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请你跟我来——”这句话本身是迷药。
汤舍没问莫霏要去哪儿,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远,也没记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阶梯,过了多少拱门,来到急诊处的后花园,站在园径,眼睛望着东方的建筑。太阳盹在绿色斜屋顶,半盖洁白云被。有些病奔从那建筑出来,于花园里散步着,沉思着,与病友闲谈着,朝西方海滩走去,看来虽无愉快也宁和,很平静,像急诊处那些祈祷的人一样。
他说:“这是病房区?”
“没错。”她回头,停了停脚。
他紧张起来。“医师要你住院?”该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严重后遗症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的伤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阵高呼旋来。
仿佛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回应他的问题。
汤舍眯眼遥瞅,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病奔,以这样被制约般的方式,回应他问题里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着拐杖,离他们少说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有一张男人看了,会很想痛记扁的脸——
至少汤舍时常有这样的冲动——他身着住院病奔穿的叠襟衫,腿上打着石膏,完全不影响他移动,他甚至不需使用无障碍设施,顺利过了头地从台阶下来,沿着园径来到他们前方。“Morphine!”又是一声叫痛似的调调儿。
莫霏转过身,惊讶眨眸。“大迈,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进医院,躺在病床吊着腿,听说得牵引个几周。
“我觉得没那么痛了,而且我的右边是好的。”以右脚跳了跳,舒大迈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见,汤爵——”
“我叫汤舍。”汤舍相当反感这位同行称他“爵”,别人以此称他,是出自于对他家族的真心尊敬,这位同行这般称他,则是刻意讽刺他个人。汤舍还以颜色说:“大迈克汉堡,你听着——”
“Morphine。”舒大迈打完招呼,即将汤舍空气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么受的伤?苍蝇王说你来了,我以为你来看我,没想到是挂急诊,我听了马上冲下来。你看起来有点严重。”皱眉打量着莫霏的手。
“没你严重。”莫霏也打量着舒大迈的伤腿。“长迎说我的伤很快会好。”她要他放心。
“长迎是那位帮你诊疗的医师?”汤舍不甘被忽视,插嘴提问。“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没要我住院。”莫霏微侧身形。汤舍随即站近,抱着花的手轻碰她弯挂的肘关节。她回正身,像在避开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说:“我请你来这儿,是得让你和大迈见面谈谈。”
“我和汉堡男有什么好谈?”汤舍半是轻蔑半是不悦。
“你刚刚说什么?”舒大迈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问道。“我几分钟前好像漏听了汤爵的指教?”
汤舍冷哼。“我说你像发情的兔子。”一见异性,跑如跳,哪像个伤患!
舒大迈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皮革册子,翻开记下。“汤爵称赞我很有活力。”边写边念道。
“你在乱写什么!”汤舍单手抢过册子,看得眉峰怒昂。“汤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缝迸出。
“别闹了,汤爵。”舒大迈夺回册子。“这是灵感存摺,极隐私。”
“你写了我‘嫉妒’你!”汤舍强调,要不是拥着满怀罂粟花,他铁定揪起这个同行的病奔服领子。
“大迈的伤可能要休养一些时候。”莫霏开口。像一个暗示。
“我可以让他休养更久。”汤舍应道。
莫霏挑眉。“你真体贴。”她说:“这些花当作探病礼送给大迈,可以吗?汤大师——”
“谢谢了,汤爵——”像是汤舍抢小册子那样,舒大迈双臂一张,三秒内接收汤舍怀里所有的花朵。
汤舍拔高嗓音。“我叫汤舍。”眼睛瞪着莫霏。“我叫汤舍。”重复一次,绝对针对她。他莫名在意汉堡男在场的此刻,她称呼他汤大师。
“我知道你叫汤舍。”莫霏美眸眯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颊畔发丝。
埃风吹袭,绑架浪涛的私语,配她这个表情很生动,宛如有一个计谋在脑中成形。汤舍恍地觉得她有几分像那个卖罂粟花给他的女老板,她们同样是瓜子脸,但莫霏的五官更为美艳——与其说她们像,更正确,应该是她像那个女老板卖给他的花。
危险的罂粟花!
汤舍一个冲动,把舒大迈拢抱的花劫回。这动作比抢册子更大,更夸张,似要找架打,挥倒了舒大迈的一根拐杖。
舒大迈踉跄出个伤患样子,怕跌跤的反射举动使他收紧手臂,花束花篮还让他抱得牢紧,就盆栽回到汤舍手上。“汤爵,你这是干什么?”
“测试你的活力灵敏度。”汤舍回答得一派自然。“显然,你脚受伤,手的反应也变笨拙了。”
“你要告他吗?”莫霏捡起舒大迈的拐杖,美眸睐向汤舍。“欺负伤者是犯罪的行为——”
“你要告我吗?”汤舍拿过拐杖,朝舒大迈推递,再把取必的罂粟花盆栽塞给莫霏。“这些你拿回去种。你家有花园吧?没有我去帮你设计一座——”
“我家有花园——”
“那很好,这花一定要种在你家的花园。”他语气果断,很强势。“今天回家马上种下!”手受伤也得种,种鲜种活种出满园艳灿灿!认为他欺负伤者——欺负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犹若在法庭遇上对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须臾,将盆栽退回。“你的露台花园青绿多于花红,难道不想种一株罂粟吗?”
汤舍冷眄着她和她手上的罂粟盆栽。“我没那么爱种花,我屋里有一钢琴玫瑰,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来种。”舒大迈手一抬,抓住盆栽半边。
“你最好有时间种。”汤舍不把盆栽交给舒大迈。“你以为蓝络的案子那么好做?有一丝偏差闪失,他们会告死你。”不妥协的手劲,冷声冷调命令:“放手——”
“我觉得你在恐吓我。”舒大迈扯紧盆栽。“我很想告你,汤爵。”
“尽避去。”汤舍嗤哼。“你能修好窗——”
“关于这件事——”莫霏一出声,两个男人齐把视线朝向她。
“你手受伤,要种这盆花,让我来帮你。”舒大迈对莫霏说着。
汤舍趁他分心,将盆栽整个拿过手。
“先别说种花的事。”莫霏看向汤舍。“关于窗墙,老师们的意思是由你来接手修缮。”
汤舍定住,像是没听清楚莫霏说什么。
“让汤爵来接,是正确的,他不会有犯冲的问题。”舒大迈发表看法。
汤舍一明二白,单手扯起舒大迈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冲!我为什么又得帮你擦!”
“你说这话,我感觉很不好,我还没伤到要人帮忙擦的程度,何况冲洗烘干功能齐全,用不着擦——”
“你何不干脆去死!”汤舍也不管他受伤,重重推他一下才松手。
舒大迈倒退了三步,拐杖往后撑抵,稳住身形,他拢好掉了一些花办和装饰的花束花篮,说:“终有一日,你也会需要我帮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汤舍没让舒大迈把话说完,无情地转头离开。
“汤大师——”莫霏在他背后叫唤着。“汤大师——”
汤舍头也不回。他非常,非常,非常厌恶被叫汤大师!
“汤舍,汤舍——”
但,就算女人改变对他的称呼,他一样不回头。他的女友出车祸受伤破相,他有什么好回头。
“汤舍,你别走——”
莫霏越叫,汤舍越是走快。他要回去守在受伤的女友身边,可当她跑来,追挡在前,他却是说:“我要回去种这朵罂粟花,你让开。”
莫霏吃了风似地轻咳。“抱歉,可以请你等一下吗?”说起话来,气息未恢复平顺。
汤舍皱拢眉头。“一刻也不能等,我要回去种花。”他盯着她,都已受伤绑吊悬带三角巾,还穿着高跟鞋跑得喘吁吁,她真不怕摔断另一只手!
“好。”缓口气,莫霏让开身,调匀呼吸,徐慢地说:“等你种妥,我们再谈。”目光从他抱在胸怀的盆栽移回他脸上。
汤舍拉下脸来。“我不会接那家伙摆烂的工作。”
“等你种好这盆好再说。”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罂粟花盆栽模覆着,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园模他的兔子那样。
汤舍视线与她交对。依稀,他成兔子归,她模着的,是他的胸月复,而不是他胸月复前的盆栽。
一股暖热腾涌,汤舍已感到怀里开了花,开满了女性妩媚艳情的罂粟花。莫非,是苹果花屿空气里迷药成分所致之幻觉,他难以控制唇舌,低沉嗄哑的嗓音自喉咙滑出——
“我要回去种下她。”
莫霏颔首,红唇像花办扬绽一样弯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园增添从未有过的绮丽风情。”
绮丽风情,是吗?
汤舍很想干脆地对莫霏说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绮丽风情,他眼前的一朵罂粟花。
看着玄关黑钢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汤舍进家门,随手把罂粟盆栽和玫瑰摆在一起。走离两步,踅回,双眼定望两种不一样的花。
玫瑰有千朵,壮丽绚烂,浩大之美,却显得像陪衬,仿佛他刚摆上去罂粟花才是主体,是花中的王。
汤舍觉得这盆栽摆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确实没那么爱种花,遑论种出满园花团锦簇,绮丽风情。他喜欢可以打坐翻滚,躺成大字的绿草地,真有兴致要赏花,他到帕帕维尔湖畔,那儿什么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儿的罂粟花丛捡到归的。
思考了几番,汤舍又把盆栽摆回去,摆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娇艳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蔫蔫无生气。
“抱歉了,莫霏——”长指离开罂粟花盆栽,汤舍踢掉沾尘的室内鞋,赤脚往里间走。
他没打算将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园,只是不愿让那个脚缠石膏的舒大迈将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萦绕脑袋的绮丽风情,就让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虽然有点可怜
汤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风景,玫瑰长茎牢牢密密箍围罂粟盆栽。他感到这是令人安心的画面,Hallelujah回荡着。
他出门前没关掉音响,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恶都被净化了。
这天,这个休假天,他去过祈祷医院,如去教堂,他不关音响——
炳雷路亚,哈雷路亚,他打电话到花店订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绮丽风情。
睡了一个梦无痕的觉,汤舍睁眼,脑袋空空,电话铃响充塞他耳朵,间或“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双眸发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响后,电讯系统跳入自动接听,接自隐嵌床头的小柄关现声——
“还没醒?”是蓝卓特。“莫霏那边,去看一下,我放她几天养伤假,记得负起你该负的责——”
“我缴清诊疗费,昨晚请人找了居家照护到她家。”汤舍望着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伤,我关心别人比关心她多”
通话系统一串嘟嘟嘟。蓝卓特说完该说的就断讯,没听汤舍半字梦里话。然后,系统恢复待机,静寂无声。
“我做的还不够吗?卓特舅舅——”汤舍犹自喃喃低语。“要不要我干脆娶她,以身相许,以性赎罪——这帝王床是我拣海边的漂流木,搭苹果花屿大主赠与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婬床,要不要让她躺上来试试
她的手受伤恐怕没法自己来,我倒是知道怎样让她上天堂——”
“你满嘴婬秽言词,早餐还吃不吃?”床幔被扯开,像是有人来抓奸。
汤舍彻底惊醒,坐起身,瞪着站在床尾的蓝获。
“你怎么进来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习惯果睡,却不习惯这种被抓奸似的感觉。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签名,昨天联络不到你人,今天只好亲自上门。”蓝获说。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语调凶怒,他这个王八蛋表哥点燃他从未有过的起床气——尤其在这个他作春梦的早晨里。“你这叫擅闯民宅,妨害隐私吗?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买屋当初不是把家有亲戚的生物特微输入系统,要大家随时来烤肉开宴会——”
“可恶!”汤舍骂了一句。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么蠢!“所以你现在来了,连个门都不敲?是想开宴会,还是烤肉?”
蓝获眉峰略耸。“我记得你养了一只兔子,多重了?适合烧烤和重量是——”
“Goddamnyou!”
“你的音响可是播着哈雷路亚?”蓝获以为自己听错了。
“Fuck!”汤舍抓起床上的遥控器,关掉通宵达旦运转的音响,一手绑起腰带,一手指着蓝获的鼻子道:“根据苹果花屿的宠物特别法,你刚说的话足以让你进监牢!”Fuck!他干么讲跟莫霏一样的话!
“你在生什么气?”蓝获将手中纸袋塞给一直绑不好睡袍系带的汤舍。“血糖太低?欲求不满?”
“你很爽?”汤舍怒得拉掉老绑不好的带子,襟摆敞着面对蓝获。“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钟自己解决。”蓝获指一下他双腿之间,转身离开他的卧室。
“我要告你!你这是性骚扰!”汤舍吼道。妈的,他干么一直学莫霏讲话?
是欲求不满吗?大概。
他梦见莫霏一整晚!
记忆之鸟回笼了,这觉非梦无痕,而是他睡得有够累,累到醒来忘记梦里和莫霏谈赔偿的惨烈——他不是她的对手,她一句话不说,光用双眼就把他瞅得无所遁形,狼狈讨饶,答应把他所拥有的全给她。她却是仁慈,只要他月兑掉衣物,他月兑得一丝不挂,铃声猛响,接着,他就醒了。
真是欲求不满的蠢梦!相信佛洛伊德也会这么讲,潜意识中,是他想月兑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果果的娇躯。
汤舍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满足能有所大作为,他能被尊称“大师”,也是因为他从来不违背,压抑。这个早晨,他强烈地醒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窝囊。
“什么自己解决,当我毛头小子。”汤舍恨恨咬牙,抬起胳膊发泄地要把手中物丢向墙,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动作进行。
收回臂膀,汤舍垂眸凝视手中的纸袋——桃乐丝咖啡馆,一字一字,会动会放大般地跳眏他眼帘。他旋过身,朝房室隔门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蓝获——”
“这么快?”蓝获坐在汤舍的起居房窗边,闻声缓缓转头,看着汤舍从滑门里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宽厚地说:“五分钟还没到。”
“这是什么?”汤舍大步走来,将纸袋往蓝获脸庞凑。
蓝获不愠不火拨开纸袋,笿道:“早餐。”
“我是说上面印着桃乐丝咖啡馆——”
“当然。”蓝获打断汤舍的强调语气。“是我从桃乐丝咖啡馆外带的——”
“苹果花屿什么时候有这家店?你什么时候变成如此友爱表弟的表哥?耍我吗?”
汤舍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气全倾而出,像个闹别扭的毛头小子了。
“坐下,汤舍。”蓝获轻拍桌缘。
“少命令我。”汤舍坐入被撞歪的安乐椅中,稍抬踢痛的脚瞧了瞧。他皱起眉——趾甲裂了,难怪有点痛,而且越来越痛。放下纸袋,他站起身。
蓝获打开纸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没得到满足,至少好好填饱肚子。你别多疑,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是特地点这份早餐给你。”
汤舍一听,坐回椅中,掀开咖啡杯盖,一口饮完杯中物。分量真少,也是他刚刚拿纸袋乱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纸袋里的关系。“这不是我的口味——”女乃太多了,还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爱喝——”
丙然是买给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调,汤舍打断蓝获。“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满足吗?”折解三明治包装,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饿了许久。
“吃饱签一签。”蓝获话锋一转,拿出脚边公事包里的文件,摊在桌上,钢笔和印泥一并摆妥。“指印记得盖齐,前面漏了几处,我贴出标记,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咛着,预告道:“我一个月不会进办公室——”
“干么?”汤舍问。大放三十一天的闲假不见人,工作得提前处理,是这样,今早才特地来叫醒他吗?这很符合蓝获这个以办公室为家的工作狂特质,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汤舍到底还是比蓝获懂得友爱关怀。“我昨天稍微参观了祈祷医院,设备,环境不比——”
“我很好。”蓝获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钟前管家打电话通知我,拾心进医院待产。”就是那时,他在桃乐丝咖啡馆用过早餐,外带一份要给妻子,管家来电,改变他的行程。
“真突然。”汤舍盯着手上剩最后一口的松露酱牛肚三明治,“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说过,我不是特地点给你。”蓝获又看了一次表。
汤舍低哼了声,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紧张什么?眼不离表。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他取笑地说,意态闲适取起餐巾纸擦擦手,抹抹嘴,一页一页翻阅文件,练字般地慢悠悠签名。
“不久后你会知道,无论几次,都像第一次。”蓝获不看腕表了,手机却在这一秒响起来。他接听,是管家从医院打来的,管家转述医师的诊断——这一胎早了预产期两礼拜,产妇到医院时产道已经开了,几次触诊都是模到宝宝的,情况不太理想,照这样下去,恐怕得剖月复。
蓝获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对着手机那头说:“叫医师听!”
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好几度。
汤舍抬眼,瞥瞅律师表哥难得的激动神情,听着他语气不太好——像是在威吓医师般地说了一串“母婴有丝毫闪失,大家法庭见”之类的话。
汤舍正想警告蓝获,律师失去理性乱说话要付的代价,绝对是一般人的两倍以上,就又听见这位律师以强硬的语气命令医师——
“现在,让我太太跟我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汤舍翻个白眼,甩甩钢笔。“威胁完医师,你居然还要为难孕妇——”
“拾心?拾心,是我。”蓝获对于汤舍的嗓音全然无觉,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机妻子虚弱的气声。“撑着点,拾心,我一会儿到,你别害怕,加油。我爱你,拾心——”
“这种时候情话绵绵,甜言蜜语,会让嫂子更恨你。”汤舍啪地盖上文件,起身赶人。“快滚,快滚,车子油门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处理自己的离婚官司。”
“都签了吗?”蓝获结束通话,接过汤舍交回的文件,正在检视。
“你真想从头回顾一次这通奸离婚案子?”汤舍阻止蓝获浪费时间。“嫂子在医院面临难产,你不快赶过去,我下次大概得当你们的证人。”
蓝获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边走边说:“再有问题,我会请莫霏跟你联系——”
“关莫霏什么事?”汤舍惊讶大于疑问。怎么这些姓蓝的,都爱天外飞来一笔跟他提莫霏?
“只是顺道。”蓝获速移的步伐顿停,于挑高的门板前回头道:“莫霏住在尤里西斯街,离我家不远——”
“那又怎样?”汤舍不懂蓝获有何用意。该处理的事已了结得一清二白,扯什么莫霏!“我看起来像上瘾的人吗?”没头没脑地问。
“就是这样,我得走了。”蓝获也回答得如雾朦胧,或者,他没心思与表弟多谈,推开门板,他走出去。
“什么就是这样?”汤舍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纸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门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乐丝咖啡馆在哪里?”
“纸袋有店址。”蓝获忙着接听再次响起的手机,敷衍似地丢下话。“找不到问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弯入过道小厅,消失在汤舍的视线所及,
低敛目光,瞅着手上纸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蚂蚁脚印!考验眼力吗?耍人!
汤舍揉绉纸袋,双眉也皱得跟纸袋差不多。
必上房门,他表情一变,摊开纸袋,往窗边走,打开落地门,到露台。露台确实青绿了些,少艳泽绮芳。可此分此秒,汤舍没心思管它红的绿的蓝的或紫的,他眼睛亮的,脚步大的,走在铺木宽廊,啪答啪答响,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几乎是跑跳起来,冲向凭栏围墙前的高倍数天文望远镜。找个位子置妥纸袋,他兴致高昂地移动大炮镜头,调起焦距。好一会儿,汤舍严重怀疑自己濒临发疯,脑袋有问题,愚笨至极,开了一个宇宙黑洞,才这么干。是异想天开,要让那些蚂蚁脚印成为乱轨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头顶土星,月复烧火星,爆炸一个木星的引领吗?
推掉望远镜,他抓起纸袋,进屋去用简单方法找玄机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苹果花屿港区最长最复杂的交通干道,说它是路,它其实像河,支流密布,绕抱各号码头。其中,零号码头离莫霏住的双层楼房最近。莫霏总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当地人说的猫咪路子到码头散步或慢跑,顺道选买新鲜渔货。特定期间,航行邻近几个海域的商船运回海岛农场风味新酒,她就带上几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酿配柠檬大龙虾。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湿的空气里,六十三巷的夹道紫阳花凝了朝露,清风卷着薄雾,是新酒到货的日子。昨晚,码头商会的大萤幕广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极品浆果酒,单喝感受纯粹初恋心情,加在早餐咖啡里,镇日沉浸快感中。
败吸引人。莫霏想要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来出不了门。先是居家照护机构人员上门,花了她不少时间,接着好的手伤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响,还是今日湿气重,她伤未愈,后遗症已经找上她?
“Poppy,你在吗?Poppy,你门没关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镜台前,刚从充电座拿起电动牙刷,正要挤牙膏,连续几声叫唤阻断了她的动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头瞅望镜中的自己。无所谓,没关系,放松些。来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仪容,也不要紧。再说,她一手不方便,是伤患呢!
“Pop”轻快声调乍沉,消失。出现在浴室门外的,是一个短发女子,那发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鬓左长右短,刘海也歪斜,怎么看怎么怪,怪得协调,倒是她现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经下协调,僵定住,只剩一双大眼惊诧地眨动着。
“你……”好几秒过去,中断的嗓音不怎么顺畅地从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伤了。”莫霏转向门口,露出苦笑。“我受伤了,日京子——”与其说苦笑,她的表情比较像撒娇。
“我看得出来你受伤了。”日京子——这当然是假名,代称笔名。
莫霏的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个作家,不卖座的那种,因此取了一个与苹果花屿第一望族“景”有点沾边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气,期待未来前景光明灿烂。
“日京子——”莫霏对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赖,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原始的自己。“我这个样子很丑吗?”
“当然。”日京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很丑。”她才没办法把那遮挡莫霏半边的的医疗悬带,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项链呢。“Poppy——”摇着头,她踏进浴室,说:“你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昨天早上还好好的啊”
“人生时时有意外,我比大迈幸运一点。”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离,示意幸运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迈?”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我没告诉你吗?”莫霏歪了歪头,回身拿牙膏,挤在电动牙刷刷头,一面抬眸瞄瞅镜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着美眸,在等她往下说。
她挤好牙膏,道:“大迈摔断腿,在祈祷医院住懊几天了——”
“什么?”日京子大大震惊,呆顿好一阵,回过神。“给你。”双手抬伸,咚地在镜台上放置两只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医院看那个衰鬼。”急急骤骤退离。
“日京子!你先别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协助她洗脸,化妆,更衣和梳发……一只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时间,直到午夜过后许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间的隔门砰地一声,很快又来第二声,这下她追到起居问,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样慢慢来了,也罢,老板放她伤假,她有的是时间自己来,毕竟她连居家照护都请离,是得练习,习惯慢慢来。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对住日京子留下的礼物。“啊!”她低呼。这金色丝绸提袋绣了红的紫的绿的浆果图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极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队了,一买两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爱你!”莫霏欢叫一声,拿出提袋里的酒,吻了吻。
“你在干什么?”
莫霏唇贴着酒瓶,凝定着。
“你在干什么?”忽响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电视忘记关,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转,眯向大镜,镜中无影,她才急转身。
“早安,打扰了。”那男人站在门外斜角,镜子反射的盲点,像是故意,或——礼貌?不对,有礼貌的人不会擅闯他人住处。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质问。
“我要按电铃时,正好碰上居家照护人员,她说莫霏在楼上,门没锁。”意思是有人请他自行进屋。他解释得顺口自然。“我听到这边有声音,才贸然进来,请问莫霏她——”嗓音岔了调。他看着眼前女子绑吊着一边手臂。“你——”双目一寸寸染泛惊讶地扩大,瞠瞪,舌头犹若吞下了肚,瞬间说不出话来。
汤舍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站在浴室里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号码头新酒试饮,多喝了几杯,醉了,眼花看错?不,汤舍摇头晃脑。他的酒量好得很,不会认错。是她的模样。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并非丑了,平心而论,她没有化妆,美颜更多清灵气质,眼尾飞翘,目光朗朗,就她头上发问的圆果子很诡异。
“苹果花屿的苹果树不结果,原来都结你头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对男人的怪表情,心头窘闷,旋回身,放下酒瓶,对着镜子说:“这是发卷。”抓下一个他说的果,丢向镜子里的半张脸男人。
汤舍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帧裱框里的军人,直挻挻正站门中。“你是直发!”他进浴室,睇着莫霏摘下圆果子的地方,弯曲成一条葫芦藤。
“你以为女人妩媚的波浪发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着镜中男人的蠢样。
“孟设计师不是有一头波浪长卷发——”
“我没见过千瑰用这种东西。”汤舍更加靠近莫霏背后,探手碰触她的发,灵巧地剥取一颗圆果子。
“你这是干什么?”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汤舍也吓了一跳。“抱歉。”他举高双手投降,长指仍捏着她的发卷球,眼睛瞟来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过镜中腰身纤细的背影,视线拉回现实中,定在她胸月复,像在关注她的伤。
莫霏对他这样目光如苍蝇乱飞的行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没穿衣服一样。
“你没穿内衣。”这一句,很糟糕。
败糟糕,且下流。他注意着不该细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纸,上头笔墨朱砂画了一只休憩的鹿,鹿背停栖两只鸟,鹿角分岐若树枝,枝头桃红花开,开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缀在她没被医疗悬带遮挡的,绽得栩栩如生而立体,花蕊柱头圆巧如珠。
“你没穿内衣。”汤舍死盯那朵格外生动的小报儿,像个变态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没穿内衣——”
“你要穿的话,我可以借你。”莫霏回过身,面对镜子。“你应该试试一整天穿钢丝的滋味。”镜中,她脸红着,却是怒大于羞。“最好加上一只手月兑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挤。
白色物体像鸟屎,喷贴在脸颊,汤舍一凛,伸手抹了把,凉意扩散开来。
“还没刷牙的话,我连新牙刷都有。”莫霏别开脸庞,拿起电动牙刷,迳自刷起牙。
这是什么疯狂早晨?他像是寻找松露的猪,直闯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设防的她,犹如把她连根刨起。
汤舍张开大掌,盯着满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处找我,我也觉得很糗——”
“我没有觉得很糗。”莫霏撇过头来,嘴里含着转动的牙刷,声音抖得厉害。
“我为什么要觉得很糗?”这句话听起来就是情绪激动。
汤舍继续发表高论。“因为你是双面人,而且你被我发现你是双面人。”
莫霏眯细美眸,徐缓挪转头颅,关掉电动牙刷,启动冲牙机,冲牙漱口完毕,再回身,姿态高雅端正,面对着汤舍。“汤大师,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语气是昨天那个穿套装的莫霏,但,看着她头上的圆果子,他就笑了。“我误会什么了?你就是双面人。”哈哈笑出声,他十足挑衅地说:“这样算不算毁谤?还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说。”莫霏优雅地昂起洁腻的下巴,一脸甜美热情地笑开。“汤大师,你误会深了,我其实不是双面人——”
“嗯?”汤舍应得同意又像不同意。“那你是什么人?跟男人一样,爱与性能分开谈的不是人吗?”他再次垂眸,瞅着好胸前那朵生动小报儿。
莫霏保持笑容,沉吟着。“嗯——不是人……”她抬起健康的右手,悠徐地拆着发卷球,一颗一颗,递给他,直到他满手“果”,她说:“汤大师,我比爱与性分开谈的不是人更厉害——我是多面兽。”