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御书房里,两名五官有几分神似的男子分别隔着书桌一坐一站,神情严肃。
“上次让你去查证的事情如何了?”黄袍男子率先打破沉默,眼睛还在对方的左手臂上溜了溜。
那天意图行刺的杀手假扮成一名小太监,若不是凑巧入殿晋见的上官琛警觉心够强,那天挂彩的倒楣家伙多半就是他本人了。
可惜还来不及拷问出幕后主使者,那人就毒发身亡,让人更是惴惴不安。
“假消息,而且对方拿不出信物。”紫袍男子言简意赅的回答,果然看见自己的兄长沉下了脸。
“可恶!”没有信物,那一切都是白搭。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妹要是还活着,也该主动回来了。”相对于黄袍男子的失望低落,紫袍男子显然更豁达,想法也更中肯一些。
对于这个十多年不曾谋面的小妹,他只有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印象,几乎等于陌生人一样,说不上熟悉。
他只是客观的假设她毕竟是金枝玉叶,从小就娇养在皇室里,虽然传闻中这位小公主个性乖巧体贴,但是一时半刻的,怎么适应得了民间百姓的生活?
就算时势所逼,她勉强适应了,如今有机会重拾往日尊贵的身分,又何尝愿意放弃这锦衣玉食的生活?
“难道真的葬身在那一年东海海滨的海啸?”
当时三皇兄叛变,先皇担心自己最宠爱的年幼公主遭人挟持夺位,才偷偷安排两名高手护送这位小公主出宫,没想到刻意走海线避开战事,反而遭到大海吞噬。
如今尸骨无存,要怎么找出那个信物呢?
“不无可能。”紫袍男子沉吟了一下,点头附议。
仔细核对之下,无论是时间点或地点,都相当吻合,何况要是人还活着,当初派去贴身保护的那两名高手,早就把人送进宫里了,而不是跟着一起音讯全无。
想到这里,黄袍男子忍不住深深一叹。
“唉……边疆战事告急,东南水患频仍,西北却是年年干旱,偏偏遇上国库亏空,这可怎么办才好?”他这个一国之君,可是有操不完的心哪!
上官琛保持着沉默,坚决假装没看见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眸。
从他七岁那年被先皇送至库尔哈国当作质子之后,他对于承袭皇位一事,可说是毫无兴趣,若不是回国那年,正好遇上皇位之争,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中择其一,现在恶名昭彰的琛王爷,恐怕会有全然不同的名声。
例如云游四海、闲云野鹤、海阔天空……
“唉……皇弟,你身为朕的心月复,本应为朕分劳解忧,怎么连一个稍微有建树性的建议都没有?”小气鬼,连个点子都舍不得贡献。
“这就证明了我不适合在朝为官,皇兄又何苦为难我呢?”
上官琛不卑不亢的承认自己有着这样的弱点,倒让人接不下话了。
“你……唉……莫非心中还在埋怨朕?”黄袍男子一脸痛心疾首,像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是相当期待可以到关外异域游历的那一天。”紫袍男子不为所动,实在是因为这些年来早已看穿了很多裹着情义作为糖衣的谎言,也刻意提醒某人要说话算话。
再过几年,他就自由了。
“说到这个……”黄袍男子忽然神秘兮兮的唤来亲信黄公公,几声耳语之后,黄公公便安静退下。
“听说你最近在蒐集番邦异域之类的游志?甚至对于一些口味奇特的料理有了兴趣?莫非是在望梅止渴?”上官琛立志游遍天下诸国的小小心愿,也只有真正亲近他的几个人才知道呢!
“也可以这么说。”上官琛静静垂眸一笑,掩饰眸底深深的不悦。
那座腾云宫里能信任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少了!
黄袍男子眼尖看出他的不悦,连忙出声安抚,“你也别怪姜公公多嘴,他还不是一心为你好?否则朕又怎能知道该送你什么当作谢礼呢?”
黄公公正巧捧着几本不起眼的小书走了过来,在黄袍男子的示意之下,直接走到上官琛面前,态度恭谨的双手呈上。
上官琛瞄了一眼之后,抚着最上面那层泛黄的书页,淡淡笑着,算是笑纳了。
黄公公和自己尊贵无比的主子对视一眼,总算松口气了。
“你要是嫌少,过阵子会有一群外国使节团连袂来京城,到时候再替你留意。”黄袍男子乘胜追击,为了能让这个嫡亲弟弟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当他的左右手,几本书又算什么?!
“皇上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微臣不懂这些异域文字,顶多也只能看图,自己编故事罢了。”上官琛不无遗憾的婉拒新皇的好意,还刻意以君臣相称,离开御书房时,眼角倒是少了几分凌厉。
亲自将人送出御书房的黄公公终于直起腰来,心中暗忖,原来几本破书就能讨好这个喜怒无常的琛王爷,也不枉费皇上让人千里迢迢的从东海边境快马加鞭的送来。
“黄公公……”坐在龙椅上批阅公文的黄袍男子忽然扬声唤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已经有了几绺银丝,显然有些操劳过度。
“小的在。”黄公公上前一揖,静候吩咐。
“找个机会去问问姜公公,那名会做异域料理的宫女是何来历,越详细越好!”黄袍男子头也不抬的出声交代,半垂的眼眸里没有好奇,只有决心。
上官琛或许是最没有狼子野心的王爷,却也是他最不能失去的一颗棋!
月明星稀的夜里,有个小小的黑影缩在花园一角挖土。
炎默语一脸郁闷的蹲在泥地上,也不管自己身上都沾到了泥土,一个劲儿的徒手挖洞、填土,重复了好几次之后,直到手心里的种子都没了才罢手。
刚从主殿回来的上官琛一踏进腾云宫里,就得到甲卫的通报,迟疑了一下,便走来一探究竟,果然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盘坐在地上,手上还抱着一双鞋。
“丫头,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心情原本就不是很好,在明显察觉到炎默语对他的冷淡提防之后,更是恶劣了三分。
“种菜。”炎默语头也不回的维持原来的姿势,水汪汪的眼里有着莫名的自责和委屈。
“什么?”他没听错吧?
“我在种菜!”她抱紧了手上半旧不新的鞋,比平常高亢的声音里透露出当下恶劣的情绪。
上官琛原本不悦的神情反而因此缓了缓,捺着性子继续和这个正在闹脾气的小丫头周旋。
“那抱着那双鞋做什么?”他就着月光,隐约看见一双素雅的女鞋,除了有明显摩擦过的痕迹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特殊之处。
而她既脆弱又逞强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让上官琛的胸口有些刺痛,连忙别开眼去。
“这是我娘亲手做给我的鞋!”没想到炎默语竟然一脸气愤的转过头来,总算愿意正眼看他——虽然是用瞪的。
“上官琛,你说这腾云宫里不管死的活的,都是你的,所以我的东西被人家搜得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也归你管?”
幸好那人没发现这鞋里的秘密,否则她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颖儿了!
贵为王爷的上官琛一听,却立刻沉下了脸,眼神瞬间寒光熠熠,却不是因为她直呼他的名讳。
“你说有人去搜你的房间?”他下颚抽紧,当下只想到一个可疑的人选。
“我一回到房里,就发现有人在里面翻箱倒柜,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蒐集好的种子,被扔得乱七八糟,勉强找回来的那一些,刚刚都让我埋在土里了……幸好我娘做给我的鞋还在……”炎默语神情受伤的点点头,一想到这双鞋可能遗失,就感到好怕!
最可怕的是,她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找到上官琛。
第二个念头,就是自己告诉他这件事做什么?
第三个念头更是让她小脸煞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成为自己最信任的人了?
“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被偷走?”他看着月光下那抹娇小的身影轻轻摇头之后,继续蜷缩在泥地上,忽然有种黏稠浓厚的陌生感受覆盖在胸口。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我?”炎默语低头看着翻新过的土壤,默默的重新检视自己。
她已经尽可能的低调,怎么还是帮自己树敌了呢?
而这个男人原本还威胁要取她的性命,她不是也日日钻研着要用什么古怪的食物让他出糗吃瘪,怎么不知不觉的就变调了呢?
那张迷惘无措的小脸,让他不知怎么的有些揪心,他悄悄收回自己差点伸出去安慰她的大手,沉声吩咐,“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盯着炎默语垂头丧气的离开之后,才怒意横生的大步离去。
最初识破炎默语的伪装时,他曾经让甲卫暗中去调查她的身世背景,明明知道是造假,却又查不出破绽,诸多考量之下,他决定将她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等着她露出更多蛛丝马迹,再做定夺。
他记得她第一次端膳到腾云宫时,以为四下无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些话,简直像在替他说的一样!
生活在这皇宫里的人是不是都病了?
要帮忙,为什么不直接说?要拐个弯、挖个洞给你跳,再假装施恩给你?
他说不出口的心事,在那个小宫女清脆悦耳的嗓音里得到了宣泄,让他莫名的有了一丝好奇,想一探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和他如此有共鸣?
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若不是那双眼睛少了些惧意,言行举止中的恭敬太过生硬,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还留了这么一个小宫女。
一个戴着人皮面具,还会多种异域语言,死到临头仍是倔强逞强的神秘少女,面具底下那张含苞待放的脸蛋,让他在乍见之初,呼吸一窒,当下只想到这样一张脸,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他以为她是个爱书成痴的文静少女,没想到却是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厨娘!
那一道道异域料理透露出她不平凡的身世与经历,让他惊讶之余,更是对她多加关注,每一次她自信满满的端出他点名的菜色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几乎眩晕了他的眼,让他的生命添了许多不曾奢想过的丰富滋味。
在今夜之前,他不曾想过要刻意遮掩自己的喜恶。
在今夜之后,他看清了自己踩在一个随时会崩落的高处,任何让他捉在手中的东西,都会陪着他一起坠落。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坠落前放手。
等到甲卫召集了其他暗卫,一起详细跟他密报今夜腾云宫里的所有动静之后,他独自在书房里待了一夜,隔天就吩咐下人,把所有异域游志都烧个精光,那把火还是姜公公亲手丢进书堆里的。
而腾云宫从这一天起,再也没有炎默语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