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洛特习以为常的套餐,通常就是一个方形餐盘里摆上三道滋味雷同的配菜,一道差强人意的油腻主菜,附上一碗平淡无奇的汤,顶多加上一杯红茶。并非她不讲究饮食层次,而是过去忙碌的父亲习惯草草打发三餐,连带夏洛特对吃食的要求跟着下降到以果月复为标准。
纪远志带她光顾的这家餐厅,在相当隐密的巷弄里,乍看门面并不出奇,一进到玄关,见到过道上来往穿梭的食客,衣装打扮个个不凡,沉稳从容的神情显然是老饕级常客,她大概就明了了这不是一般人能随兴消费的食肆。
接着和纪远志坐上安排好的座位,翻开菜单第一页,只匆匆扫了一眼,她便放弃点菜的权利,听任纪远志决定晚餐内容——谁能在一大堆故弄玄虚的菜名里想像出它们上桌后的模样呢?
正式上菜,先别说每一道菜的精致可口度无庸置疑,单人份量亦不算多,但到了第五道菜才算是主菜上场时,胃口不大的夏洛特顿时兴起一种无止无尽的感觉。吃完最后一口精炖牛肉,她搁了筷,呵了口饱气,对尚未现身的第六道菜失去了猜测的兴趣。食物烩制得再无懈可击,总得适可而止;她突然发现父亲的简化生活未必没有好处。
“纪先生每天都这么吃么?”夏洛特看着纪远志把每件漂亮食器盛装的菜料一扫而光,甚至接收她无法解决的几道菜时,她按下惊叹,忍不住问。
“开什么玩笑,我多半只来得及吃便当。”脸上浮现嗤之以鼻的神色,“小姐,你当我干的是闲差?”
“那您今天为什么——”
“带你来尝一尝好菜啊。”他顺当地回应。
她呆了呆,那份古怪感终于到了昭然若揭、不得不正视的时候了。
如果昨晚她喝醉前的记忆还牢靠的话,纪远志对她态度丕变应当就是邀她对饮时开始的。
昨晚他说话始终一腔和气,以特殊的目光看待她,不厌其烦地送她回家,可以用信差打发的钥匙他偏要她主动上门拿回,今晚毫无理由请她上高档餐厅共餐,她待人接物再迟钝,也不会感受不出这趟转变。
不谈昨天,就论此刻,他那副老是拧成一团的粗眉平和地舒展着,刚强的面庞线条不再像拉紧的弦线,反而透着陌生的柔和,狭长内双的眼虽炯炯含光,却不再缩眼视人;仔细瞧,连尝着佳肴的薄唇也噙着轻松的笑意。如果这时有人告诉她其实面前这个男人是纪远志的孪生兄弟,她必定毫不怀疑地接受。
“我没做什么,纪先生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他扯动一边唇角笑了笑。
“噢……可是我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了。”如果这种说法她马上就买帐,恐怕连她自身都该认定自己低能吧。“而且,纪先生不是……对我很有意见吗?”最后一句话是低嚅说完的。
“是吗?我让你这么认为吗?”他托起汤碗,抿了一口,粗眉一竖,展出满意的表情,再把她面前那碗递到她唇边,“喝吧,汤总可以再喝一点吧。”
她依言喝下几口,纠结着疑问的眉头还是没能松开。
“别多心,我向来就是那个样子,并非针对你。”他肩一耸,四两拨千斤地解释:“袁先生证实,你父亲生前是实验室的主持人,你的实作经验是不少,但规矩立在那里,你向我提出的要求没有特别原因是不能核准的。研发中心人多口杂,你未见得能抵挡;老经验的研究员不少,总要让他们心服口服。你还年轻,袁先生认为你有潜力,再拿个学位也好,对你未来都是有帮助的。有什么资格做什么事,这是他的管理原则,我从不干涉他的专业领域。所以,单就你这件事我的确爱莫能助,你跃了两个层级提出人事要求,我不认为对你是好的,总得考虑袁先生的感受。”一席话清楚说明了他多方考量的立场和袁钧之间的上下关系,却仍未解除她心头疑窦。
“其实——纪先生不必特别对我解释,也不用吃这顿饭,我已经知道您不会答应我的,可是……”她顾忌地看了他一眼,“您经常这样费工夫地和——员工说明公司立场吗?”她拿掉了“低阶”两个字。
“当然不。”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只和你这么说。”
“为什么?”她一头坠入了五里雾中。
“你够特别啊。”
“……”
她想必流露出几近痴头痴脑的表情,因为纪远志“嗤”地迸笑了一声。“吃了我几顿排头还敢上我家来,还不够特别吗?”
夏洛特耳根一热,心想,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够厚颜吧?
“而且,我欣赏表里如一的人。”
“……”这次她阖上了嘴。
“你喝醉前喝醉后一样有礼貌。”他面色平常地说,“有礼貌地请我送你回家,有礼貌地上下车,拜托我帮你开门进屋,因为你一直对不准锁孔,然后有礼貌地和我道别,虽然你根本就站不稳了,nice girl!”
听下去,她不知不觉又张了嘴;但从他口中确认了自己并未失态,暗自松口气,万幸地笑咧嘴,“是这样……”
“是这样啊。”他眉一抬,又道:“所以我想,也许我们能做好朋友也不一定。”
“为这种原因?”这是什么择友标准?
“有什么不对吗?至少你很坦白。”他举起叉子,叉了块甜糕放进嘴里。
“坦白?这点……就难说了。最近不得已还是撒了点小谎,我不觉得自己是坦白的人。”她腾出右手,掌根撑着脑袋,半信半疑。
古怪的感受虽然被他的说法稀释不少,但纪远志根本上和她没什么利害瓜葛,突然对她释出善意很难让人信服。
“看吧,谁会承认自己撒谎?”他肩一耸,忽然趋前低声道:“说真的,你昨晚对我说,像我脾气这么糟糕的人,没想到竟然这么古道热肠亲自送员工回家,可见一个再讨人厌的家伙也有值得称道的优点,不该全盘抹煞,你决定上公司官网留言表扬我,让大家改观。请问,这是肺腑之言,还是拍马屁?”
她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一张脸已胀成一颗红蕃茄,因为纪远志把一杯冰水抵在她唇缘,催促她喝下去。
她咕噜喝完一整杯水,讷讷地张口想挤出几句高明的自圆其说,最后很没出息地迸了句:“我不懂拍马屁。”
“这不就是了!”纪远志抚掌一拍,“所以说你坦白啊,记得要上网留言喔。”
果然她还是莫名为自己掘了个坑。
她安静下来,决定接下来沉默是金,不再多言。
解决了晚餐,纪远志一边品茗,一边好整以暇端详她。
今天一见到夏洛特,他立刻对她那张泛出红晕的激动脸容感到万分好奇,独自在办公室埋首研究资料中的她,什么样的触点能令她情绪如此高昂到天色暗了也不自觉?她待了一整个下午,没有表现出焦躁不悦,如果不是全心全意沉浸其中,岂能甘于久候?她果真不是普通地热爱研究领域啊。
这样的女孩,理应疏于妆点自己,但就着头顶上的亮黄照明灯观看她,她一头垂肩直发照样梳理得整齐清爽,穿着却迥异于前几次见面的斯文保守,今天意外地入时多了。水湖绿宽领针织线衫微露肩头,外罩一件充满层次感的白色背心,搭配剪裁得极为流线型的九分窄管长裤,实话说,很顺眼,但像被移植的风格,和她贴切不起来。
他眯眼研究了一下,发现了症结点,那副架在她鼻梁上的眼镜是祸首,造成了违和感。
实证性强的纪远志二话不说,长手一探,轻易就将她的眼镜摘了下来;她疏于防备,大吃一惊。他将眼镜拿得远远地,目不转睛打量她;稍后,他端着下巴不解地问﹕“奇怪了,你没近视,戴副怪里怪气的平光眼镜做什么?”
夏洛特又红了脸,说不出所以然,只伸手要夺,纪远志逗得自己挺乐,自然不会说还就还,正想再调侃她两句,只见她秀眼圆睁,似乎在前方走道上瞥见了什么,神色骤然变异,一眨眼,她身子一缩,整个人滑溜到桌面下,抱膝屈蹲在四只桌脚间,万分紧张。
纪远志模不着头脑,压低颈项对着桌底下喊:“喂!你干什么?突然玩起躲猫猫了?”
夏洛特两手搭在他膝上,局促地抬起半颗头对他拼命挤眼,“别说话,别往下看,喝你的茶!”惊惶的眼神嗅不出玩笑意味。
纪远志的确不方便再往下看,因为以他绝佳的俯视角度,正好饱览她宽领内的半片秀峰,峰谷内躺着一颗心型银色坠饰,十分诱人。他理智地挪开视线,镇定地往前观望,一对男女正好依傍着走过去,背对着他。男人侧脸轮廓颇为面善,可惜只短暂扫视,无法确认身分;女人则年轻貌美,身段火辣,穿着新潮;两人谈笑热络,在尽头处转了弯,直接进入包厢。
纪远志在肚里揣测了大概,沉声唤桌底下的人:“起来吧,人都走了。”
夏洛特狼狈地钻出桌面,两手忙碌地整衣拨发,像没事人般捧起碗安静地喝汤。他乾笑两下,心里有数道:“你是躲男的还是躲女的?”
“……”她抿着嘴不答。
“八成是男的。怎么?他把你给甩了?另结新欢?”
“我看起来……像是会被甩的样子吗?”她歪着头疑惑。
“也不是。不过也不像会把人给甩了的样子。”他实话实说。
他想,这个夏洛特看似单纯,背后不知有多少文章。
她无奈地托着单薄的下巴,“真要是他甩了我问题还简单些。”
“哦?那是你甩了他?”他两眼一亮,感觉到了一点异趣。
她摇摇头,“不是。他是我姊夫,已经和我姊分居了半年,在打离婚官司。”
他困惑地瞪眼,“那你像贼一样躲个什么劲?”
“……”她咬着下唇,在说实话和敷衍间摆荡,一脸难色,只得转移话锋,“那个……纪先生可以把眼镜还我了吗?”
“你以为戴个眼镜人家就认不出你了吗?别耍憨了。”他把眼镜搁在手指间拨转几圈才交还她,“你要是做了亏心事,应该去整形才对。”
“我没做亏心事。”她像个小学生似地表情委屈又乖顺,拿回眼镜后勉强透露:“我大姊说他是无赖,这阵子最好别让他碰上,我应付不来的。”
无赖?这形容词恐怕是添加了不少夏家大姊的个人恩怨,实情有几分则令人怀疑。方才那名男子衣冠楚楚,谈吐绅士,虽然对女伴的品味有待商榷,要说和无赖搭上边却也有点勉强。
“纪先生,我可以回家了吗?”背包已放在膝上,黑漆漆的圆眼对他做着无声请求。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没料到有这款答案,她眼珠左右一晃,看看表,又望望身后,左右衡量后妥协道:“那——那就换个地方,可以吗?这里不太妥当。”
他眯了眯眼,换了一种郑重眼光,“夏洛特,以后你想做什么,只要在合情合理范围内,直接开口,直接去做,不必征得对方同意,不必担心别人想法,自在就好。而且,男人不会喜欢没主意的女人,明白吗?你想回家,当然可以,谁都不能干涉你,不需要我的同意。”
夏洛特听得一脸懵懂,好一会才弄清楚纪远志意欲传达的重点。这是要她坚持己见的意思?这个男人行事标准太难捉模;他作风强势,分明不喜身边人处处违逆,现在却又希望她不必为了配合别人而屈折己意,那么她一整晚碍于上司颜面奉陪到底又算是哪桩?
“记得这个原则,和谁在一起都一样,知道吗?”他和颜悦色重申,语重心长的姿态像个慈蔼的长辈,令她脊梁发毛。
“……知道了。”夏洛特唯诺,虽然还是不解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既然话都说开了,决定遵照办理。她果决地伸出右手,“那麻烦请纪先生马上把钥匙还给我,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