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将实验配制的试剂仔细倒入废料桶封存,关上排烟柜电源开关,回头望向中央实验桌,走过去收拾散置的化学药瓶,整齐归放回储存柜,清洗水槽内的实验玻璃器皿,再擦拭工作台面上的污渍。
她不疾不徐地进行,每一项动作结束后都检视再三,不厌其烦。一切就绪后,她不急着离开,伸手抚模着各种实验器材——烧杯、锥形瓶、分液漏斗、试管刷、结晶皿……像和久违的朋友叙旧般满心愉悦;接着,她不忘走到药品冷藏柜,做最终的安全检查。果然,在化学药品的层层掩护下,一瓶红色罐装可乐仍招摇地露出本色。她叹口气摇摇头,直接取出,关上柜门。
最后,她摘下护目镜、口罩、手套,月兑下实验衣,彻底洗净双手,离开实验室,带着可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位置,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堆叠的文书作业。
六点十分,研究中心的人员陆续离开了,一片静悄悄,徐芳走过来敲敲她的桌面。“这个时候喝可乐?”
“不是我的,是刘博士的。”
“他又不守规矩留在实验室里了?”
夏洛特笑而不答。那些脑袋里只装载研发计划的博士们有点怪毛病是可以被包容的。
“还不走吗?”
“不了,”她指指那一大落资料,“还要再处理一下。”
徐芳皱眉,“那些人也真是,还把你当小助理用。明天都退还给他们处理吧。”
“新人还没来嘛,”她不以为忤地笑,“反正就这一阵子了。”
“什么意思?”徐芳听出端倪,睁圆眼,“不会吧?你还是不想待下来?”
她们俩的同事情谊不到几个月。夏洛特刚来时只应征上行政助理,在成员学历个个显赫的研发中心连发表意见的余地都没有。她像透明空气般在各处办公室间穿梭,挤身在角落完成被赋予的琐碎工作,吃点小亏也不介意,蒙受讪笑也无所谓,总是安静地张着莹亮双眼到处探看思索。徐芳见多了中心里一些朝九晚五从事单调乏味事务的内勤职员,了无生气的表情从此就定位,成了固定面具;夏洛特却全无相近的气息,她的安分里带着到此一游的兴味,真正的心情和目的很难从她清淡的言语中为人知晓。
若不是夏洛特忍不住缮改了操作程序,披露出令人讶异的长项,也许三个月试用期一到,夏洛特便不声不响地走了,来去一阵风,无人介怀。
但从袁钧破例为她调职后,无人闻问的夏洛特身上多了数道芒刺,她的一举一动不再轻松自如,每天面临别有用心的闲言凉语,不近情理的工作摊派,不善言词的夏洛特眉头皱得多了。许是心性使然,她依旧保持行事步调,刘博士开恩让她进入实验室看来已足够令她欢喜,她每天仍准时到中心上班,从不回应同事的小抵制。
“徐姐,谢谢你向袁先生推荐我。”她并未正面答复,诚挚地拍拍徐芳手背。
“谢什么!每个人都该有他的位置,况且袁先生又不是照单全收,他有他的想法。你大概不知道吧?袁先生是纪总的大学同学,别看袁先生为人温厚,他固执起来和纪总不相上下,他不答应的事谁也别想说动他,所以别谢我了。”
“啊,又是固执的人……”夏洛特呆了一下,决定敬谢不敏。“谢谢你告诉我。”
徐芳一走,中心里只剩她和楼下的保全。新的行政助理未到职,她仍须负担部分文书工作,通常得加班一小时才能告一段落。事实上,就算两小时她也不以为意。这座研发中心像座坚固的堡垒,替她暂时阻隔了近日的烦恼——大姊夏于彰到公寓扑空找不到她;她的心绪就能获得平和,不必再面对质问。
七点整,轻微的饥饿感提醒她注意时间,她从背包里取出三明治果月复,一手仍操作着鼠标,打印整理好的资料。
“晚餐只吃这么一点,行吗?”善意的询问在后方响起,她蓦地一惊,从座位上跳起,和不声不响出现的袁钧相对望,嘴边还叼着三明治。
“别紧张。我想到还有一些事没办完,回来拿开会资料,顺道看看你们都下班了没。”袁钧笑。
夏洛特拿开三明治,使劲吞下喉咙那一口。
袁钧的顺道路线太奇异,他的办公室在楼下回廊另一侧,不算短的距离。
“我常看你加班。还适应吗?”他问。
她大力点头,不解他是从何处看见她在加班。
“很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她转了转眼珠,翻开电脑旁的记事本,认真向他报告:“有的。我发现排烟柜的风速上周五维修后还是不对劲,排气状况不良,是不是考虑要更换了?另外急救箱的配件太简陋,应该多添购一些药品比较保险;还有灭火器位置放太远了,又在死角处不容易拿取……”洋洋洒洒提供了她观察多日的见解。
袁钧耐心听完,轻笑,“我是说,对于你的工作安排,你还有问题吗?不过谢谢你以上建议,我会请人处理的。”
“噢……”她尴尬万分,又开始辞穷。“对不起。”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她顺手将打印出来的资料放入档案夹,希望这个打烊的暗示动作能让长官打消和她聊天的念头;聊天是她最不擅长的人生项目之一。
“那好,麻烦你熄灯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想请你帮个忙。”袁钧吩咐完便转身离开,没有征询她同意的意思。
她怔了怔,赶紧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一边关上电脑,一边收拾好桌面,再抓起背包,熄了灯,循着廊沿下的照明灯下楼,独自寻至袁钧办公室。
办公室灯火通明,袁钧启亮两盏主灯,请夏洛特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接待客椅坐下,递给她一叠文件,以交办的口吻道:“把大纲翻译出来,不必逐字逐句,主要的诉求简单明了做成引言就好。”言毕不再看她,迳自坐回高背椅中批阅公文。
纵使有诸多疑窦,这几个月被众人使唤的职涯练就她从命的良好态度,她并未多探询,低头认真浏览内文,半小时后,她借用他的桌上电脑,开始键入译文。
这是一篇不知从何处撷取的专文,里面言及德国一家知名化工公司已成功由植物淀粉糖提炼出一种物质,来取代原来的石化原料,制造出可再生资源的纤维织物;重点是这种植物再生能力极强,原生于印度尼西亚一座无人岛上,无匮乏之虞。
她忍不住在内心为这篇内容喝采,一时引动了她近来快被偃息的热情。
键盘敲击声在夜晚显得异常响亮,令她快速写就引言。当她抬起头时,一小时已轻易流逝,而袁钧不知何时开始隔着办公桌观察着她。
她将电脑萤幕转向袁钧,请他过目,“袁先生,大致上就这样。不过,人造纤维的许多特色很难被取代。”
袁钧面有诧色,花了几分钟读完,闭目沉吟了一会,问道:“你认为不用这种植物,利用其它废弃物,我们做得到吗?”
“没什么做不到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市面上不就已经有了咖啡渣的衣料了。”她笑,“照理用矿石也行,当然得普遍又不昂贵。”
“的确是时间的问题,还有信念。”
“还有钱。”她接口。
袁钧会意地笑了,忽然转移话题:“你的履历表上父母栏空白是为什么?”
“……”她微呆,“他们都过世了。”
“有没有兄弟姊妹?”
“两个姊姊。”
“父亲从事哪一行?”
“私人实验室的主持人。”
“方便告诉我他的尊姓大名吗?”
她先是一怔,张了嘴就要答复,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不寻常的嗒默让对话陷入停滞,袁钧不再触犯她的隐私,转问:“你外语能力看来不错,是自修的吗?”
她想了一下,答道:“是我爸爸从小就严格要求的,他说这样我才能自己多涉猎国外的研究着作和最新发表的论文。他太忙,没办法老帮我翻译。”
袁钧点头称是,收拾起手上的公文,用力推开椅子,对她再下了一道命令:“走吧,陪我去见一个人。”
车程不算远,袁钧开车稳健流利,聊天的态度和蔼诚恳,遇到夏洛特稍迟疑的问题便体贴地不再多问。
袁钧给了她一个良好的联想——身为上司其实是可以让下属如沐春风的,而非老刮大台风;但如果夏洛特一开始即知待会她要见的人是谁,无论袁钧是否堪称长官表率,她必定抗旨到底。
夜色让这个位在市中心尚未更新的旧社区更形低调,两排老公寓外观不甚醒目,但整区巷弄绿树成荫,十分幽静。袁钧应该是常客,穿巷绕弄毫不困难,座车在一户拥有偌大庭院的公寓围墙外暂停。
夏洛特安静无声,但相当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栋公寓一楼虽老龄陈旧,气派的棕色锻造大门显然经过更新,也许是为安全起见,门柱上有保全设施,两侧有黄铜壁灯点亮着。袁钧摁了门铃,约莫半分钟,对讲机传出不客气的女性娇嗓:“哪位?”
“是我,袁钧。”
对方不再出声,门锁却喀喇一声弹开了,大门已被开启。袁钧推开门,伸手作势请夏洛特先行,她跨步入内,走了两步,被头顶上横张的大幅树冠强烈吸引,步道右侧竟栽种了一株树姿优雅、枝繁叶茂的高耸乔木,庭院照明幽微,只局限在入门步道,但并不妨碍她见识这株大树的别致风貌。她仰头发出轻叹,袁钧在一旁接口:“这是流苏树,春天花开时才壮观。”
她泛起欣悦的表情,观看良久才移步,但四周蔓生的灌木植栽和积极窜生的长草,像是无人看管,自由发挥天性,杂乱无章地充塞了整座园子。她不以为意,由衷赞美:“住在这真好。”
袁钧讶异地看她一眼,“只有你这么说。这个人喜欢住这里,没有大楼警卫,无拘无束,但又不勤快叫人修剪这些树啊草啊的,每一阵子都有鸟来筑巢,各种昆虫聚集在草堆里,走过时还得小心防一防。”
她抿抿嘴,笑道:“我大姊夫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栋知名的大楼内,中庭花园里每一种植物外形尺寸花色都经过严格挑选维护,看不到任何杂草,像军队一样,很整齐划一,也很乏味。要上他家还得菲佣下来带领,好像晋见贵族,不像住这里自然多了。”
“你姊夫家不就是你姊姊家,何需如此见外?”
“姊夫就是这样。”她不欲多言。
步道不算长,终端是一扇朴实的杉木门,袁钧尚未按铃,木门霍地先行敞开,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面,夏洛特为之恍惚;散发花香的是眼前面含瞋怨的美丽女子,精明的杏眼往两名不速之客身上打转;但女子很快对准了袁钧,将夏洛特撇在一旁,“你也来为他庆祝生日啊?稍早在外头已经有一伙人替他庆祝过了,喝了不少,现在才来他不见得领情喔。”
“怎么了吗?”袁钧蹙眉。
“进去看看我亲自做的蛋糕,你就明白了。”女子食指勾着一只红色漆皮手腕包,垂落肩头的鬈发风情万种,她一身轻软纱质裙装,脚上一双芭蕾软底鞋,娇俏的装扮无惧外面已然凉冷的空气。她绷着脸往大门走了两步,忽又转头,说话的对象仍是袁钧,“说真的,我一度很看好他的,现在真的不确定了。”女子悻然踱步离开,屋子里显然刚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站在昏黄静谧的门廊下,出于直觉,夏洛特斗胆建议:“袁先生,如果不方便,我先走好了……”
“不要紧,一块进去吧。”袁钧不由分说,推开轻掩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