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尹岁亭不清楚为何眼前人对自己隐隐有着敌意,且处处试探,对招时的不留情、说话时的咄咄逼人……初见时亦是,多半是早知那剑是她请铜老槌铸的才故意去抢,可以说是有些坏心了。
可无论在打铁舖或方才,他出剑、出棍都未曾真的伤她半分,言语刺耳却自有一番道理,尤其指点她吐息、握剑之时确是点出她忽略的诀窍,若真怀着恶意,绝无可能这般倾囊相授。
大哥说他离乡背井,在府里原是大少爷,想必自有几分骄气,只身入江湖或经历了不少事,也难免对人有武装。他既是大哥带进镖局之人,那便是兄弟;长她几岁,那更是兄长。莫说大哥聘雇此人做趟子手,对他定少不了信任,他们出镖在即,没理由自己将关系打坏了,是不?口头上谁占谁便宜,又如何?
尹岁亭细细斟酌过的。洪临真年长过她,功夫高过她,那么她不会拘泥于彼此间的称谓。
她仍笑眼以对,眼前男人仍无语。
秋阳沉得慢,将他眼眉染上暖意,尹岁亭细看他脸庞。有别于镖局里的兄弟多是不修边幅的汉子,洪临真有北方男儿的高壮身形,浓眉棕目、五官深邃,然粗犷中却透出一股沉静,不知是否出身守陵一族,长居陵墓所致?
又看了他好一会,才终于察觉他亦瞅着自己不放。尹岁亭不着痕迹转开了视线,抱剑道要先行,便旋身迈步。
才一步,洪临真开口问:“剑取名了吗?”
她只好又回过身来,摇摇头。“没有。”
为新剑命名是江湖规矩,有些剑客后来甚至以剑名为称号,好比天星剑前辈、阴阳双剑大侠等,毛叔提过很多次他们威风八面的江湖故事。
“不取吗?”他不死心问着。
“不……”尹岁亭低了低头,望向手中剑,“是还没想。”
铜老槌说,此剑是熔了一把名曰“灭魂”的古剑再铸成的,重铸的剑首次出鞘那时当起新名,可她的剑被旁人抢在前头先出了鞘,便没再去细想什么风花雪月的名字。
“是因我与你争过此剑,又先碰了此剑,令你不悦,所以你不愿为之命名?”若是如此,洪临真倒想替她帮这把剑取名了。
“……不是。”转转眼,她若承认,岂不又给他机会抢先?尹岁亭见他似乎又要开口说些什么,连忙道:“就叫阿魂吧。”
“阿……魂?”这是剑的名字吗?洪临真失笑出声,当然听出她是随口乱取,忽觉得这把阿魂剑有点可怜,遇上失忆又失武功的主子、夺人爱剑的趟子手,这会儿连名号都是情急之下胡诌的。
“不成吗?”尹岁亭见他笑得放肆,眼眉飞扬得不留一点余地,这回真是有些恼了,仰了仰下巴反问着。灭魂转世再成剑落在她手中,她没想过大开杀戒去灭谁的魂,可她爱这魂字,似有灵气。
“没有不成。”洪临真也不与她辩了,既是她的剑,随她爱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又与他何干呢?“没有不成。”他又说了一次,这一回,语气不自觉地温软下来,像拿她没办法而妥协。
那转折太细微,尚心存不满的尹岁亭并未察觉,她只是挑挑眉轻哼一声,提着阿魂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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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像是被挑起不服输的倔,在洪临真看不见的地方,她练握笔、握筷子、握扇、握剑、握物时的平稳,尽量去克服发麻无力的指间;清晨、深夜她也练调息、呼吸,务必让内力运转顺畅。
尹岁亭日日与洪临真练功,刚开始他以棍与她对招,到了后来,刀、剑是基本,绳、鞭、链、镖以至斧、矛、弓、鎚等十八般武器都出现了。她明白他不是精通所有武器,只是走镖路上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物实难预料,熟悉一下各式武器的路数是必须的。
时节已入冬,今年雪落得早,府里已是一片银白。不知是否伤后才开始畏寒,尹岁亭总在破晓前冷醒,窝在叠了三层的被子中仍难再入睡,索性起身,怕在院中练剑吵了兄弟们,时常往后山枯林间去。
披风略沉,在身后拖出痕迹,尹岁亭在披风下将剑握至右手,尝试以不同力道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失忆前她是个刀客,武器在手她不能说完全陌生,甚至多次凭着一股熟悉感抓回窍门,然而刀招以剑练之毕竟不易,豪气的大收大放如今该怎么内敛锋芒,仍需时日模索。
她尽量照着洪临真所教去练,短短日子里着实进步不少,现下指间麻症仍在,却似乎已能忍受,也没再在对打间握不住剑。初闻他的话或有些不中听,但细细咀嚼后获益良多。
洪临真、洪临真……意识到时,她似乎无时无刻不想着此人与他说过的话……
是感激他教授剑术,还是其实……她竟对他动心了?相识过短,说动心太草率,或许那只是一种依赖心吧。
思及此,尹岁亭停步,秀眉轻蹙,侧侧头,掌心按上心口。
天依旧冷,呼吸间寒气入鼻入身,但手心微微发热……
“发什么愣?”
远远地有个声音问着,灌以内力传进耳中,打断她思绪。尹岁亭循声望去,白雪枯林中,一点人影走来,直到走近了她才认出是他。
“怎么这么看我?”见她瞠圆水眸,他有些好笑地问着,不解却也未深究。洪临真手中短剑未收,仰仰下巴示意她拔剑。“今儿晚了?不是一向都天未亮就出院子?”
“……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早已发觉自己在林中练剑却不出声,只默默看着?尹岁亭转身褪下披风,眉又皱得更紧了。“你天天在此晨练?”她就是以为此处无人才放心将不纯熟的剑法一再重复,并试着自己改变的招数,在旁人看来,多半是杂乱无章的练习。
没回答那问题,洪临真将重心放在左半身,右手持剑,两手背交错相贴拉至颊边。“你问过好几回了,我刀剑棍棒全都会耍,究竟真正惯使什么武器,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吧。”
青铜龟纹剑锷,金色剑身雕玄武,如此精雕细琢的短剑应是世间少有,尹岁亭却总觉得在哪见过……
在哪?眼前黑影掠过,头一晕,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只有洪临真仍立定原地,察觉了她的顿然,狐疑问:
“怎么了?”
又闭了闭眼,再无异状,尹岁亭才摇头道没事。“大概是没睡好,一时眼花。”
那不似说谎模样,他沉吟一会,单手收到身后道:“若没事了就拔剑吧,我让你一手一脚。”
“大哥无需相让。”惯了他时常瞧扁自己,她剑已刺出,直取他喉间。
而他说到做到,对那冷不防刺来的狠招没惧没怕,单手单脚正面相迎,两把剑尖不偏不倚相接,洪临真稍稍运气一推,尹岁亭便被震退数步。
日日对打,她已不会因为输了一招半式而气馁,提气接连使出翻身过海、飞跃云间、深谷遨游欲封住他太过自以为是的单手应战。眼前人胜在身手矫捷,她不再思考过多哪招对哪招,而着重在招式间的衔接。
从前使刀必求招招到位,起初练剑她也会因一些刀招细节老是练不顺手而懊恼不已,甚至钻起牛角尖,他却劝她没有另个十年可以习剑,待雪融春暖他们就将上路,速成的克敌技巧才是她该学的。
短剑是洪临真惯用的武器,虽让她一手一脚,动作却仍灵敏迅捷,不让人有隙可乘。一来一往间,两人步伐在雪地踩出密密麻麻的高低凹陷,来来回回几次踩在同一处,尹岁亭短暂思考,旋身跃开三步引他跟上。
洪临真数着脚步,不动声色前进。
当他踩至低点,尹岁亭面露喜色,甩剑而出,剑锋忽虚忽实,似要刺他腕间,转眼又挥至他胸前;这是开阖大气的弯刀所办不到的灵巧变换,终于,抓到了进攻时机,她不作二想回剑挺进。
心道总算天要让她赢了一回,怎知他似回避不及,眼见就要刺进他心窝了,尹岁亭惊呼一声,当下弃剑,力道却收不住,失衡而往他身上撞去。
洪临真眼明手快将她接住,任她的剑直直落下插入脚边雪堆。剑是没伤到他,但她掌力浑厚,重击至胸口仍是令他吃痛。
尹岁亭在撞进他怀中时紧闭上眼,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怯怯抬头。他低头与她相视,可她看不出自己是不是伤了他,看不出他会不会因此发恼……比试对招间他们并非没有如此靠近之时,尤其他今日使短剑,自然易拉近距离……
枯林间独步时已满脑子都是他的事,如今他近在眼前,是太近了……而他不说话,浓眉轻蹙,令她耳根有些发热,却迟迟移不开视线。
沉默对视良久,洪临真忽地淡出笑道:“我认输。”他转身拾起她的披风与剑鞘,又走回道:“走。”
“……去哪?”他神色自若,视而不见刚才她的凝视。想到剑术高低以外之事的,只有自己吧?尹岁亭接过他抛来的披风,声音有点闷。
而他只是笑着替她将剑收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