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视线直抵在计算机屏幕上,头戴耳机,眼瞳僵凝,指尖停留在键盘上,侧身观看,她动也不动的身躯活像一尊雕像,直到有人推开她的房门,大幅拉开窗帘,让阳光流泄一室,然后趋近她身边,取走她的耳机,她才像被瞬间通了电,涣散的瞳眸召回了灵魂。
她搓搓面颊,上身往椅背松靠,吁了口长气,中气不足地发声:“是妳啊,二姊。怎么不按铃?”
“我按了,按到邻居都在盯着我瞧,妳是不是又熬夜了?”被唤做二姊的秀丽女子怏怏责备。
女子身形比夏洛特丰满些,面貌更深邃些,衣着举止更外放些,每个地方多出来的一些加总起来使得女子益形抢眼。她名叫夏于聪,灵动的眼神看起来的确很聪慧;她利眼瞅着妹妹,无限怀疑。
“没,我五点多醒来睡不着,想一点事情。”夏洛特关上屏幕,面向她的二姊,努力挤出笑容。
“一点事情?”夏于聪审视布满桌面凌乱的笔记本和纸张,每一张纸面皆不规则地画满了难解的符号和化学式,每一个化学式两旁分歧出无数的箭头,指向一层又一层的批注和疑问,其上再以红色铅字笔添上触目惊心的巨形问号。她忍不住质疑:“一点事情就耗了四个多小时,真要有大事不是不用睡了?”
“二姊,妳今天来做什么?”夏洛特起身伸展四肢,扫不走满脸委靡,她歪着头询问,好脾气里藏着一丝不耐。
“来看妳搬到这里还习惯吗?”说完想起了什么,夏于聪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先清查一遍内容,再把手上一大袋挂吊牌尚未取下的衣物悉数挂上,几套簇新的贴身内衣裤则依序放进抽屉,整理完毕接着叨念:“我说妳再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别让人担心好不好?妳别老听大姊的,这事急不来的。所谓养精蓄锐懂吧?妳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小心后继无力。走吧,我带了炖汤来,多少喝一碗。”她拉起夏洛特的手,走出书房,来到紧连着客厅的一小块用餐区域,把带来的保温锅掀盖,细心盛了一碗放在夏洛特面前。
夏洛特俯看碗里各种说不出名堂的中药配料和飘香的鸡腿,她犹豫了一下,瞟了她二姊一眼,“别再给我乱补了,我上次流了鼻血忘了吗?”
“没忘。配方都调整过了,不会害妳啦。瞧妳的脸白得跟什么似的,改天一起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
“……”夏洛特低下头,尝了一口汤汁,完全勾动不了食欲,她动了动双唇,忧悒浮上眉头,“二姊,我看得换一家公司了,绿光这一家……应该没希望了。”
“咦!为什么?”夏于聪细眉一挑,“还是见不到纪先生?”
“是……算是见到了,不过……情况不太理想。”她欲言又止,拙于言辞的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场见面的经过;事实上,她至今仍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判断自己等同被宣告三振出局。
“妳没和他说明整个研究计划吗?他和别的主事者不同,他有这方面的背景,应该会有兴趣的啊。”
“我们……根本没谈到计划。”夏洛特压揉紧拧的眉心,期期艾艾地描绘了一遍那场天外飞来的车祸。
那一天,她在吓得魂飞魄散的胖男央求下打了报案电话,并且出手帮助他月兑困。紧接着前座两扇被撞开的车门也有了动静,先是驾驶座的男子摆月兑安全气囊后挣扎地钻出车座,他在浅沟摇摇晃晃站稳后,甩了甩头,似乎想甩去一头晕眩,男子费力地蹬上路面,一手抚着红瘀的前额,大为震撼地观看受到挤压凹陷的引擎盖。不久,副驾驶座上的另名男子也继之爬出了车厢,他的神智大概被撞飞至九霄云外,在沟底匍匐前进了几公尺才意识到该爬上路面,一露脸,夏洛特惊喊:“小刘哥!怎么是你?!”
刘得化歪歪倒倒一番后终于站了起来,在围观人群中认出了她,本来就已不大端正的脸在和气囊剧烈碰撞后更形扭曲,他颤着手指着她,“妳……”
驾驶座的男子随之看向夏洛特,两人相望了片刻,促发他回想起什么,他陡然虎目相向,不由分说,怒不可遏地走向她,嘴里飙骂:“妳这个蠢女人……”
夏洛特一头雾水,楞在原地瞪着男人欺近;刘得化一见苗头不对,连忙从后抱住男人,迭声劝阻:“冷静、冷静,是我们超速在先,人家正正当当过马路,不关她的事……”男子没能挣月兑刘得化的蛮抱,但一双火眼似在朝她射出飞刀,所幸警车和救护车适时出现,暂时阻却了一场纷争。
“然后呢?”夏于聪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夏洛特的声音虚弱了下来。
然后基于道义,以及她意识到的某种利害关联,完成笔录后她坚持陪着三个男人赴院做检查疗伤,为他们跑腿买茶水,甚至自掏腰包付了医药费。
“听起来没什么不妥当啊。”
“本来是这样没错。”她扼腕地缩紧拳头。
见她犯后态度良好,并未逃之夭夭,一腔怒火的男子总算是顺了气,虽则还是冷眼以对,至少不再有冒犯之举。事实上,夏洛特并不很介意男子的反应,毕竟在座车的安全措施保护下,男子和刘得化极为侥幸,只受了点微不足道的轻伤,一连串的检查不过是求心安。她的关切有大半放在胖男身上,胖男头部表皮被车内横飞的尖利对象划伤,血流得颇为怵目惊心,膝盖也遭到不明挫伤,造成轻度不良于行。她一路为胖男提公文包,在诊间外等候,殷勤地为他递茶水;如果他敢开口,她甚至愿意让他靠着她单薄的肩头,顶着他笨重的身躯走路。
“这样想没什么不对啊。”
“一点都不对--”夏洛特捧着头满脸懊丧。
胖男大为感激她花了一个小时作陪,从头到尾都未有谴责之意,一直客气相待。她见情况大好,机不可失,态度甚是谦卑道:“纪先生,谢谢您大人有大量,希望不会因为这件意外让您对我有误会--”
“夏小姐--”刘得化面色有异地打断她,不停眨眼努嘴,显然不赞同她此时提及不相干的事,她稍忖片刻--能有近身请命的机会不可多得,岂可轻易放弃?
她决定忽略刘得化的暗示,硬着头皮恳切表明:“纪先生,希望您给我一个机会说明我的研究计划--”
“夏小姐--”刘得化再度出声阻止,面庞肌肉加倍歪扭。
胖男一脸胡涂,举起肥掌模模纱布包扎后的头顶,迟疑道:“研究计划?这里有两个纪先生,妳确定妳找的是我?”
夏洛特遽然转身,看向那名容颜冰冷、一度想掐死她的年轻男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所以妳没认出来?妳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夏于聪听到这里,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
夏洛特越说声音越蚊弱,“大姊根本没告诉我纪先生的长相,按理纪先生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呢?而且另一位纪先生坐后座,哪有老板替下属开车的道理?那个年轻的纪先生一直板着脸没说话,他那样子--”完全没有身为上司该具备的稳健作风,不是冲动得像个火爆浪子,就是冷睨着夏洛特向胖男献殷勤。
“所以那天妳到底搞清楚该找哪一位纪先生了没?”夏于聪追问。
她幽幽叹了口气,“根本还来不及……”
当天年轻的纪先生嘿嘿干笑了两声,没发表意见,当场掉头便走,连药也不领了;胖男和刘得化见状,一语不发,紧随在后,一行三人就这样把她撂在医院里。
“可总经理就只有一个啊!”
“是这样没错。可他们是家族事业起家的,听说公司上下就有十几个纪家人担任干部,我工作的研发中心离公司有半个台北市,一时哪弄得清楚谁是谁呢?”
夏于聪怔了半晌道:“不怪妳,大姊是该说清楚的。但--总经理也只有一个啊。”
“是啊,隔天我再向同事打听,同事说,现在的总经理叫纪远志,是个年轻人没错,但再过一阵子也许就不是了,真伤脑筋。”
“怎么说?”
“人事变动啊,听说董事会很不满意他。但不管怎么说,我害他的车报废了,他一定会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二姊,实在太麻烦了,换家公司吧。”夏洛特拄着右额思索,“外商公司也行,他们肯花钱研发,仪器更精良。”
“妳知道这不是重点。大姊说,国内业界和蓝海旗鼓相当的只剩绿光化工这一家了,他们刚好是死对头,意愿会更高,这样才能让蓝道林那个家伙--”
“二姊--”夏洛特抬眼直视夏于聪,了无生气的恹恹目光立即转为灼灼有力,她挺直背脊,神情不再敦厚,但就那么瞬息几秒,又恢复了柔软朦胧,她轻声说:“二姊,妳知道这一阵子我都在做我不习惯的事?”
“我知道。”
“我不过是想要一间实验室。”
“我知道。”
“等这件事结束了,妳们答应我,不会再烦我?”
“小洛,我们可是姊妹。”夏于聪对她话里的生分动了气。
“所以我才会答应大姊。”夏洛特端起汤碗,一鼓作气把整碗汤吞下肚,搁下筷子,食材全然不碰,算是对煲汤之情有所交代。蓦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换了话题,“二姊,以后我应该对那些助理研究员更好一些。”她的眼神极为诚挚,像是想通了某种道理后宣示每日一善。
“怎么?妳平常待人还不够好?”夏于聪又跟不上她的思维了。
“我说的是『更好』。”她清晰地强调,“我终于明白被人看成弱智是什么滋味了。”
“……弱智?”
“那天年轻的纪先生就是这样看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