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爱哭鬼。”
裴青冷眼看亦青,表情酷到很欠扁,但其实心里很羡慕,羡慕有人可以哭得这么肆无忌惮、这么丑,却完全不在乎。
很多时候他也想哭,在爸妈大吵大闹的时想哭,在他们决定离婚却没有人愿意要他的时候想哭,在他被丢到祖父母家的时候想哭……但骄傲的他,半滴眼泪都没掉,他冷眼看着,命运还能对他多刻薄。
大人说他坚强沉稳,成熟得不像七岁孩子,但不管像不像,他都是个孩子。
三个字,亦青被定住、不想哭了,但眼泪尚未接到通知,还是翻下脸颊、落到唇边,她下意识吐舌头去舌忝,咸咸的。
“我不是爱哭鬼。”亦青弱弱地抗议。
他勾起唇,似笑非笑,挑衅的目光能轻易点燃人们的熊熊怒火。
但是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五官长得漂亮,是那种让人一看,心脏就会自动怦怦乱跳的漂亮。
所以亦青揍人的消失,所以她的交感神经亢奋中,所以她只能牢牢看着他,一直看……带着好奇新鲜,带着说不出口的兴奋喜悦,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心里不断出现一个声音——夭寿帅。
五岁的亦青第一次对帅有了实质性的定义。
裴青不喜欢她的目光,别开脸、满眼的不爽,蹲在别人家墙角哭,还哭这么大声是什么意思?
轻哼一声,他不理她,拉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
亦青站起来,拽住他的衣袖。“我不是爱哭鬼,豆豆死掉了,我很难过。”
关他什么事?裴青翻白眼,继续开门。
他越不理人,亦青越想理他,胖胖的小手扯住他的手臂,指着街头那端,那里有一辆货车,上面堆满家俱,搬家工人正上上下下把家俱往屋里搬。
她噘嘴告状,“搬家叔叔把我的豆豆踩死,我太伤心才会哭。”
豆豆是只天竺鼠,灰灰白白的、又胖又可爱,它虽然胖但是动作敏捷。
她太喜欢新家了,才会把豆豆放出来,让它也看看新家,没想到刚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就疯了,不断在叔叔脚底下钻来钻去,然后就被踩死……
她刚张嘴准备号哭,妈妈就把她拉到厨房,小声说:“你不能哭哦,是你自己把豆豆放出来的,叔叔没做错,你一哭,叔叔会觉得很抱歉。”
不能在新家哭,她只好跑出来哭。
“所以呢?”他甩开她,不懂她干么拉住自己,她是不是爱哭鬼,谁在乎?
她哑着嗓子,可怜兮兮地伸开双臂问:“哥哥,你可不可以安慰我?”
安慰?屁啦!他看起来很闲吗?
“不行!”丢下话,他转身进屋,砰地一声,带着些许挑衅,裴青把门关得很响亮。
那天之后,她常常跑到孟家门口讨拍,虽然她笑得很可爱,但裴青觉得很讨厌、很麻烦。
但她会做人,每次来都带了伴手礼,今天饼干、明天糖果,后天包子、大后天茶叶蛋,都是她妈妈的拿手点心。
听过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吗?
从最低层次往上分别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当人的某一级需要得到最低限度的满足后,才会追求高一级的需要,如此逐级上升,成为推动人类继续努力的内在动力。
亦青的伴手礼,充分地满足了裴青的生理需要,因此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之后,他的心被笼络,他的脑子被征服,他的胃选择投敌。
渐渐、渐渐……他不再讨厌黏TT的路亦青,不再讨厌她半路认亲戚,不再讨厌她老爱当跟屁虫,最终、最终……他接纳她的笨,将保护她当成自己的责任。
亦青没打算辩解自己是不是爱哭鬼,她冲上前,奋力一跳,直接跳到他身上,两手紧紧圈住他的脖子,两条腿用力勾住他的腰,她把头埋进他颈窝间放声大哭。
这算是……热烈欢迎?
“下来。”他拍拍她的背说。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不要,喊一次,手臂收紧两分,一路喊一路收,她再喊下去,肯定会出人命。
“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话。”裴青安抚。
“就这样说。”
身体贴着、脸也要贴着,然后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滑得他心涩……就这么想他吗?这么的用力想?
“你要耍赖到底?”他无奈问。
“不对,是要把哥欠我的抱抱补齐。”
欠?对啊,他是欠她……欠了很多、太多……
裴青把她抱到沙发边坐下,她坐在他腿上,头埋着继续号啕大哭中,她哭得尽情尽兴,她要把满月复委屈全部哭干净。
他没有阻止她,也无法阻止,因为知道她憋了多久,憋得多委屈,知道她的伤心被勾起,知道那年……他应该待在她身边……
是他辜负她的信任,她有权利哭,他有义务安抚,所以他轻声哄着,像过去那样,温柔地、和缓地、不停地轻拍她的背。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确定是哭到没力气耍赖才停下来。
“不哭了?”他笑问。
“不哭了。”她点头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可以说话了?好。”他拿起桌上啃没几口的面包和矿泉水,问:“晚餐就吃这些?”
“没瓦斯,不然我会买泡面。”
“泡面也不健康。”
“我很少吃,邵爸每天做菜,我的马甲线都快变成肥肚腩。”她把T恤往上拉,露出精瘦的腰,脂肪量很少,可见得经常运动。
“还能再多吃一点。”
“听你的。”她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一大口面包,整个人贴到他身上。
多年不见,她以为再见面会很尴尬,会不知道如何相处,而他以为她会有数不清的抱怨。
但是,没有,好像从见面那刻起,十二年的时间空间、十二年的隔阂陌生瞬间消失,好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昨天,也好像早上他们还跟对方说过早安、说过晚上见。
心贴合的速度太快,但他们都不需要适应。
她继续赖着靠着、贴在他身上,继续往他手里啃面包,然后……一段空白,一块静默,只有她嚼食物的声音持续着。
她以为眼泪已经流够,没想到眼泪掉在面包上,红豆面包变咸了。
看她这样,他叹气说:“对不起。”
她摇头回答,“我没事。”
但第二轮的眼泪持续往下掉,不带哭声的眼泪更让人心疼。
“别伤心,我回来了,一切都将不同。”他安抚着她的眼泪。
她点头,再点头,知道的,他在,一切都会不同,但心还是很酸……
这种时候,他只能转移话题。“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吗?”
她点点头。“二哥很照顾我,你的要求他全都做到。”
“所以你乖乖的,没吃冰了?”他看着桌上的冰棒包装揶揄。
她怒了,鼓起腮帮子、叉起腰。“我吃!生气的吃、报复性的吃,你都不在了,我为什么要听话?”
“生气我却欺负自己的身体?这种报复很差劲。”
“很差劲吗?那你就留在我身边,阻止我一天比一天更差劲。”
“你不讲道理。”
“我又不是今天才不讲道理的。”
“我有一点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温柔的路妈,为什么会被你气到拿擀面棍打人。”
提到妈妈,亦青的嚣张瞬间失踪,垂下眉睫,她低声道:“我希望能再被妈妈的擀面棍打几下。”
孟裴青摇头叹道:“就算我们不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要,照顾我是哥的责任,没有人能越俎代庖。”
“非要赖我?”他失笑,没见过耍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对,非要赖,不管你到哪里都躲不开,我要赖定你一辈子,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她像宣示般说得咬牙切齿。
他满是溺爱地望着她,也笑,也点头摇头,环住她的腰,任由她赖着。
“哥还要回大陆吗?”
“不回了。”
闻言,眼睛倏地绽放光芒,她抬起头,问得小心,“所以……哥要留下来?”
见她谨慎,裴青失笑。“对,要留下。”
“太好了,万岁!”亦青高举双手,跳下他的腿,绕着沙发跑一圈,但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快乐,于是她又冲进厨房,再跑一大圈。
看她这么快乐,以至于……他也跟着快乐了。
“有这么高兴?”他把她拉回沙发,环住她的肩膀,继续偿还欠她的拥抱。
“有,太高兴了,Yes!”激动过后她满足地靠进他胸口。“继母对你好吗?”
摇头,他回答,“她精明能干,她认定我的存在是她和儿子的最大危机,因此想尽办法箝制我。”
这样的箝制是他们失去联系的主因?“什么危机?她怕哥抢走孟叔,还是怕哥分走家产?”
“应该都怕吧。”他苦笑。
“所以哥过得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但你们不在,寂寞更让人害怕。”他深吸气,说:“聊聊你吧,这些年在邵家过得怎样?”
“邵爸、二哥对我很好,高中毕业后我考上警大,念完大学,邵爸动用关系,把我拉到他们警局上班,目前我正在努力,准备考刑警。”
裴青看出她在避重就轻。“邵妈对你好吗?”
问题出炉,出现一阵突兀的沉默。
邵妈啊……她忘不掉那双带着憎恶与仇恨的眼睛,那些冷言冷语、恶毒批判,以及刨人心的诅咒言语。
轻笑,她云淡风轻带过。“我学会识时务者为俊杰,学会对现实低头,我想,这应该是每个人成长的第一步。”
当她剥除小公主的外衣,成为寄人篱下的孤女,本就不该对寄养家庭有太多的期待与要求。
在她还不懂得逆来顺受道理时,她已经开始逆来顺受。
长大之后她才明白,人们可以骄傲,是因为环境给了他们骄傲的资本。
抬眉,她看见他眼底的心疼,亦青呵呵笑。“没事,邵妈本来就不喜欢我,她从来没掩饰过呀,放心放心,我早就免疫。”
“邵妈谁都不喜欢,谁靠近她都有压力。”
“对,邵爸说,邵妈长期生病,压力大、精神抑郁,叫我别理她,所以我把她当成火山带,方圆五百公里处不能靠近,不过……哥,我跟你说哦,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邵妈竟然坐在我床边,惨白月光照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吓死了,超像恐怖片的。”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让自己害怕的陈年往事。
“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皱起眉心。
“没啦,我猜邵妈是在梦游,我有点后悔,第一次碰到梦游症病人,怎没试着跟她对话?太可惜了,竟然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要不我肯定能套出她为什么讨厌我?是不是嫉妒我的美貌?”
他明白,她的玩笑口吻只是为了不教他担心。“邵妈经常那样?”
“哪可能?我又不是傻瓜,万一她梦游,把我的头当成西瓜,拿刀子剖了怎么办?从那晚之后,我就锁门睡觉。”
只不过三天后,当她放学回家,发现门锁被破坏。
她不敢跟邵爸说,怕引发夫妻战争,只好每天睡觉前把书桌搬到门前顶住,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眠的,直到考取警大,搬出家里,失眠症不药而癒。
他揉揉她的头,问:“为什么不告诉二青?”
“那是他妈啊,我不想让二哥为难。”寄人篱下已是打扰,怎能弄得人家宅不宁?
裴青问:“邵妈现在还好吗?”
“我大一暑假那年,邵妈过世了。”
她以为邵爸和二哥会很难过,没想到他们松了一口气。
亦青不太能够理解这种亲人关系,但自己活得痛苦,也不让亲人快乐的邵妈,确实是邵爸跟二哥的沉重负担。
小时候每次去二哥家,他们都很紧张,深怕惹得邵妈发飙,因此他们多数时间泡在路家,路妈喜欢孩子的喧闹声,路爸高兴女儿有人作伴,青梅竹马三只青,在路家挥霍了他们的童年。
“想起来,我们超大胆的,那么怕邵妈发飙,我们还是老把二哥房间外的那面墙画得乱七八糟。”亦青笑道。
初生之犊吧,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没有乱七八糟哦,我觉得画得很不错。”
“那时,我以为自己会变成几米第二。”亦青笑弯眉毛,合起双掌。“真是怀念啊,哥,我好想回到过去,再当一次小孩,再当爸妈宠爱的小公主。”
“这么想回去吗?”
“对啊。”
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亦青微眯眼,回想起那年的风,热热的、暖暖的,吹在身上能把人吹出满身大汗,但是他们的笑容,和太阳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