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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含笑

作者:亦舒类别:言情小说

她不会讲意大利文。

她会说:“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没有了。

扒,想起来了,她还会说:“米盖安基罗。”“庇爱他。”“拉菲尔。”“鲍蒂昔里。”“乌菲兹。”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怜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这么美丽。长的黑头发,垂至腰际,皱曲的,飘拂在她的脸边,棕色的肤色,圆而大的眼睛,美丽的胸脯,显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国人。不会说英文,不会说意文,只会法文与中文,她在苏黎世读书。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乌菲兹美术馆见到她的。她真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是七月,她穿牛仔裤,有臭味,一件颜色暖昧的T恤,头发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面包。穿凉鞋的脚很脏,可能走了很远的路。

她不会说意文,问路只拿着一张地图,一直问:“乌菲兹,乌菲兹。”像个小白痴。我跟在她身后。路人一直把她领到乌菲兹,她把学生证拿出来,但是意大利是穷国家,从麦迪西家族后就什么都得收钱,她付了里拉买入场券。

我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她说:“鲍蒂昔里。”

开电梯的人点点头。

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不去卖时装、哺士卡、手皮包,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乌菲兹来,只会说一个字:“鲍蒂昔里。”为了看一张画。

我跟在她身后。

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她握紧着拳头,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问:“鲍蒂昔里!”人家微笑,指点她路。乌菲兹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

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奔,奔过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艺术之都,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他们自己也数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但是梵蒂冈独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还是来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看了三个钟头,心头有一种哀伤。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人,我算是什么?蝼蚁。

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一到了那房间,见到了“维纳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种真正震惊,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仿佛看到了鸡蛋大的钻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

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并没有气温调节,大热的天,她的头发几乎会滴出汗来,她的T恤全湿。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一种以惊讶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

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我看过多少复制品,都不会像真的。太美了。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大而郁气的眼睛,小而下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踏在一只扇贝上,赤足是完美的。

颜色有一种阴沉,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今天是这个颜色,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色,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永远不会,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泪。

她转过头,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没有多久,她低下头,坐在画前。我坐在她身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根本觉得无所谓。我坐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发梢,她马上觉得了,转过头来。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说:“美丽的画。”

她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跟我说话。

她说:“很久之前,有一个人,说我的脸,像鲍蒂昔里的维纳斯。他当然是骗我的,可是我听着很乐意,你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子。”她又笑了笑。

“他没有骗你,你真的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我说。

在外国,只要碰到本国的人,随时可以谈很深入的话。

她说:“他走了。”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毕加索脸的女人,三个鼻子。”

我笑,“也许他找到的是粉红时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广东娘姨的名字。”她说。

我重复一次:“好名字。”

“我回来再看一次这幅画。其实是划不来的,你明白。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

“只要你认为值得,那就值得,”我说,“这幅画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维纳斯,随时便会踏出来似的。我一直没想到这张画会有这么大。”

她说:“可是我现在大了,真奇怪,三年前的喜悦完全没有了,这么远来到翡冷翠,不过是看一张画。不看这画,又有什么损失呢?我可以去买一大堆皮鞋、手袋、时装。我是老了。”

“我觉得是值得的,永远值得的,皮鞋,要多少有多少。”我说,“但是画……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爱画了。”

她笑,“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

“父母兄弟?”

“他们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说。

她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意大利是不是?”

我摇头。不,我不喜欢意大利。正如我觉得一天吃三顿饭是多余的事,但是这是一个必到的地方,正如人必须要吃饭一样,所以我来了又来,来了又来。

我喜欢巴黎,但是三年前的巴黎跟现在的巴黎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也老了,巴黎是一个这样的地方:腰缠十万贯,骑鹤上巴黎。我又没十万贯。十万贯贬值到今天,还值多少,恐怕也是一个疑问。

我轻轻的问她:“你看完这画了没有?”

她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间,“那边还有米开朗基罗,要不要看?”

“我已经看过了,三年前看的。”她说,“现在不要看了。其实我只喜欢八大山人。”她笑。那种笑意似有似无,一种礼貌的笑,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忽然她指着那张画说:“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微笑,“一点也不休,你懂得太多了,你应该去买几双意大利皮鞋,买几幅便宜的复制品,随便兜个圈子,或是在旅馆好好睡一觉,三天之后,回家跟朋友说:我去过意大利了。”

她与我走出乌菲兹。这时候是炎热的下午,一切店铺都关了门。我们逐家小冰店探望着,终于看到了我们要吃的东西,她轻轻的说:“芝拉多。”我很奇怪,我扯住了她的头发,我说:“你会意文。”

我们坐下来,叫了冰淇淋加水果。一大盆,拼命的吃,意大利是一个风行黄疽病的国家,但是此刻也顾不得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吃得那么凶,那么狠,像一个饿坏了的小动物,但是她的吃相可爱奇特,整个冰店的人停了下来,微笑着,看她吃。

她吃完之后,双手在裤子上抹抹,看着我。

她真脏,我的天。

我们各自付的帐。我不想就此放她走,我要约她,问她黄昏有没有空,她说她要洗头,洗澡,睡一下午觉,我可以到她旅馆去找她。她说下了旅馆的名字,但是我不相信她,我送她到那条街,然后到了旅馆,然后看她拿了锁匙,我才走的。

那天黄昏,我去找她,她已经准备好了,还是那一张脸,但是打扮却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洗得卷卷的,像一只牧羊犬,咖啡色的脸与郁气的眼睛,身上穿一件长裙子,那种薄薄的真丝。

她看着我,笑。

她晒得那么黑,连手指都是黑黑的,衬得几只银戒子闪闪生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拉拉她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要花好几个钟头来洗吧,多么的浪费时间。

我们走出旅馆,走过小路,我教她说几个单字,其实我也不会说意大利话,小路两边都是柠檬与橘子,常常有小阿子拿着竹竿拍打下来偷吃。

小路里冲出了摩托车,这个国家十四岁便可以骑摩托车,不需要牌照。一男一女,男的才十六七岁,女的十五岁,那种美貌与青春的芬芳使人神驰。我月兑口说:“这是青春!这是罗密欧与莱丽叶,只有他们配手拉手在路边接吻。”

艾笑想了一想,“他们有阳光。”

我们在小路上走着,没说太多的话。然后我们叫了车子到米开朗基罗广场。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翡冷翠。她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把那条裙子弄脏了。

我说:“天气这么美,风景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快乐?”

她含笑。

“是因为你想起了你没有得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含笑,你想他,只不过因为你没有得到他,其实不是这样的,即使你得到了他,你还是会不开心的。事实永远如此,相信我。”

她含笑。

天暗下来了,天边出现了第一颗星,她坐在我身边,忽然唱起了一首童谣——“星儿亮,星儿明,今夜我见的第一颗星,希望我会,希望我能够,得到我今夜许下的愿望……”她的声音是有点微微哑的,低沉的,正是我一向爱的声音,我最恨女人用娇嗔状说话,因此她唱这童谣的时候,竟是这么悲哀,仿佛真的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一颗星上。

我转过了头,不忍再听下去。

她自己不觉得,她说:“我肚子饿了。”

于是我们去吃比萨饼,又是大家分摊的钱,我不与她争,吃完了饭,我们喝了红酒,意大利的红酒通常质劣,但也顾不得了,我们还是一直走。高兴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得的。

我说:“我是视归如死的,你呢?”

艾笑说:“不常常。有一时间,屋子里有一个我爱的男人,他犹如一颗大树那么可靠,我爱赶着回家,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比尔!比尔!威廉!’然后他就会开了大门出来,我跳进他的怀里,他常常说,我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很高,很漂亮,很强壮,很有学问,他是我的教授,那段时间,我爱赶着回家。”

我听着,隔了一阵子问:“他是那个陪你看《维纳斯出世》的人吗?”

她笑:“耶稣!他才不是,他连画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科学家。”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们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我留他们不住。”她无可奈何的说。

“所以你不快乐?”我问。

她不响,只是笑。“有时候我寂寞,每一个人我都想,不寂寞,谁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码寂寞三百日。”

“那并不太坏,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谁?”

“我。”我说。

“你认为鲍蒂昔里寂寞吗?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张他所画那样的脸?”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觉得但丁应该是寂寞的,他只见过比亚翠丝三次。”我说。

“那够了。”她淡淡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由衷的说:“是,够了。”谁知道呢?我或者永远不会见她第二次,但是我会记得她,我一辈子见着我父母,从来没有好好的注视过他们的脸,有时候忽然一留神,有种恐怕感,仿佛他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辈子里都没有见过他们。我最记不住的脸是我父母的脸,每次下飞机猛然一见,总是不知所措,他们大概也是吃惊的,所以在飞机场往往大家呆着,算是久别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凉吗?”我问她。

“不凉。我不怕凉,”她说,“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离开了我,我会吓死,哈哈哈。”

“游客应该开开心心的。”我说。

她靠在石栏杆上说:“谁第一次做游客?谁第一次谈恋爱?谁第一次接吻?有什么好开心的?对不起,我讲话一向如此,我这口气是跟我后母学的,她死了,我的口气却改不过来了。”

“我父母早离婚,”我说,“一向由叔叔寄钱来。后来族人觉得叔父不可靠,便委托律师,我向往亲生父母,但是后来发觉一般父母不是我想象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们各自结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认都认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说,“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说,“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认为你很对,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见到了你,我很开心。”

“我也一样。”她伸手出来,我与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舞,一个小地方,”我说,“很多年轻人。”

“我年纪不对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说,“我不喜欢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过威尼斯?”我问。

她点点头。

我们走下山去,找到一个咖啡座,其实时间并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诺。”我跟侍者说。她说:“我也知道,其实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欢哪里呢?巴黎吧,苏黎世吗,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你却不在乎。”

“我不喜欢这世界,我情愿迁移往另一个星球。”她说。

她的口气像个被宠坏的小阿子,但是那背后一定有说不明白的道理。我没有追问。我看着她。她顺手把长发束在脑后,用几个发针夹起来了,一张脸完全像那个“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种不近人情的美丽。

我说:“不应该为一个男人生这么久的气。”

“我并没有为一个男人生气,我为太多的事情生气。如果这世界对我不好,我有权生气。”

我笑。世界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住在那么好的旅馆里,在苏黎世念书,有空到处旅行,又长得年青貌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会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温柔的说:“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说:“你当然有你的理由,我不会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颗星,还在那里,你快点许个愿吧。”

“好,”她说,“我许个愿,但愿我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丙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棒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模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惫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艾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强壮,他漂亮,他有学问。

他也比不上那个带她去看画的男孩子,因为那个男孩子会说:“你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买“拉芝多”给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无数的男人,无数的男人,各式各样的,令她开心一时的,但是这个近老年的男人却是惟一爱她的人。

艾笑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说:“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她说得很对。她的确幸运。

我们三个人说了好一些话,说着意大利。

那老头子说:“我这个太太,她一进博物馆,我就在旅馆打中觉,她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上次在伦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时。吓得我差点要报警。”

艾笑缓缓的把麻布衬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没听到她的丈夫说什么。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得到她份内该有的,她不理其他,

饼了一会儿,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说:“我们明天一早走,对不起,我想睡了。”

我连忙道歉,告别,他叫含笑送我。

我们看着他上楼。他的确保养得很好。但,再好也是个老头——有钱的。

艾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温柔。

我说:“晚安。”

她说:“邦纳昔拉。”

我轻声问:“你会记得我吗?”

她答:“我记得每一个人,而且希望他们也记得我。”

“在什么情形下,你会记得我?”我问。

“当我看见玫瑰,我会记得你,我会记得它们叫露萨。当我梳头,我会想起你,因为你说我的头发够美丽。当我吃冰淇淋我会想起你,因为你买过给我吃。有一天,我会回到意大利来,在翡冷翠,什么也不做,只是买一根冰棒,相信这一点。”

我缓缓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转身走了。”

我什么也不后悔。

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爱情的人,也没有见过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么都有,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诚然,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在这个堪称美丽的城市里,一日之间,我碰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子,使我听到以前没有听过的话,见过以前没有见过的事,诚然,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并且说她会记得我,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即使是被骗,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颗星,我唱——

“星儿亮,星儿明,我今夜第一颗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够,如我今夜许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