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沂……莫沂!起床吃饭了!”
睡床上的莫沂霍地睁开眼,满室明亮阳光使得她双眼刺痛,不得不闭上等酸涩微痛感过去,方又张开。
起身,入眼所见家具物品,都是让人惊愕的熟悉。
她诧异环顾四周——这不是她还没嫁出去时的“闺房”吗?
读国中的时候,因为父亲生意失败,家里的房子卖掉还债,搬来这间屋子一住就是十来年,房东人好,仅涨了一次房租,且是意思意思的涨个三千块。
低头看见被单花色,是她被钦点为老板儿媳的前两个月新买的,也就是现在的她是二十五岁?
这个时候的爸爸在一家家具制造公司当副厂长,妈妈在超市工作,弟弟还在读大学,她则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菜鸟小秘书,每天朝九晚六规律的上下班,一个礼拜有两天学外文跟钢琴,日子过得虽然平淡有点无趣,却很幸福随意且自由,不需看人脸色。
她想,这是死前的走马灯,还是弥留时做的梦?
因为快死了,所以回到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未嫁给冀雨轩之前。
如果时光重来一次,她打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从来不曾爱过她的男人。
她是被董事长钦点的媳妇。
听说董事长把公司里外型不错的女职员全都拿去合八字,就算不清楚八字的也用照片辅助看面相,董事长最为信任的算命师陈大仙算定她是最旺夫旺子的一个,所以才挑上了她。
现在想想,这是什么上古时代的老哏剧情啊?
一开始她并不晓得她的命曾经被拿去算过,还以为是总经理看上她了,暗自窃喜在心里,怎知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人,而这也是某次过年的家宴中,大姑嘲讽她时说溜嘴的。
她丈夫心中的白月光其实另有其人。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结婚十年,她始终不曾得到丈夫一个正眼,甚至疼爱。
当初母亲曾经问过董事长冀贺康,为什么会挑上女儿当媳妇。
那时好像是说她看起来气质良好、五官端正、乖巧有礼,不会打扮得过于俗艳,加上在公事上认真负责,所以冀雨轩早就注意她很久了。
现在想想都是狗屁,是敷衍他们家的借口。
不过陈大仙怎么没算出她短命呢?
还是,短命早在命盘之中,所以她生了三个儿子之后,功德圆满,可以随时去死了。
突然,有人敲门,吓一跳的莫沂瞬间从回忆中回神。
“姊,妈说你再不下来吃饭,她要上来揍人了。”
是弟弟的声音。
真令人感动的声音。
当初唯一一个反对她结婚的就是弟弟,那时她还不太谅解呢,现在才知道弟弟是对的,可惜姊姊太蠢。
“好啦!”
虽然说她母亲是个时不时就把“揍小孩”三个字挂在嘴上的娘,但其实母亲在孩子们上国中后就没有再打过他们了,表面理由是——小孩长大了,要顾及自尊心,真实理由是——个子都比我高了,我哪打得动。
像这样的娘亲培养出来的孩子,怎可能会是个乖巧温顺、气质佳的乖乖牌呢?
一切都是演出来的啦!
可怜她一演就演了十年,只为了得丈夫一家人的喜爱,结果人家从头到脚都看不起她。
真是白痴。
隐藏真性情这么久,丈夫却只有在床上时会与她有亲密接触,其他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猜他外面可能有金屋藏娇,虽然他从未外宿过,除了出差以外,不过搞不好就是趁出差的时候把女人带过去一起翻云覆雨,而且身为总经理,他在公司的时间很自由,有时出去一整天都没回来,说不定就是约会去了。
他们公司的秘书有好几个,她是专门制作文件、整理资料的,外出洽公、晚上应酬……都跟她无关,所以才能准点下班。
有钱人啊,家里的发妻是为了传宗接代,外头的女人才是真爱。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现在人都要死了,才幡然醒悟。
既然是死前的最后一梦,她就好好享受久违的家庭温馨吧。
莫家的格局是三房两厅,客厅跟饭厅是连在一起的。
莫沂快速洗漱到前面饭厅吃早餐,果然看到她亲爱的家人就坐在四方形餐桌旁,弟弟旁边的空位就是她的。
大家看起来都好年轻啊,果然是有十年的差距。
十年后的弟弟莫凡虽然尚未结婚,但已经有论及婚嫁的女友,人也因为社会历练而变得沉稳,不像现在还有屁孩的轻佻样。
父母更不用说了,皱纹少了好几条,白发也变少了。
她感动得几乎要掉泪。
如果时间能重来,回到这个时间点不知有多好。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莫母惊讶的声音传来,“你上班要迟到了。”
“啊?什么?要上班?”莫沂傻眼。
连做梦都要上班喔?有没有这么苦命?
“都八点了。”莫母叹了口气,“怎么老这么懒散呢?一定是因为我这个当妈的太勤奋,所以才养出这么懒惰的女儿。”
“……”老母这种捧自己贬女儿的行为真是要不得呢。
“没关系啦,不上班也没关系。”她在莫凡旁边坐下,莫凡把女乃油跟果酱推给她。
莫沂在刚烤好的温热吐司上头抹了厚厚一层没啥营养价值的女乃油跟果酱,然后大口咬下。
满口甜腻的滋味,真爽!
想她在冀家哪敢在餐桌上摆这些东西?
摆了恐怕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是说,她兢兢业业每日照着营养师传来的食谱菜单做菜,丈夫几乎都不回家吃,早餐也常吃了几口就不动了,好像她做的菜多难吃一样。
她自认手艺不错的呀,但在丈夫面前,被打击的半点自信也没有。
“什么叫不去上班也没关系?”莫母瞪她,“不要以为没上班就不用付家用,你这些吃喝都是要钱的!”莫母手在餐桌上一片乱挥。
莫沂每个月给母亲一万块的家用费,算是贴补房租跟生活费吧,其实算算也都是回到自己身上来。
“好啦好啦,会去上班啦!”为什么做梦还要上班啦?
她不想在最后一个梦中还要回到有冀雨轩的地方去!
就算现在的她跟他之间,只是老板跟下属的关系,而他压根儿从不曾注意到秘书室里最平凡的她。
她不是长得不好看,事实上,她也如冀贺康所说,五官端正、气质良好,只是秘书室里的成员个个都是大美女,个个在服装打扮上卯足劲争奇斗艳,每天早上看她们走进办公室就像在看模特儿走秀,这让不太会搭配衣服,只能穿着正经套装,妆也画得淡的她相较之下就显得黯淡无光了。
她在秘书室就是个小透明,因此当冀贺康说冀雨轩看上她时,她的心情就跟中了乐透一样。
她早该猜到那是幻觉。
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物,会注意到她这种小透明,只有偶像剧跟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这种俗滥的芭乐剧情。
吃完早餐回房间整理了一下,画了个符合秘书形象的清雅淡妆,挑了一件正经大方的套装,搭乘捷运来到离出口不过两分钟路程的公司。
腾云是建设公司,建案遍及台湾西半部,以公寓大楼居多,南部则是豪华型透天别墅,同时也有参与政府标案,因此政商关系良好。
莫沂隶属于秘书室的一员。
秘书室一共有五位秘书,秘书室室长薛语静同时也是董事长的专属秘书,但莫沂觉得薛语静很闲,除非董事长有事找薛语静,否则唯一的工作就是发号施令,派遣事情给另外三个秘书。
不属于薛语静管辖的就是总经理秘书,也就是冀雨轩的专属秘书林宥媛,今年二十八岁,容貌娇美,身材高身兆纤秀,如果学校叫校花,班级叫校花,那林宥媛应该就是司花了吧……听起来有点怪怪的,管他的,反正她是公司里头男生私下投票排名美女第一位。
至于莫沂自己呢,据说连前十名都不到。
但谁在乎这些呢,她走气质路线的嘛,气质当然无关乎长相罗,至少她相貌清秀五官端正嘛,洁白整齐的牙齿还在国小的时候被选入洁牙小队参加洁牙比赛得亚军呢。
林宥媛当初也是总经理新娘人选呼声最高的,结果却是她雀屏中选,跌破众人眼镜。
唉,如果当初就是林宥媛入选的话,其结果应该比她好吧。
至少,林宥媛跟冀雨轩的白月光一样都是外型难以挑出毛病的大美女,说不定当初冀雨轩挑林宥媛当秘书是有他的私心在,没想到却被冀贺康破坏了姻缘。
说来,冀贺康因为迷信算命,已经不是第一次破坏了冀雨轩的姻缘,白月光就是一个悲惨的案例。
这样一想,跟着父亲的安排走,连婚姻都不能自主的冀雨轩也是个可怜人吧?
只是,冀雨轩有个发泄的出气口——就是她,而她能发泄在哪呢?
当初,除了像小说女主角那般得到男主眷宠,让她完全迷了心智的还有一点——冀家给予的聘金是信义区房子一栋。
有栋现成的大屋子可以让父母住得舒适,她才会被猪油完全迷了心智,呜呜……
毕竟现在租赁的房子只有二十坪大,硬是分隔出三房两厅,因此空间小得局促,浴厕也只有一间,早上常出现抢厕所大战。
而弟弟莫凡反对的就是这点。
他觉得姊姊是为了房子嫁的,还发下豪语说房子他会买,不用让姊姊去捧难端的豪门饭碗。
想想好感动,虽然到她死之前,弟弟还是买不起房子就是了,唉,这该死的房价!
“莫沂,你迟到了。”薛语静以夸张的语调说:“迟到五分钟就要扣钱,而你迟到了十分钟。”
“噢。”她毫无波澜的平静应着,好像薛语静指责的是别人。
“你要知道我们秘书得提早上班……”
“好啦,我知道,你不要念了。”莫沂制止薛语静长篇大论下去,否则她一念就要十分钟以上。“我都迟到了,你再念工作就不用做了。”
这辈子不曾在工作场所顶嘴反驳的莫沂这会儿的行为可说是让众人大为震惊,其他三个秘书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直盯着她。
而一向在秘书室担任老大的薛语静更是眼都瞪直了。
大概是太过突然难以反应,薛语静竟然嘴巴兀自张得大大的,一句指责都吐不出来。
莫沂入座之后打开电脑,看到那熟悉的开机声音,感觉好怀念,好想抱着笔电蹭一蹭。
从资讯管理科系毕业的她,是五个秘书里头电脑功力最好的,因此跟电脑相关的工作大都落到她头上,电脑也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比旁边那四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秘书还要亲。
结婚之后她就是个纯家庭主妇,一辈子为家事兜转,别家豪门媳妇那种喝下午茶、做指甲、按摩的事都跟她无关,她就是见不得光的发妻、专门生孩子的机器。
不过她并未因此就放弃进取,仍然努力学习新知,甚至考上建筑研究所,原本所学的相关知识也一直更新,只是冀家还是没有人把她当一回事。
暗暗叹了声,决定不再去想这些难堪受气的过往。
在世的最后一个梦了,要开心一点。
电脑开机之后,莫沂不经意瞥了下右下角的时间,赫然发现竟然是十年前的五月六号。
这……这不是后宫选妃……啊不是,是董事长钦点媳妇的日期吗?
为什么会做梦回到这个时候?
为何就是这一天?
肯定她想重新做选择的执念太强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她开始觉得婚姻无聊无趣且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跟痛苦时,她就一直希望老天爷给她机会回到过去让她重新选择。
她绝对不要嫁给冀雨轩那个比生活还要无趣的男人。
她宁愿一辈子单身租房甚至孤独死,也不要嫁给他。
而她的三个儿子嘛……就别说了,小学时他们就被带去加拿大读书了,住在小姑姑家,她身为妈妈却不准跟着去,必须留在冀家服侍照顾丈夫起居,而这三个儿子被冀家小姑教养得看不起妈妈,实在叫人切心。
所以说,这样的命运倒不如孤独死,至少不会过得那么不爽加委屈。
看了下时间,莫沂她知道,再过半小时她就会被叫去董事长办公室了。
全建设公司的人大概都有听说董事长想帮今年三十二岁的总经理挑门媳妇,而且所有公司里头适婚年龄的女孩资料都被人事部呈上去了。
她曾经想过,董事长把公司女员工的生日拿去跟儿子合八字,这不算违法吗?
但上网google了下,只看到一则“男主管拿女员工个资算命盘,法院因这事认定无罪”的新闻,她就默默把网页关掉了。
八卦是从人事部传出来的,秘书室离高阶主管最近,因此是第二个知道此八卦,大概从得知消息那日之后,秘书室的秘书每个穿着打扮更为突出亮眼,像在选美一样,香水更是洒得不用钱,害莫沂每次进办公室口罩都不敢拿下来,就怕被香水熏死。
是说,为什么总经理要挑媳妇,秘书室长也穿得一天比一天妖艳?
莫沂看着今天穿着桃红色丝质衬衫,黑色铅笔裙,衬衫扣子开了两颗,性感若隐若现,姣好身段毕露的的薛语静,心底默默想着薛语静不是嫁人了吗?也没有适婚年龄的女儿啊,那么她穿这么妩媚是为哪桩?真是想不透。
果然,半小时后,内线电话铃声响起,莫沂抬头看向接电话的薛语静,她脸色微变,放下电话转头对莫沂道:“董事长叫你过去办公室。”
所有秘书室的人都认为,莫沂是最不可能雀屏中选的,没想到第一个就是叫她,而且她们后来会知道,她不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因为,她最会生,而且注定命中都是儿子。
莫沂想,她当初应该问一下这算命的名字跟住所,抄家伙去打爆他才是。
没事算那么准干嘛?
现在,扭转命运的一刻来了。
莫沂欣然起身。
就算是在梦中,她也要一吐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