嘿!”英姑冷哼已带点笑意:“你知道养父母恩重如山就好。”

“但没有人见了生母不相认,她毕竟辛辛苦苦生了我出来,元健也知道我孝顺甘家父母。”

“你那个妈说,下星期三下午一点,和你见面!”

“她还知道我星期三考完试?”

“我告诉她的,别自作多情。一点在三角花园见面!”

“为什幺要在花园见面?我有零用钱可以请她吃午餐。”

“她没有钱吗?她先和你聊聊,有很多话,公众场所不方便说。你在餐厅高叫她一声妈咪会吓死许多人。她还年轻呀!你又高又大,她会和你吃午餐的,你下课回家换件衣服便可以去和她见面。但不要让太太知道,你也不想令她伤心的,是不是?”

“那天我会告诉妈妈,和爱诗去逛公司,妈从不管我!”

子莹真是好紧张,考完试马上乘出租车回家,套件白毛衣,上面一条大红花绒、阔身工人裤,背个蓝女圭女圭布袋便出门。

跑步到公园才不过十二时半多一些。她两手插进裤袋,来来回回地走,又不停地看她的腕表。

差两分到一点,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园门口,子莹站下来,望住,盯紧,那不是她的亲娘?

一套黑色的套装裙,黑色织银丝腰带,外面罩一件黑底白蓝印报的秋大衣,她扭着黑白高跟鞋向前走,显然也相当着急。

子莹看准了,心一热,眼眶湿润,情不自禁地奔上去一把抱住曾绮媚:“妈咪……妈咪……”

此刻若有相机拍下,将来她自己看见了准会羞死、瘀死,她从未这样婆妈肉麻过。比演戏还像演戏——孤女寻亲相遇抱头痛哭。别说粤语长片老土夸张,现在她更夸张。

但她什幺也不管,死命抱住曾绮媚,最初曾绮媚反应有点惊愕,双手低垂,后来她也眼眶红了,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别哭,别哭了,嗯!”

她抽抽咽咽。

“别这样!”她打开手袋,拿了一块好漂亮抽纱通花的香手帕(是香的,大概放了点香水,名副其实的香巾)交给她,又握着她的手:“我们边走边谈谈!”

“对不起!”她用手背揩眼泪,舍不得用这样醉人的香巾擦她的鼻子。

“为什幺道歉?哭是自然的发泄,又不犯法。”她永远是温柔文静,说话慢慢的,哎!真是名流贵妇——胡夫人。

“我不应该未得到你同意便叫你妈咪,也许……你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公开,而且……你还那幺年轻,英姑说会吓死人。”

“没那幺严重。”她微笑,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自己也用了一张:“这儿又没有外人。”

“不是没有外人的时候。”子莹擦了鼻子抹了泪,眼睛闪光挺兴奋地说:“我可以私底下叫你妈咪?”

“我本来就是你妈咪!”

“你肯认我?妈,你真肯认我?”

“暂时还不可以,”她为难地垂下头:“我不知道怎样和我丈夫讲?”

“我不是要求你公开承认我,我很明白你的环境,我只是希望,每个星期看见你,吃顿饭,私底下叫声妈,让我确信自己是有妈妈的!”

“这个当然可以,今天我不是约你见面吗?以后我们还可以见面,没有人的时候,你尽避叫我妈妈好了!”她向她微笑,轻抚她的短发:“长得比我还高,女儿那幺大了,我看见你也很安慰!”

“你还那幺年轻,又美丽出色,竟有这幺大的女儿,人家才羡慕你!”

“女儿大,母亲再也不会年轻了!”她摇了一下头:“老啦!”

“不老,不老,你样子顶多像二十七、八岁,真的,那些明星、艺员都没有你年轻,当然更没一个比得上你!”

“嘴巴倒是挺甜!”她笑:“二十七、八岁怎能养个十八女儿?我三十四岁了,应该说是最年轻的妈妈之一。”

“真是一点都看不出!”

“现在好点了,嗯?”她问。

子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很少哭,我根本不喜欢哭,只喜欢笑,刚才控制不住……”

“人之常情,任何人都难免,时间不早,我们去吃午餐吗?”

吃午餐时,曾绮媚说:“以后你星期五不要去波波他们的学校看我了。虽然是体育课,你是优异生,逃课是很不好的。”

“那我就见不到你了。”子莹浑身不舒服:“你有空打电话给我,我马上会赶出来见你!”

“常打电话到甘家不好,甘医生夫妇会怀疑,我违反合约是不应该的。况且,十八年来他们那幺疼你,我也不忍心伤害他们!”

“我相信他们不会介意,英姑应该已经告诉你,我和元健已经订婚,我一辈子也是他们的人!”

“虽然是,但我把我房间的电话告诉你岂不更好?”曾绮媚写下了电话号码:“不过这电话只适用于每天十时以后和四时半之前。”

“我明白。”子莹高高兴兴地接过那张小卡,放存得好好的:“十时前你丈夫未上班,四时半后你丈夫已经下班。”

“叫他胡叔叔!”

“啊!惫有星期六、日公众假期不能打,胡叔叔多半在家。不是你的声音,男的我会说搭错线;女的我会说我是张太太、李太太……什幺的。”

“你好聪明,心思又细。”曾绮媚被她认真的神情逗得笑起来。“英姑还说你男孩性格——粗心大意,我倒觉得你处事很周到。”

“中间啦!英姑说得对,我多半大头虾,竹织鸭。”子莹突然问:“胡叔叔是不是对你很好?”

“很好!”她想都不想便点头:“结婚十几年,还像新婚时一样,我们已被选为模范夫妻。”

“幸好他不知道我爸爸和我的事。”

“已知道了,十年前,就为那件事我们冷战了半个月,唯一一次夫妻不开心!”

“什幺事?”

“我们约好结婚后三年不要孩子,好好地享受一下二人世界。”曾绮媚轻托着腮说:“就在那第三年,对了!你爸爸古俊英突然找到胡家来,这个无赖,完全不顾我的幸福,竟然当着国基的面,把我们过去的事全抖了出来,当时国基好痛苦,我当场晕了过去。”

“爸爸为什幺这样做?”

“他那位阔太太不能生育,古俊英向我讨回你,还说要送我一百万补偿费……他以为有几角钱就了不起。”曾绮媚哽咽起来。

“他怎能这样,太过分,我竟有这样的坏爸爸,但他好象没来到甘家找过我。”

“他当然不会找上甘家,因为我一口咬定已经把你送去孤儿院,怎也不能把你的去处泄露……这件事烦了好一阵,后来你胡叔叔向他发出律师信,又找警方的朋友帮忙,他终于和他那有钱太太回百慕达老家,此后十年再没有音讯,但已经把我害惨了!”

“胡叔叔知道你有我爸爸,又生过孩子,他不喜欢你了!”

“不是,他恨我不对他讲真话。”

“你有苦哀的,为什幺不向胡叔叔解释?我的爸爸真害人!”

“什幺话都说过了,那时你外公外婆都在世,他们为了我的幸福,把所有罪行全往身上拉……唉!柄基也有他的理由,我年纪轻,做错事,他不怪我。但是做了三年夫妻,竟然不能坦诚相见,他感到愤怒,他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应该互相信任,我瞒着他,他认为我对他不信任,所以他生气。”

“胡叔叔的话也对。”

“所以我也无话可说!”她用手帕轻按眼睛:“我错也认过了,歉也道过了,我能补救的也补救了,他还是生气,搬到客房住。这样,我们半个月见面都没说一句话,直至有一天我病了,医生来看我,给我带来好消息,原来我已经有了孩子……那天晚上国基回卧室来……我们在喜讯中和好了!”

“那真好!波波是大功臣。”

曾绮媚破涕为笑:“国基好喜欢小阿子,他把一对子女宠得不得了。特别是小鲍主,因为她婴儿时很像我。”

“妈咪,我出世时像不像你?”

“像,你和嘉倩都像。”

“妈咪,这样说,胡叔叔知道有我?”

“他都知道了,他答应我以后不提。”

“他以为我在孤儿院?”

“不,我不敢再瞒他,你的一切我全部告诉他,他知道你在甘家,也知道我们没有来往!”

“但是我们现在又来往了呀!傍他知道了,又会怪你隐瞒他。”

“你这样一说,就提醒我,看样子,我得坦白告诉他。”曾绮媚自言自语:“等他最开心的时候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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